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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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錦說她對程蕙蘭很好。
    她一直都小心翼翼哄著人,程蕙蘭是大小姐,她平時跟在身邊跟小丫鬟似的。
    程蕙蘭也不是她讓人綁走的,她還幫程蕙蘭盡孝了這麽多年。
    “我對我親爹都沒有這麽好。”
    程礪鋒在門外站著,仰頭看看天,可能是裏屋的話太誅心,也可能是晚霞灼目,他眼睛一瞬就紅了,從前很多舊事都在眼前回放。
    宋錦第一次來程家時,已經快六歲了。
    她那位才華橫溢,卻是哥兒身的爹爹去世後,她才被允許跟程家來往。因為宋家沒人能攔,程太師想接人,能直接過去。
    那時玉蝶跟蕙蘭兩個也就四五歲,都要叫她姐姐。
    府裏沒人壓著,玉蝶跟蕙蘭性子都很直率,敢說敢笑,那時年幼,看宋錦穿得不好,又瘦巴巴的,以為她是新來的丫鬟。
    府裏小姐們會配幾個小丫頭,從小接進府,跟著主子一起長大,這樣養出來忠心。
    因為這個誤會,玉蝶跟蕙蘭都被程太師罰了,要她倆去伺候宋錦一天。
    那時程礪鋒跟二弟對此不滿,但二叔才過世,父親正悲痛濃鬱時,隻罰一天,宋錦也怯懦著,不敢使喚人,他們就沒說。
    再後來,是家裏姑娘們長大,有了各自玩伴。
    玉蝶不喜歡宋錦,說跟她講個事情都能把人急死,還動不動就哭。她寧願出去跟一些並不真心的貴女們玩,大家互相炫耀著什麽東西,也能得個樂趣。
    蕙蘭就會帶著宋錦,不論是寺廟祈福,還是遊園燈會,亦或者是普通的逛街買衣裳首飾,家裏請了女先生,都要請宋錦過來一起學,得了什麽好東西,都要給她一份。
    二弟是依了她的意,給她買什麽,都會準備兩份,這樣程太師也滿意。
    程礪鋒就不喜歡這樣,世上衣飾萬千,可以買,可以送,為什麽偏要一樣的玉蝶都沒有非要一樣的,宋錦各方麵都跟蕙蘭氣質不一,送過去她也用不著,何必浪費。
    所以宋錦也對他不喜,以前見了他,柔怯裝害怕,後來見了他,明嘲暗諷,想要激他發怒,再去太師麵前告一狀。
    裏屋對話還在繼續。
    四妹剛失蹤那陣,他拿類似的手段嚇唬過宋錦。
    因為宋錦平時表現太乖順卑微,那陣子戰戰兢兢神神叨叨,不像是她說的那樣,自責於跟蕙蘭吵架,導致蕙蘭走丟,所以精神失常。
    但那次的嚇唬,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不論是說有人看見,還是說拿到了相關證據,宋錦都咬死了不認。
    整個宋家都被弄得風聲鶴唳,宋錦能接觸到的人,全部排查過後,間接接觸的人也找了,一點線索都沒有。
    直到故技重施,又叫人在帕子上寫字,浸泡做舊。
    同一個手段,時隔多年,才終於有了用處。
    宋錦在害怕,怕這是程蕙蘭留下的東西。
    那她又怎麽會與蕙蘭失蹤的事無關。
    宋錦瞪著眼,求饒也倔強的認為她沒錯。
    “我隻是那麽一說,她自己要過去的,關我什麽事我後來也知錯了啊,她回不來,我不是在給你們盡孝嗎你們府裏人都看我不順眼,我這些年就好受了我為什麽會受這個氣還不是為了她!”
