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二合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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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依然是敘舊。
    因為昨天被宋錦打擾破壞,虞氏得了程礪鋒的話,今天就跟雲程說了點前塵往事。
    比如程蕙蘭以前確實跟宋錦關係不錯,因為宋錦柔柔弱弱,長得清秀個子嬌小,說話聲音也低,在宋家沒爹爹看護,活得小心翼翼。
    兩人相處起來,程蕙蘭更像姐姐,對宋錦很照顧。
    經常送茶送首飾是真,程蕙蘭看得出宋錦對自己的羨慕,所以她買了什麽,都會給宋錦添置一份。
    獸頭鐲是程礪鋒送給程蕙蘭的生辰禮,她說門口的大獅子威風。
    宋錦說她也想要,說大獅子很有安全感,她自己在家裏就不會怕。
    程礪鋒說可以換別的獸形,當時沒同意打一樣的。
    程蕙蘭自己找了匠人,打了一樣的獅子頭,上麵的花紋跟內環刻字做了修改,是一對姐妹鐲。
    虞氏說:“她後來就靠這些東西模仿,那些都是你娘佩戴過樣式的,東西在她閨房還有保留。全府悲痛時,當她受刺激過度,最初忍了。你大舅舅性子直,訓過她,她當時拔簪子在手上紮了幾個血洞,說她要以死謝罪。”
    鬧成這樣,府裏誰還管她。
    不管她,她就越發過分。
    高門貴女說親都早,不定下也提前相看。
    當時程家看中的是新科狀元,他現在還在當程太師的學生,年到三十才娶親。
    宋錦那時想嫁,說她要完成表妹的遺願。
    遺願這話就太難聽了。
    她這心思也藏不住。
    程太師頭一次對她發了火。
    但這話不是當著程太師的麵說的,是給程礪鋒說的。
    程礪鋒又才訓過她,那時她手臂上的血窟窿都在,她硬要說是被冤枉的,跪地磕頭也狠得下心,沒兩下腦袋就磕破了。
    對自己這麽狠,半點看不出以前的柔弱樣,程太師見了她,又何嚐不心生懷疑
    但宋錦也有好的時候,也會說些懷念爹爹的話。
    她的才情在同輩姑娘裏算好的,程太師兩個閨女都比不上她。
    宋錦說她爹喜歡讀書,她也要讀。
    這就是戳了程太師痛處。
    今天這番話,是讓雲程安心。
    家裏對宋錦是有不滿與懷疑的,隻是沒有實質證據,宋錦又會發瘋,程太師顧及弟弟麵子,不會對她做什麽。
    但真有證據是她,程太師也不會原諒她。
    虞氏拍拍雲程手背,“孝服已經做好了,你待會兒順便拿回蘭園,跟存山都試試,另外入墓那天,存銀就不跟去了,我會讓玉香跟著。”
    雲程應下。
    另一邊,葉存山被叫到了程太師書房。
    昨天沒考他,今天就考得多。
    除卻文章經義,還有時事討論,政策相關。
    後兩類很敏感,脫離書本後,就考驗學生本人的處事能力。
    同樣,也很能暴露本心。
    特別是葉存山這類才剛考上生員,未在府學深入學習的人,他還不懂套路。
    葉存山敏銳,察覺到了太師對他是有點不喜的,稍稍想想,就知道是回家當天,問他以後日子怎麽過,怎麽打算時,他說話太直接,給人落了差印象。
    這點無法改,再重來一次,他還是會直說,所以沉沉心,就專心應對今天的考驗。
    他文風平實質樸,能一針見血指出問題,杜先生說這是他最大的優勢。
    葉存山答話也是這個風格,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要他隨便說說,他也仔細思考過。
    答案不說絕佳,但也不算中庸,因為都有很強烈的個人風格,也沒以一己私利優先考慮自己。
    其中還有一個問題,是問他對生員舉人名下田地免稅掛靠怎麽看。
