第3章 半殘王右軍紫金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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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出租屋,女人幫我把東西搬進院子,水都沒喝一口就走了。
    當下,我把總共十二捆舊書挨個打開,在一部分半月談雜誌中,找到了十二張書簽。書簽是花梨木製成,半尺長,一寸寬,鏤空雕花,美人婉然,異常精致,散發出淡淡的原木芬芳。
    其它的書冊就沒有什麽可說的了,空空如也,毫無異樣。
    我把硯台擦洗幹淨,擺放在台燈下。
    硯台的左下角,有個楷體的簽名。
    上半部分已經殘缺,隻剩下半部分,是一個草體的“之”字。
    硯台擦洗幹淨之後,不是汴梁城古玩行最多見的端硯,而是琅琊金絲硯,也被稱為“琅琊紫金硯”。
    據史料記載,琅琊紫金硯始於唐,盛於宋,距今有千年之久。
    北宋大書法家、畫家米芾對琅琊紫金石早有讚譽,稱紫金硯為“人間第一品”。
    琅琊紫金石屬沉積岩,硬度至摩氏度。
    品質以色如馬肝為最佳,斷麵如蠟,銀星閃爍,油光溫潤,發墨如油,既不損豪,也不滯筆。
    這塊硯台目前的色澤,就是準確的馬肝色,是紫金硯中的極品。
    無論硯台品質如何,這半個簽名的“之”字,來曆更大。
    跟隨姐姐遊曆天下事,我看過很多歐美私人博物館裏的藏品,很多都是“書聖”王羲之的真跡。
    文末簽名,都是“羲之”二字。
    這半個簽名,可以肯定正是“羲之”二字的一半。
    “可惜,可惜……如果是品相完好的王羲之簽名紫金硯,至少超過五十萬元。如今缺損至此,最多隻能值五萬了。”
    我之所以惋惜,一方麵是因為寶物價值損耗,另一方麵則是因為文物流落民間之後,明珠暗投,暴殄天物,如果沒有一雙慧眼,這塊寶貴的硯台,最終也要變成垃圾堆裏的一塊破石頭了。
    再好的東西,在小馬路這地方也賣不上價錢。
    第二天上午,我帶著硯台去了二馬路,連走了幾家,最後進了名為“文房齋”的店鋪。
    這家店鋪的櫃台後麵是女店員,旁邊私人茶室裏坐著的是女掌櫃。
    跟女人打交道,對方黑吃黑、詐唬的機會比較小。
    以我的江湖閱曆可知,女壞人跟男壞人的比例,在這個世界上是十比一。
    我打開塑料袋,又揭開了兩張舊報紙,才把這個殘破的硯台展示出來。
    女店員掃了一眼,有些失望:“先生,這個我們看不好,您還是再走一家吧。”
    “看不好”是古玩行裏的行話,跟江湖唇典相近。
    倘若賣家說貨絕對是好玩意兒,而買家看出破綻,又要顧及賣家的臉麵,會說“看不好”。
    我沒有抱怨對方的意思,畢竟這是塊殘硯,又是汴梁城不多見的琅琊紫金硯,女店員還年輕,眼力不夠火候,看走了眼也是很容易理解的。
    我把硯台重新包起來,無意中向側麵牆上掃了一眼,看到滿牆都是木雕。
    現代木雕工藝已經發展到極致,全部采用激光機器,精細度極高,連古代仕女的頭發絲都能雕出來。
    據說,東陽木雕已經遠銷歐美,享譽全球。
    我看到木雕,就想起了從舊雜誌裏找到的書簽。
    機器雕刻比人工雕刻精細,技術上遠遠領先,但卻沒有神韻。尤其是雕刻人物的時候,人工雕刻的“仕女”是活的,而機器雕刻的“仕女”是死的。
    就在此時,私人茶室裏坐著的女掌櫃站起來。
    她的手裏握著一卷豎版的古書,身子一彎一起,玲瓏曲線,展露無遺,胸口掛著的一隻鳳凰輕輕一蕩,閃爍出點點碧光。
    “先生對木雕感興趣”女店員問。
    我搖搖頭,邁步向外走。
    “小翠,剛剛那客人要賣什麽”
    “小姐,是一塊硯台,簽名部分殘缺,雖然是琅琊紫金硯,但是看不出年代,剛剛賣力地擦洗過,恐怕沒什麽價值。”
    “嗬嗬,你的眼力越來越好了,人家剛把東西拿出來,你就一口回絕了”
    “小姐,硯台擦拭得太幹淨了,我聞見了牙膏、肥皂水的味道,騙人騙到文房齋來了,真是不長眼,不知道咱家是專做文房四寶古玩的”
    我站在門口,清清楚楚聽見兩人的對話。
    那個女掌櫃的聲音非常動聽,如同黃鸝初啼一般,嬌媚中帶著冷傲。
    我記得,大醉後漂亮姐姐的聲音,跟這女掌櫃有一點點相似。
    我突然很想看看女掌櫃的臉,姐姐離開後,我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哪怕是找到一個有那麽一點像她的人,也讓我心裏多一份慰藉。
    我轉過身,再次進入文房齋。