    程太師問她,“她要去哪裏”
    宋錦不想說。
    程太師說可以,“那再等證據吧。”
    宋錦垂眸,抓著裙角心思搖擺。
    她覺得應該沒有其他證據了,要是有,早該找來太師府了,哪裏會等這麽久
    程太師就跟她講雲程在村裏的日子,“蕙蘭產子後沒多久就去了,雲家父子倆相依為命,還啃草根,吃樹皮,過冬的時候像樣的棉衣都沒一件,隻能窩炕上取暖苟活……他這些年過得苦,我說想接他到府裏,他夫君一起來,他不願意……”
    宋錦才不管雲程以前過得怎麽樣,她巴不得雲程早早餓死凍死病死,也好過今天來這裏破壞她的幸福生活。
    但這事關乎到她以後能不能好好的,她便聽得認真,也抓住了重點。
    至少跟葉存山成親前,程蕙蘭留下的遺物,都是沒人辨認的。
    他們不是沒有想尋親,是因為這個過程需要時間。
    宋錦又開始發抖,她不知道程蕙蘭還會寫什麽東西留下。
    她說:“真的不是我,我隻是告訴她,有個院子裏的小孩很可憐,好幾個孩子都等著善堂接濟,吃不飽穿不暖。”
    這事能直接聯係善堂,程蕙蘭這種千金小姐不必親自過去。
    是宋錦說她聽見人哭,好像有人生病了。
    兩人當天出來閑逛,宋錦敏感,程蕙蘭跟她一起時,都不會帶丫鬟跟著,閑逛所帶的銀兩也不多。
    宋錦那時還內斂,沒有獨立處事的能力,要她過去跟陌生人交談,給金銀,她是做不到的。
    程蕙蘭不需要她說,就答應過去看看。
    宋錦說不能要她破費,摘了身上幾樣首飾,用帕子包起來,要程蕙蘭帶過去,顯得她對這件事很著急,很上心。
    程蕙蘭本說回府叫人,都因她這迫切擔憂的心思動搖。
    這首飾她不想拿,宋錦說她的首飾不值幾個錢,送過去正合適,換了程蕙蘭的,太過貴重,人家可能不要。
    說得真心實意,後頭的事都替人考慮好了,程蕙蘭心下顧慮也沒了。
    或者說,她就沒想過宋錦會騙她。
    宋錦以前也沒想過。
    她就是無意間聽見有人說,那個院子裏的人,幹的營生不正當,裏頭的人來來去去的換,不知道會被送到哪裏。
    她想要程蕙蘭被送走,這樣太師府給她的東西就是獨一份了。
    她不用跟在程蕙蘭後麵被叫表小姐,也不用被程蕙蘭的朋友用怪異鄙夷的眼神看著。
    她能自己當大小姐。
    後來的事,她不用說,裏外父子倆都猜得到。
    程礪鋒回過身,望著麵前這扇門,等著程太師發話,看他要怎麽安排宋錦。
    這個時間過得很慢。
    站在背光的陰涼處,他脊背都被炙烤得刺骨的疼。
    程太師說:“我沒辦法再留你待在太師府,你也不能住別院,我讓你二堂哥送你回宋家,以後就當沒有親戚關係。”
    宋錦在裏頭大叫起來,不要這個懲罰,“我都坦白說了!我有後娘,她不想我好,她想隨便把我嫁了!我爹不管我!他眼裏隻有弟弟!是你接我過來的,我跟他們關係差,你把我送回去,你不如把我禁足!”
    禁足給了她很大的靈感,“你把我禁在蘭園吧,我還能給你盡孝……”
    程礪鋒沒再聽,轉身走了。
    回到他這偏院,虞氏看他黑沉一張臉,心裏也有猜測,“真是宋錦”
    程礪鋒徑自去書房,攤開了紙筆,眉間皺著研墨。
    虞氏跟進來,把房門關上,半晌有些不可置信道:“爹要留著宋錦”
    程礪鋒表情冷,唇邊一點細微弧度顯得嘲諷。
    不想說這事,他問雲程那邊怎麽樣,“存銀不會被罰,但我看這府裏也住得糟心,我記得你名下還有兩套小院現在叫人去收拾吧,明天我跟他們說,搬出去住幾天。”
    一家三口難得來一次京都,遷墳認親結束後,也有自己私事要辦,在府裏待不舒坦,換個小院子,他們關起門來自己住,比客棧要舒服,也省錢。
    虞氏不想去,“爹吩咐了你自己都是兩個孩子的爹了,被罰一下沒麵子。”