    葉存山自己出身山村,家裏是有地的。
    村裏出的學子多,他們整個村的地稅都能不用交。
    現在是出了他一個。
    怎麽看,當然是如實說。
    他管不了別人,就管自己。
    朝廷給學生的優待,不能拿來徇私。
    都這樣幹,誰還交稅。
    稅收少了,國庫也會空,短期看著沒事,長久以往,不利發展。
    也應了程礪鋒那句,隻有做生意時顯奸詐,其他方麵除卻寬和敦厚,還有點理想化。
    程太師最後問他兩個問題,一是他昨日為什麽敢大膽直言,二是他為什麽會來參加科舉。
    “文瑞說你們村裏沒幾個讀書人。”
    家裏供得苦哈哈,葉存山之前跟族兄弟一起識字,也沒表現出特別好學的樣子,後來突然奮進,怎麽都不像是村裏人說的那種,因為簡單識幾個字,都能輕輕鬆鬆拿月錢,所以有了動力。
    第一個問題,葉存山回答很快,“麵子比不過日子,我不覺得想讓家人過好日子是什麽丟人事。”
    掙錢的事,也不丟人。
    第二個問題,葉存山再沒說家裏那套說辭,講了雲程都不知道的一件往事。
    那是他出門走商吃過的最大的虧。
    在石澤縣,一個小小童生都能鼻孔朝天。
    秀才更加傲氣,出個舉人老爺,簡直比縣老爺還腰板硬。
    陸瑛才過去,就能被人搶玉佩,差點走不了。
    葉存山能討著什麽好
    石澤縣的人也會看菜下碟。一般是挑那種看著闊氣又沒經驗,態度還謙卑的人,覺得他們不敢把事情鬧大。
    另一類則挑貨品少人窮的小商人,恰好商品入了眼,他們會找由頭“買”,給幾個銅板就打發,覺得小商人鬧不大。
    他吃不下這個虧,跟人起衝突後,幾個銅板都沒有,還要反被訛詐。
    說誰誰誰被他打傷,說要去醫館驗傷,要去縣衙見縣老爺。
    若在蔚縣,葉存山是不怕的,縣老爺又不眼瞎。
    但在石澤縣,他看周圍百姓都是一副同情可憐又帶幾分幸災樂禍的表情,他哪裏不懂這真見了縣老爺,他還能吃個更大的虧。
    所以他忍了。
    貨品不能請人幫忙,他一箱一箱的送到別人家。
    一口涼水喝不著,一枚銅板沒有,還要他留下身上銀子。
    留下了,還要他道謝。
    謝他們“既往不咎”,“饒他一命”。
    葉存山當時就很不能理解,靜河村也是氏族村落,可沒有這麽橫,就因為多了幾個書生
    葉延也讀書,當時也是童生啊。
    這問題沒有答案,隻能他自己再往上摸索。
    後來真考了,他才感覺到了變化。
    沒別的。
    就因為人家是書生,因為書生可以繼續考。
    指不定哪一年,他就入朝為官,魚躍龍門了。
    程太師問:“你就那麽答應給人搬東西還道謝了”
    葉存山點頭,“是。”
    鬥不過地頭蛇。
    但他後來燒了那批貨,這個就不用給程太師說了,免得又對他減印象分。
    他隻想燒貨,不想殃及無辜,在附近停留久。
    他樣貌又顯眼,當天夜裏沿河遊了好遠的路,才上了兄弟的船。
    他還能記得,當時在水裏潛遊時,能聽見石澤縣碼頭傳來的罵罵咧咧,現在想起還有幾分快意。
    程太師沒再問其他,要他安心讀書去。
    “府城那邊也有我的學生,到時你帶封信回去。”
    這話,也是接納葉存山了。
    他鬆了口氣。
    午後時間過得快,哥嫂都在府裏忙,存銀補完覺後,就自己在院子石桌上趴著想事情。
    玉香當他無聊,過來一問,才知道存銀是要給陸瑛準備回禮。
    “你小孩兒,還挺客氣。”
    存銀說這樣有來有往,關係才長久。
    “隻拿不出,要說我沒規矩。”
    所以人緣好,也是有原因的。
    他們來時沒帶東西,存銀還沒有去過裁縫鋪子,手裏布料針線都沒有,想繡桃花符,都沒法繡。
    玉香叫他等等,不一會兒就給他把東西送來了。
    存銀由衷感歎:“大戶人家真好啊……”