    女掌櫃的年齡約在二十出頭,瓜子臉,大眼睛,長發挑染,黑中帶金。
    她的胸口垂落著一隻白玉鳳凰,上麵拴著一條七彩金線編製的極細鏈條,做工手法都屬上乘。
    “這位先生,到底送來的是什麽好東西”
    她的眼睛仿佛會說話一樣,優雅地向我望著。
    過去十年,我眼中隻有姐姐。
    如今這女掌櫃,腰肢纖細,身材凹凸,如同一朵含苞欲放、芳香四溢的玫瑰,惹人遐思。
    “我的硯台是好東西,請再給看一下。”
    女掌櫃嘴角輕輕上翹,嘴邊浮現出一個小小的酒窩。
    我把硯台放在托盤裏,推到她的麵前。
    她很漂亮,像一朵盛開的玫瑰花。
    在我心目中,這個世界上沒人能超過漂亮姐姐,她是天上的星。
    “紫金硯,可惜殘了,不然,也不會淪落到民間。”
    女店員嗤的一聲冷笑:“先生,剛剛已經看過了,請走下一家吧”
    “五萬,王羲之用過的琅琊紫金硯,我隻賣五萬。”
    我懶得跟女店員廢話,伸出右手小指,在那半個簽名上輕輕點了一下。
    女店員笑起來:“哎喲,你還真有本事啊!你說五方就五方整個二馬路上硯台多得是呢,半個簽名不知真假,你敢說是王羲之真跡”
    “方”就是萬,簡體“萬”字加一點為“方”,五方就是指人民幣五萬元。
    外麵有一老一少兩位顧客進門,聽見女店員的話,都笑起來。
    我盯著女掌櫃,她把硯台放到聚光燈,又拿過一支強力手電筒,光線打在簽名部位的側麵。
    真正的上等紫金硯能夠透光,她這樣做,就能看到簽名筆畫的深度。
    如果運氣夠好,能在殘缺部分的位置,找到那個“羲”字。
    我確信硯台是真的,不用像她那麽繁瑣。
    試想一下,如果“之”字是真的,跟她相連的另一個“羲”字又怎麽假的了
    “五方,公道。”女掌櫃點點頭。
    “什麽小姐——”
    “小翠,留下吧。”
    “留下吧”的意思是“確定收下”,現在,我是賣家,送貨上門,收藏者決定購買某件藏品,讓送貨人將貨留下,就是“留下吧”。
    女掌櫃這樣做,就證明剛剛女店員小翠看走了眼,犯了大錯。
    那個老頭子笑著向前一步:“關小姐,怎麽著呢大清早的,就吃仙丹了”
    古玩行裏,買了便宜又喜歡的藏品就叫“吃仙丹”。
    我叫價“五萬”,是公平價,倒是談不上“吃仙丹”。
    老頭子這麽說,話裏連諷帶刺,似乎是在懷疑那位關小姐的眼力。
    “楊爺見笑了,我是經營文房四寶的,別人覺得王羲之用過的紫金硯殘了,不值錢,但我覺得,真正的文化人,如果能得一塊書聖寶硯,出個二十方應該不是問題。”
    本來,她是買方,交易完成前,不該當著我的麵,說這件東西轉手能賣多少錢,避免我當場反悔。但是,我們雖然是第一次見麵,似乎心有靈犀,都相信對方的人品,不會出爾反爾。
    “二十方嗬嗬,笑話!小關啊,你這是好日子過得太久了,真想要‘吃藥’啊”
    行話“吃藥”也叫“交學費”,買家買到假貨或是店家高價收了次品。
    本來,“吃藥”這個詞有自嘲之意,也有勸慰自己的意思,權當交學費了,但從這位楊爺口中說出來,嘲諷的意義就太重了。
    他們是熟人,但卻不是朋友。
    不然,楊爺也不會咄咄逼人。
    那個年輕人也跟著幫腔:“關小姐,這位朋友別是‘埋地雷’的吧知道文房齋的信譽,也知道關小姐酷愛文房四寶,尤其是王羲之的字……讓我爺爺幫忙看一眼吧,保險一點,對不對”
    行話“埋地雷”指的是鄉下來的假貨,有些稍微懂行兒的“二把刀”買家,自己跑到農村,從農民手中買貨,以為這樣就能買到真東西。無良造假的販子就利用這點,與農民合夥騙人,把假貨賣給這些二把刀。
    關小姐笑了:“楊爺是文房古玩領域的大行家,幫我看看,也是好事,不過,看貨嘛,一眼高一眼低的事,時有發生,如果今天我打眼了,就認栽,五方出去,打個水漂聽個響聲吧!”
    行話“一眼高一眼低”是指由於個人的見識、審美、喜好不同,對同一件東西可能會做出截然不同的判斷,無法達成共識。
    如果楊爺最後得出的結論是硯台不值錢,那他就是個棒槌,根本不懂文房四寶。
    楊爺把硯台拿在手中,先放在鼻子下麵聞了聞。
    我的確用牙膏、洗潔精清洗過硯台,那是因為硯台長期跟某種蠟油混放在一起,被蠟浸潤過,必須得先除蠟,不然,任何除汙劑都不管用。
    當然,也因為簽名位置殘了,我覺得不值當花費太大力氣處理。
    “哎,好東西啊,可惜殘了!小兄弟叫價五方,也是個行家呀但是——”
    楊爺轉頭看著我:“小兄弟,以前沒見過你,好麵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