    程礪鋒將墨條重重砸桌上,“他都不要臉,我要什麽麵子。”
    這話說得太重,虞氏都給嚇了一跳。
    她平時管家說一不二,家裏男人從不插手過問,夫妻倆回屋後,程礪鋒雖麵冷,但不會駁她顏麵,兩個人成親快二十年了,一直感情好。
    這麽發脾氣頭一遭。
    虞氏原地坐了會兒,又回到了那個問題上,“留著宋錦,是怕她沒命吧怎麽也該有個家法”
    這話一落,換來程礪鋒冷笑連連。
    虞氏從沒見過他這樣,猜他是要被氣瘋了,想起來個東西,連忙起身去拿。
    回來時,她把雲程畫好的《少女遊園圖》放他桌邊,還沒開口,程礪鋒就催她:“要我去親自找人”
    虞氏說剛讓人去找文瑞了,“文瑞是嫡長孫,在府裏比你有臉。”
    他去辦,太師有不滿,也不會罰。
    程礪鋒這就好了些。
    翻開《少女遊園圖》後,他心頭火又蹭蹭蹭。
    他四妹要是個惡毒心腸的人,以前待宋錦不好,宋錦這麽做,他當是報複,他痛心也當是四妹自食惡果,不滿也當他爹公正不徇私。
    可現在算什麽
    遊園圖裏,是少女時期的程蕙蘭,從太師府後院的花園裏,追著蝴蝶走,姿態靈動,笑容明媚。
    雲程畫出了一步一景的感覺,一家人歡聚一堂,她像過客,從中穿過。
    最後回到主屋,入座家宴,大圓桌一張,大家按照座次來。
    座次是程文傑幫忙指出位置的,雲程做了些微調整,也是他的一點私心。
    程蕙蘭是坐在程礪鋒身側。
    今天天色已晚,是不宜再找人說話,說了給孩子心裏添堵,要整夜睡不著。
    可程礪鋒想想白天的事,覺得他不說,雲程也睡不著。
    稍稍一想,他收了桌上東西,起身往蘭園去。
    蘭園裏,雲程跟葉存山坐房門外的台階上看星星。
    他今晚又睡不著,還有些犯惡心。
    回來有這麽一出,今天晚飯沒到飯廳吃,是在小院裏吃。
    他喜歡喝魚湯,魚骨都燉得酥爛,一些白白細細的魚肉攪在裏頭,每一口都鮮甜。
    府裏一向照顧他口味,到京都後,魚的種類都越發珍貴。
    但晚上他一口沒吃下去。
    現在拿個幹餅子啃,還覺得有滋味些。
    蘭園裏沒小廚房,葉存山想給他再弄些別的都不方便,不過麵子一向在雲程後麵排著,他也不嫌麻煩,一次次叫玉香,讓廚房那邊做些重口的東西。
    “酸的辣的都行,不要甜的,也不要寡淡的。”
    雲程撕了一半餅子給葉存山,跟他分著吃,“感覺這府裏,就這點好,廚子不錯。”
    葉存山擦掉他嘴角碎末,心疼他,“反正你別急躁,咱們多待一陣也可以。”
    前幾天熬著,是因為急著送禮。
    現在是真的睡不著,雲程說不清哪裏不舒服,渾身上下都難受。
    他跟葉存山說:“其實我性子沒這麽躁,以前也經曆過事情,實在崩潰就哭哭,然後就靜下來想辦法,日子總要過的,一直憋著,苦的都是自己。但最近不知道怎麽了,我有點控製不住自己。”
    一點情緒都放到很大。
    意識到有問題,也難以去改。
    葉存山說可能是環境原因,“我在村裏待著,族兄弟們都想法子搞錢掙錢貼補家裏,大家玩鬧玩笑都有,聚一起,還是想掙錢想討媳婦。但去書院,就成天讀書學習,偶有兩個不愛學的,也要裝出來合群的樣子。”
    太師府大,他們沒融入進來,不會到處走,認識的人有限,憋在小圈子裏,看見的聽見的,都在這一處。
    恰好這事,是在原本沒有期待時來了驚喜,以為不會那麽順利時,程家人都友善,在他們懷有最大的感動時,來這麽一出。
    是個人都要覺得憋屈。
    葉存山說:“這可比我爹跟後娘可惡多了。”
    難怪程家看他不孝順爹娘,都沒說什麽。
    雲程就替程礪鋒說了句好話,“我覺得舅舅是真護短。”