    今天陸瑛沒來,程文傑下午溜溜達達過來,說來給雲程幫忙,結果雲程被他娘叫去敘話,他來時,裏頭隻有一個存銀。
    程文傑就不想進去,在外頭猶豫了會兒,他決定出去找陸瑛玩兒,要玉香跟雲程說:“我來找他了,是他不在,不過我很快就會回來。”
    大下午的,程文傑往外跑一趟,就為了給陸瑛看手相。
    手相看完,隻有四字“命裏欠揍”,被陸瑛揪著打了屁股。
    回來時他誰也沒說,看雲程夫夫倆都在蘭園,還假裝若無其事的問雲程現在畫不畫遊園圖。
    雲程看他滿頭大汗,讓他先歇歇,“你下午出去了”
    程文傑說無聊,出去轉轉,絕口不提他自己送上門被人打屁股的事。
    雲程跟葉存山才試完孝服。
    程太師對遷墳的事很重視,孝服不是外麵披麻,裹層布就好,而是裏外一套新,發帶跟鞋子都有做。
    雲程的還好,是按照一般哥兒的體型來。他比較瘦,上身衣服略大,現在天熱,他想穿寬鬆點的,稍稍收收肩線,就差不多。
    葉存山的就偏小。
    程家男人身材高挑,都不是魁梧型,這衣服按照普通成衣來,肩膀緊、袖子短。
    雲程不想麻煩家裏,就想自己改。
    程文傑來時,他便沒在畫畫。
    程文傑說他太客氣,“你吩咐一聲,都有人做,幹嘛要自己來”
    他要玉香去把裁縫請來,“快些,都要到日子了,今天量個尺寸,趕趕工,明天能送來。”
    雲程說他跟小大人似得。
    程文傑不自覺挺腰,意有所指道:“畢竟我是大孩子。”
    大孩子的心事重,一點小事記到現在。
    存銀衝他比了個羞羞臉。
    程文傑看他在繡花,猜著是給表哥的,要存銀別繡了,“表哥不喜歡這些娘嘰嘰的東西。”
    結果存銀更開心了,“那我這不是就是獨一份兒!”
    程文傑被他噎得半天沒說出話來。
    石桌就這麽點大,雲程的畫卷大,就坐不下四個人。
    葉存山帶存銀換個地方看書繡花,雲程跟程文傑坐這邊繼續畫少女遊園圖。
    畫卷上其他人的臉都有補全,唯獨程蕙蘭本人的臉,雲程沒有急著畫,隻有一個外輪廓。
    這兩天聽說一些往事,他能再抓抓性格,到時人物表情神態,能抓得更細致。
    程文傑當他是不會畫,在幫雲程把全家福的座次點出來後,他說:“你要麽看看我的臉也行。”
    雲程瞅他一眼,他臉就迅速漲紅。
    看著也是個招人疼的孩子。
    雲程說不用,“其實你跟她還是有點不一樣的地方。”
    程文傑耳朵動動,等著雲程繼續說。
    “你的臉型跟眉形要更英氣些,唇也要薄,現在是還小,沒有長開,再大一些就好了。”
    程文傑半信半疑。
    他是越大,越被說像姑姑。
    但雲程這話,讓他心裏有些期待與開心。
    要是能越長越不像就好了。
    午後回來,時辰本就不早,下午就這麽將就著先把座次畫出來,這邊就收工。
    程文傑整體看了看,對雲程的畫技歎為觀止,“我也練習好多年了,還不能這麽直接畫人出來,要有人站麵前給我照著畫。”
    他對畫畫興致不高,說過一嘴就算完,跟著他們一家三口去吃晚飯。
    白天葉存山通過了程太師的考驗,晚飯時,又有新的變化,比如桌上多了一隻狀元蹄。
    “府城那家是京都這家的分店,你們嚐嚐味兒。”
    雲程夏天就想吃素、吃清淡的,大塊的肉還是葉存山吃。
    狀元蹄加的醬料多,骨肉酥爛,味鹹鮮辣,沒一般大魚大肉膩人,葉存山能吃,晚飯又陪著喝了點酒。
    這般變化,夜裏就要被雲程詢問。
    問過以後雲程還說外公藏得深,“我看他第一天態度挺好的。”
    葉存山笑笑,“他當然要挺好的,不然把你嚇跑了。”
    雲程歎氣,“還好你靠譜,自己能經得起考驗。”
    這要是葉存山家裏考他,他第一天就崩了。
    他反正都不會。
    晚上也跟葉存山說了後天存銀不跟他們一起的事,“說玉香會跟著,我明天看看能不能見著文瑞表哥,找他要個護衛來蘭園。”
    宋錦來府裏暢通無阻,到時家裏沒個能壓住她的人,怕存銀落她手裏吃虧。
    雲程還說:“其實我想把存銀送到三姨家待一天。”
    送到陸家去,宋錦就碰不到存銀了。
    隻是這樣做,顯得很不信任太師府,很考驗雙方感情。
    葉存山說有護衛來,不送去也成。
    存銀又不是小傻子,能站原地給人欺負。
    雲程翻個身,“那行,睡吧。”
    也不能幹啥,沒夜生活,就早睡。
    隔天,他們沒再被叫去敘話,留蘭園沐浴洗頭,趁著天晴曬頭發。
    早飯後,就有人抬著張竹床進來了,上麵沒開洞放臉,但頂部用來放頭的弧形圈很讓人眼熟。
    這就是他們在府城時用過的竹床,能躺著洗頭發。
    別說雲程夫夫倆了,就是存銀這個心大的都開始腳趾摳地。
    他頭一次覺得,比大戶人家會享受也不好。
    這多尷尬啊,顯得他們多懶似的。
    東西送來了,不用也不好。
    雲程說先給存銀洗頭發,存銀眼睛都瞪大了,滿眼抗拒,他想在浴桶裏隨便洗洗算了。
    “我明天也不跟你們一起……”
    葉存山也叫他先洗,“天熱,你又好動,再不洗,改天帶你出去玩你都不好意思出去了,人都餿了。”
    存銀說他倆欺負小孩子。
    雲程就跟玉香說不用人伺候,“我們自己來就行。”
    自己來也沒平時的慢慢摸摸,三人都有意提高速度,洗頭發時連天都不聊,讓過來蹭竹床用的程文傑很稀奇。
    今天一起來的還有程文瑞,對於他的到來,存銀很驚訝,“文瑞哥哥也要洗頭發嗎”
    程文瑞看一眼他牽著的別扭小孩,點了頭,“文傑給我洗。”
    有他倆來,氣氛就鬆快許多。
    明天要一起祭祖,程文瑞今天過來要跟雲程跟葉存山說說規矩。
    跟族裏祭祖大差不離,就是程家富貴,這次也不會邀請很多人,到時氣氛會更加肅穆。
    雲程背過流程,內裏部分細節做調整,就差不多。
    蘭園沒有廚房,熱水是小廝一擔擔的用廚房那邊挑過來,院子裏為今天做過準備,擺著一滿缸冷水備用。
    等到雲程他們三人洗完時,這水要再上。
    等待時,程文傑還跟存銀坐一塊兒嘀嘀咕咕。
    “我不讓他來,他非要來,說要幫我洗頭發,以前都不知道有這東西……”
    存銀大力誇誇,“文瑞哥真是個好哥哥,不像我大哥,享受的時候他先來,尷尬的時候要我上,他真應該好好跟人學學!”
    程文傑覺得存銀就這點好,想要得到誇讚,總能有超出預期的反饋。
    再聽他多誇幾句,程文傑還問他:“你怎麽不給我大哥回禮他是不是給你送過珍珠粉”
    存銀看看在跟哥嫂說話的程文瑞,小聲說不能回禮。
    程文傑不懂。
    存銀說:“他又不跟我玩,我一直跟他來來往往的,那像什麽樣子”
    程文傑突然悟了,“以後表哥不帶你去玩,你就不給他送東西了”
    存銀理所當然,“那肯定,畢竟他也沒有給我送東西。”
    程文傑:“……表哥之前說你傻兮兮的,我看你一點不傻。”
    存銀嘿嘿嘿,“你真有眼光。”
    程文傑:“……”
    不想說話。
    程文瑞答應給蘭園配兩個護衛,明天過來。
    新的熱水也送到,他叫文傑過去躺著,還要存銀過來,“你教教我。”
    存銀就搬著小板凳過去了。
    程文傑害羞,不要人圍觀。
    雲程跟葉存山就在石桌邊坐下,繼續看書畫畫。
    他線稿畫得很快,但也比較草,上色以後看得見部分線頭。
    因畫風與人體的風格跟當前時代不同,人更真更寫實,可以掩蓋這個缺陷。
    彩圖雲程太久沒畫,在府城時,程礪鋒就給他買過顏料,到太師府,又讓人送了一套上好的顏料過來,他有試驗餘地,剛好拿最初起稿的遊園圖練習。
    畫卷很長,有很多小圖拚接。
    雲程求穩,一整幅上完色,有了手感,才在正稿上填色。
    中間就停下快速應付過午飯。
    程文瑞兄弟倆都洗完頭發,在院子裏一起曬頭發時,他還在畫。
    初版的練習圖擺旁邊當參考,這過程中,他也把程蕙蘭的臉與神態補上。