    當然,這是大舅舅。
    二舅舅他還不怎麽熟悉。
    程家人裏,夫夫倆接觸最多的人就是程礪鋒了。
    葉存山也點頭,還跟雲程說:“我今天看是分葬,把大家都看了眼,舅舅在看你。”
    看雲程,至少說明在意他的感受。
    正說著,程礪鋒就敲了院門。
    葉存山還以為是廚房那邊送吃的來,雲程說想喝胡辣湯,說了裏頭要加什麽,廚房那邊在試著做。
    開門看見是他,葉存山還愣了下,“舅舅怎麽這麽晚過來了”
    程礪鋒說有點事跟雲程講,看一眼葉存山,他又說:“你也一起吧。”
    雲程就知道是宋錦的事了。
    看程礪鋒表情,大概也猜到結局不會好。
    他餅子都吃不下去了。
    剛好廚房還來人送了胡辣湯,這餅子雲程說味道好,又烙了一碟送過來。
    程礪鋒說他還沒吃飯,搭著一起,雲程才添了點晚飯下肚。
    雲程來家裏第一天就見過宋錦,滿打滿算今天才第四天。
    要說出結果,也算快的,就是結果不好。
    程礪鋒性格如此,決定來說,就沒什麽欲言又止。
    雲程聽完就覺得很難過,心裏還有一點期待,也許程太師回頭想想程蕙蘭早早沒了,宋錦還在家裏作威作福多年,他會痛心,改變主意。
    但程礪鋒說:“不會的。”
    真要改變主意,家裏送宋錦出去時,就該有動靜。
    “他有自己的兄弟,要對得起弟弟遺願,願意護著宋錦。”
    程礪鋒停頓許久,才開口:“我也有我的妹妹,要對得起她,我會護著你。”
    雲程擦擦眼睛,眼淚掉不完一樣,擦了幾次,索性不擦了,就當今天宣泄下心裏情緒。
    他說:“那還不如回家那天,就不要表現得和善。”
    在他麵前那麽慈和無害,轉頭對葉存山有意見,找回來的親女兒也不見得多受重視。
    程礪鋒沒什麽安慰的話好說。
    很諷刺的一點是,四妹遷墳當天,他爹決定輕輕放過宋錦。
    又再坐會兒,他說讓文瑞去收拾其他屋子了,“家裏住得也煩,搬出去吧,忙完回府城前,給我說聲,我去送送。”
    葉存山送他出院子,程礪鋒讓他這兩天看著點雲程,“你辛苦些,別怕耽誤讀書,我後頭會給你補其他筆記。”
    葉存山不計較這個,“不用。”
    從蘭園出去,會經過後院一條石子路。
    程礪鋒遠遠看見了一個背影,從小看到大,被夜色籠著,他也認出來是程太師。
    他想,可能很早之前,家裏有猜疑時,程太師就已經明白事情真相。
    隻是他要找證據,宋錦又一直柔柔怯怯,說程蕙蘭對她很好,她不可能這樣做,確實找不出動機,所以這麽含糊了十多年。
    現在看,可能府裏轟轟烈烈的找人時,程太師就已經知道程蕙蘭是找不回來了。
    程礪鋒別開視線,難得失了禮,就當沒看見。
    蘭園的門,這晚沒再開過。
    雲程跟葉存山收拾洗漱後,躺在床上聊天。
    他很好奇,是不是這次認親的事,才讓家裏出了矛盾。
    他也想知道,是不是宋錦沒來鬧,家裏就不會這樣。
    葉存山說:“你才回來第一天,宋錦就來膈應你,可能也是默許的,要你知道家裏有這麽一號人,早作準備。”
    從宋錦那裏詐一個真相出來,是程太師對女兒的交待。
    對宋錦的處罰,是他對弟弟的交待。
    對雲程,則是願意把嶽父的棺木一起接回來,葬入祖墳。
    雲程眼睛一睜開,就被葉存山提醒,要他閉上,“你熬得眼睛裏都是紅血絲,想當小瞎子啊”
    他就閉上眼睛,一個勁兒的往葉存山懷裏鑽,感覺這地方待得一點安全感都沒有。
    葉存山說明天起早走,“咱們東西少,直接就能走人。”
    “嗯,走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