    程文傑挨著他大哥坐在台階上曬頭發,小聲說:“程表哥說我不那麽像姑姑,再大一些,樣貌長開了就好了。”
    這是他以前不會好好說的話題,每次提及都帶些怒與怨。
    程文瑞不確定他心理狀態好了多少,能看見進步就很開心。
    這一晚,太師府裏許多人無眠。
    雲程在睡前把畫稿畫完,晾在桌上等顏料幹。
    葉存山哄睡都不行,他總怕睡過頭,輾轉反側多翻幾次身,還被夏夜燥出了身薄汗。
    不想葉存山陪著熬夜,他就裝睡。
    程礪鋒臨睡前,也畫了一幅畫。
    他不知道雲仁善長什麽樣,畫卷上就是一個身材高瘦但肩背寬闊的男人背影。程蕙蘭跟雲程站一起看著他。
    這畫,是他給雲仁善的陪葬品。
    虞氏說:“程哥兒懂事,明天不會鬧。”
    程礪鋒搖頭,“不是懂不懂事,是對家裏有意見,他跟存山沒指望靠咱們,本就無所求,壓一下,他就覺得來不來往都行。”
    虞氏讓他寬心,“他們總要來京都的。”
    來了,表麵關係維係,都不會跟程家生分太多。
    程礪鋒不願多言。
    維持表麵關係,他爹又該意難平。
    說白了,有什麽事不能好好商量好好溝通先斬後奏,孩子心裏留疙瘩也是正常。
    次日一早,太陽剛剛升起,府裏各處就都動起來。
    雲程很沒精神,用冷水洗臉提神,眼睛裏都是血絲。
    葉存山捏捏他手,要他不用緊張。
    “他們跟你講規矩都沒說很嚴格,就是自家私事,有點錯漏也會體諒你。”
    雲程不是緊張,他是心情不好。
    因為這兩天宋錦沒來,隻有大舅媽給他說了些舊事,要他放心,其他消息都沒有。
    不能在墓前講講仇家的倒黴事,難以慰藉亡靈。
    他們以後在府城,來一趟不容易,再想知道消息也難。
    距離出發還有一陣,葉存山給他理理孝服與發帶,問他要不要留在京都。
    雲程果斷拒絕了,“高門大戶呆不慣。”
    以後葉存山真有出息了,他們自己買屋子,不住太師府。
    玉香送來早飯後,兩人就沒敘話。
    出發前,葉存山到存銀那屋看了眼,小孩早就醒了,沒出去。
    葉存山說明天帶他出去轉轉,叫他今天好好在家待著。
    存銀答應下來,給葉存山掌心塞了兩顆糖,“給你哄大嫂用。”
    親弟弟。
    葉存山揉他頭,“再歇會兒吧,我跟你大嫂先出門了。”
    棺木在下船那天就被送到祖墳附近的莊子,等到他們過去,棺木已經重新換過。
    程太師接受雲仁善做他女婿,能一起葬祖墳,墳塋挨著,但不接受合棺合葬。
    這事之前沒給雲程說過,雲程遠遠看他一眼,垂眸沒提。
    不合棺合葬,跟他說了,他也不會有大感覺。
    因為原本在村裏,爹娘因去世時間不同,本來就是分開葬的,跟現在一樣,墳包挨著罷了。
    隻是最開始,程家的態度讓他以為是合葬,是他想太多。
    程礪鋒也往他這邊看了眼,心下一歎。
    遷墳規矩很多,雲程照流程走,添土上香,磕頭祭拜後,他看著爹娘墓碑,一時無言。
    這之後,還要去祠堂,在族譜上加上他的名字。
    到這裏,程太師就沒私下做主,葉存山的名字不在,沒弄得葉存山像是入贅的一樣,雲程心裏鬱氣才消散了些。
    因為流程繁複,今天大半天都在這邊耗著。
    太師府裏,存銀也等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宋錦今天不能去觀禮,就來府裏轉轉。
    她聽說雲程夫夫倆還帶了個小孩過來,今天這場合,存銀肯定不能去,她進門後徑自往蘭園走。
    前兩天知道首飾的事後,她回家提心吊膽了兩天。
    這兩天裏,太師府沒有任何人找她,她就又放心了。
    來時恢複了姿態,擺出了主家千金,誰也不能攔的傲氣。
    進了院子,就要存銀叫人。
    存銀不知道怎麽叫。
    他大嫂的娘親的表姐,這關係也太遠了。
    宋錦就說他沒規矩,“也不怪你,程哥兒自己都不懂,你哪裏知道”
    出門在外,還是在大戶人家,存銀說話做事已經比在自家小心很多倍了。
    宋錦這話他不愛聽,這不就是說他大嫂不懂規矩嗎
    他看玉香去跟宋錦搭話,說請她去別的院子坐坐,就沒急著頂嘴。
    宋錦不去,“他小孩子一個,也不是男客,家裏沒其他人,我自是要幫著招待的。”
    存銀表情逐漸迷茫。
    來京都後,哥嫂有煩心事也不會跟他說,他還不知道宋錦是哪號人物。
    隻聽宋錦自我介紹的,就知道是表親。
    表親誒,又不是親女兒。
    在別人家裏沒人時來拜訪就算了,還要當家做主是要幹嘛
    老虎不在,猴子稱霸王
    玉香今天是得了任務的,不能堂堂一品太師府,連個小孩子都招待不好,在這方麵分毫不讓,挽著宋錦胳膊就要帶她去別處。
    還對帶路小廝投了個眼刀子,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宋錦看著柔柔弱弱,一身力氣又不知道怎麽練出來的,玉香都拉不動她。
    她跟存銀說:“你看看你給哥嫂惹了多大的麻煩要不是你,他們至於跟我這麽擰嗎”
    存銀就更加迷茫了,“可是我來府裏時,他家裏都有人啊,他們出門辦事,也給我做了安排……”
    哪像宋錦,隻敢在府裏沒人時過來,也不知道是誰惹麻煩。
    宋錦說存銀頂嘴,要掌嘴。
    存銀:
    他立刻扔了手裏針線活兒,二話不說就跑進房間躲著。
    哪裏來的瘋女人!
    自己都是客人,還耍主家威風!
    院子裏有護衛,單純說話時,沒人過來,看宋錦要去追存銀,他們就往那裏一站,不說不勸,直直擋著路。
    存銀躲裏屋,開了點窗沿看外麵。
    見宋錦被人攔住,他才拍拍胸口,頭一次覺得大戶人家也不好。
    這都什麽人啊!
    擱在村裏,看哪個親戚敢到他家這麽撒潑!
    能把她罵哭!還要拿掃把趕!
    宋錦就問玉香,“我伯父吩咐的嗎我現在來府裏,地位還不如他”
    玉香知道她善妒,沒想到這麽善妒。
    短住幾天的小孩子罷了。
    她想解釋,說個漂亮話,把這事兒帶過去。
    宋錦不聽這些,要玉香去把存銀拉出來,“我都沒有住過蘭園。”
    她模仿程蕙蘭多年,心思昭然若揭,再讓她住進蘭園,那還得了!
    玉香給兩個護衛使了個眼色,不跟人車軲轆講話。
    府裏人對宋錦都是表麵客套,對這位表姨輩分的人沒多大好感。
    她來了就把自己當主子,好生伺候了,要惹家裏其他主子不快,不好好伺候,她就去程太師麵前告狀。
    沒有一點當客人的自覺,還會變臉。
    家裏有人,她就溫溫柔柔當團棉花。
    家裏沒人,就來擺大小姐威風。
    太師府少有沒人的時候,宋錦好久沒來耍大小姐威風。
    趕在遷墳這天,院裏幾人心情都悶悶的,宋錦還挺得意,“你們敢碰我嗎我喊一聲非禮,看我伯父會怎麽教訓你們!”
    裏屋存銀看她眼熟。
    揉揉眼睛,仔細看了又看,才發現是穿著打扮眼熟,他在大嫂的畫上見過。
    他愣了愣,恍然大悟。
    難怪大嫂這幾天心情不好,原來是因為瘋女人!
    存銀說他也要跟太師告狀,“你趁人不在,跑到別人家欺負小孩子!我住進來了我就是客人!你從外麵跑進來欺負我,你沒理!”
    宋錦看人發脾氣以後,就變得柔弱,沒有之前硬氣,但綿裏藏針的更讓人頭疼。
    “哦,原來你在別人家做客時,是這麽個撒潑態度啊,也難怪,程哥兒又沒教過你規矩。”
    玉香瞪向那兩個護衛,“老爺跟大公子怎麽吩咐的,你們都當耳旁風”
    看人真要動她,宋錦不用人請,自己轉身出了蘭園,在外頭又給存銀喊了一句:“我當是你是誰家小公子呢,一個小哥兒,要太師府少爺陪玩,成天纏著陸將軍長子,可能不是程哥兒沒教,是你大哥沒教吧”
    存銀要氣死了!
    “你是沒朋友嗎!”
    他沒想到,這句話會給宋錦一擊絕殺。
    當天宋錦沒走,等到程太師一行人回來,她就哭哭啼啼迎了過去,說她被存銀罵了。
    雲程跟葉存山立刻看向她。
    玉香也跟過來了,說沒有,“宋姑娘今天一來就去蘭園……”
    話沒說完,程太師擺了擺手,叫宋錦跟他書房。
    程礪鋒寬慰雲程夫夫倆,要他們不用擔心。
    “她隔三差五就會哭一番,告告狀,爹都聽習慣了。”
    聽習慣了,就說明宋錦養成了這個習慣。
    為什麽會有這個習慣,隻能說有人願意慣著。
    雲程對這位太師的濾鏡碎了一地。
    存銀在房裏正害怕呢,哥嫂一回來他就往人懷裏撲,“我都沒說什麽,她就哭了,哭得可凶了!”
    雲程拍他背,給存銀順氣,葉存山要他好好說一遍。
    聽完也是無語。
    “她也三十四歲了吧”
    要比存銀大三輪。
    真好意思這麽擠兌,自己上門跟個小孩子吵架,吵哭了就算了,還告狀。
    雲程讓葉存山去數數包裏銀子,“把路費單獨算,看咱們能在京都住幾天。”
    他想把話本拿去杜家書齋,換了潤筆費,把他們一家的私事辦了再走。
    若拿不到,他們就直接走,回府城後,身上就沒銀子了,到時找杜知春借點,接濟一下。
    “要是家裏罰存銀,咱們就搬出去。”
    反正遷墳結束,他們也是要走的。
    存銀感動得吹了個鼻涕泡,然後哭得更大聲了。
    “大嫂,我對不起你!”
    雲程在心情一直繃著不開心,到他這裏還得了個笑臉。
    葉存山給他倆嘴裏都塞了塊糖,存銀認出味道,“這不是我早上給你哄大嫂的嗎”
    葉存山:“你大嫂願意哄你。”
    雲程也願意哄他,叫他小山哥哥。
    存銀就哭不出來了,嘴裏的糖都是酸味兒了。
    雲程說這才哪到哪,“你在這兒,我都沒跟你大哥多說別的。”
    存銀要他說,“我也聽聽,我要學。”
    葉存山給他呼了一巴掌,“才幾歲你就學。”
    存銀說這就叫早作準備。
    身後有人撐腰,他便不怕了,很快又跟哥嫂開起玩笑,說他前幾天去哪裏玩過,既然家事忙完,他正好帶哥嫂出去轉轉逛逛。
    “我那天跟幾個哥哥玩遊戲,贏了三兩銀子,我揣兜裏呢,不過京都什麽都貴,咱們就買個包子吃吃,能多有個糖葫蘆。”
    再多的就不行,吃多了,就不夠玩了。
    葉存山看一眼雲程。
    雲程長舒一口氣,他真要跟存銀好好學學,這心態,絕了。
    外頭程文傑被虞氏牽來。
    虞氏是要他來安慰安慰存銀,說宋錦今天講話難聽,存銀年歲不大,又是客人,他們做主家的,不能冷落。
    程文傑不想來的,他認為他跟存銀的關係不好,他們總是吵架拌嘴,存銀又是個小哥兒,他去安慰也不合適。
    虞氏說:“指不定人家也把你當小哥兒呢。”
    嬌裏嬌氣的。
    程文傑就不情不願的過來了。
    來了就聽見裏頭的歡聲笑語,他仰頭看他娘,“他好像不需要安慰。”
    虞氏也知道,但都來都了,心意要表示。
    他倆進來,雲程就讓存銀帶文傑去玩。
    存銀知道大人們還有事,走得很幹脆。
    程文傑不會安慰人,就跟存銀一起罵人。
    他說宋錦就是不講道理的瘋女人,“她總在我麵前陰陽怪氣,說我像姑姑,說我要是沒這張臉,家裏誰都不看我一眼。我爹說她,她還罵我爹,說我爹裝清高,瞧不起她,轉頭跑去跟爺爺告狀,說我故意罵她,說我爹護短……”
    存銀心頭最後一絲委屈都沒了。
    跟瘋女人沒什麽好計較的。
    程礪鋒都挨罵呢。
    但存銀也說程文傑其實不像程蕙蘭。
    “他們不是說你跟贅婿娘子七成像嗎我大嫂畫了伯母的畫像,我瞅著跟贅婿娘子不像,那肯定也跟你不像。”
    程文傑就想看看,存銀不敢動這畫,“我大嫂畫了好多天的,等送出去你再看吧。”
    送出去了,畫再弄壞,就不管了。
    沒送出去,就要好好保管。
    程文傑有點著急,希望宋錦今天快點走。
    “畫是要給爺爺的嗎她走了,我才好看看畫像。”
    存銀不知道送給誰的,隻含糊點頭,“應該吧。”
    實際裏屋,雲程跟虞氏聊完,要她安心後,把《少女遊園圖》給了虞氏,要她轉交給程礪鋒。
    “之前給舅舅看過草稿,我重新畫了上色,請舅舅再幫忙看看哪裏要改。”
    這客套話說的。
    顏色都上了,再改就是重畫。
    至多讓程礪鋒幫忙看看哪裏不合適,能不能送出去。
    到他手裏,再轉交給程太師。
    虞氏帶程文傑離開蘭園時,程礪鋒也被叫去了書房。
    宋錦還在哭,始終認為程太師不重視她,沒有把她侄女看,隨便一個外來客都能讓她受委屈。
    程太師不跟她說話。
    往前十來年,宋錦這般反複時,是說府裏下人對她不敬。這事小懲就行,麵上說得過去。
    家裏有外客時,她比誰都乖。
    宋錦才情高,端莊柔順起來,也得過許多誇獎。
    今天能這麽鬧,無非是看存銀背後沒人,還是雲程帶回家的。
    他問宋錦有沒有給過程蕙蘭首飾。
    宋錦硬要說存銀的事,要程太師罰存銀,“我這麽孝順……”
    程礪鋒把玉鐲放她手邊,要她認認。
    玉鐲是碎的,拚到一起也缺個口子。
    宋錦仔細看了很久,沒找到任何字樣花紋。
    這就不能證明是她的東西。
    她否認,“這不是我的。”
    要給個鉤子才願意說,所以程礪鋒又給她另外一個鉤子,把玉簪也給她了。
    玉簪保存極好,上麵劃痕都沒幾道,“錦”字也清晰可見。
    宋錦又想否認,甚至想說這是別人栽贓。
    看這對父子都神情冷厲,她才垂眸賣乖,說她送過程蕙蘭很多首飾。
    她叫得出名字的首飾,她全報了一遍。
    滿嘴謊言。
    程蕙蘭給她送差不多。
    早年證據難尋,宋錦表現出異樣時,程太師已經派人把她身邊的人都清查過。
    現在時隔多年再找,也尋不出線索。
    隻能從她態度裏,把往日猜疑都錘實。
    程太師說:“蕙蘭留了一條帕子。”
    宋錦立時煞白一張臉。
    程礪鋒給她麵前放了條帕子。
    宋錦看到帕子一角的“錦”字,她就渾身發抖。
    宋家清貧,她父親就是個六品官,在京都什麽都不是。
    她十幾歲時,愛俏,別的做不到,首飾都素淨,就愛在些繡樣上下功夫。
    一個花紋裏,藏著最低三種顏色的線。
    同色係的線,分個深淺,繡出來後別家姑娘總說她小家子氣,說她縫條帕子的線都沒有,隻有程蕙蘭誇她手巧。
    誇過她以後,她覺得程蕙蘭不如其他姑娘真心,就想看她在外丟人,所以再沒用過這種繡法。
    程太師要她好好看看上頭的字。
    字是他這兩天要人寫的指認信,再用其他藥水浸泡過,大部分都模糊掉了,依稀能辨認出幾個關鍵詞。
    比如“宋錦”、“叫人”、“害”。
    到這裏,程太師就讓程礪鋒出去,“你讓程哥兒把蕙蘭留的東西拿過來。”
    宋錦知道他脾氣,自己認,懲罰就輕。
    被指認,證據確鑿後再悔悟,程太師都不會替她求情,更別提饒她。
    她一邊認錯一邊提她爹爹,“他讓你照顧好我的,你不能這樣對我!”
    程太師眉間壓著怒,“那你又怎麽對蕙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