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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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行駛過一節不平的路邊,那一下的顛簸徹底把周搖也最後一點困意顛散了。
    她動了動酸痛的手腳,舒展手腳動作將睡在旁邊的狗給驚動了,很顯然在這趟漫長的車程裏難受的不止她。
    還有狗。
    但開著車的女人明顯不是其中一員。
    越到目的地,她顯得越是興奮,即便她前幾天才徹底地離婚。
    不過是應該興奮,不僅從一個律師手裏贏得了大部分的家產還有每個月高昂的贍養費,換作是誰都會高興。
    看著擋風玻璃外的風景,握著方向盤的裴絮說起話來語調很輕快:“等再過一座跨海大橋就要到了。”
    女人的話讓後座一路都一言不發的周搖也稍稍提起一點興趣,這點興趣僅是因為她想看看這麽個窮鄉僻壤能有什麽跨海大橋。
    事實證明,不出她所料。
    周搖也看著車擋風玻璃外的景色,冷言嘲諷:“你不說是跨海大橋,我還以為是首府哪座高架橋造完後多了點廢料,為了節約環保,運過來修葺了這麽座小橋。”
    正在開車的裴絮聽見自己女兒的冷言冷語已經習慣了,這一路上她要麽不開口,一開口就是說這樣的話。
    即便是這樣,裴絮還是希望她可以帶著旅遊的心情放鬆一下:“你不是總嫌首府學習節奏快,壓力大。覺得我逼你學習太累了,所以現在回濱城不是更好在這裏沒有輔導班,你應該高興。”
    高興高興什麽
    周搖也從小學過不少的興趣班,也念過不少的補習班。馬術奧數,書法琵琶都是裴絮讓她去學的,後來她也考過級,僅僅是為了點綴學生簡曆。
    父親為了她的馬術課,給她租了一匹叫做‘梅奧’的馬,她還有一條賽級的捷克狼犬,叫做‘飯兜’。
    她的生活豐富又單一,不是補習班就是各式各樣的興趣班。這就是周搖也的童年,犧牲掉童年遊樂場和錢砸出來的學生簡曆。
    當時裴絮為了成績,把她所有的時間都安排得滿滿當當,告訴她得做個優秀的孩子,要向上比,不能往下看。現在又說不逼她學習了,讓她來這裏和一群師資一般的學生去爭慘淡的幾個首府大學名額,一套又一套的做法,裴絮總有那麽多的說辭。
    自己努力了那麽多年,仿佛一切都浪費了。
    周搖也沒有選擇的權利,她隻有被通知的份。
    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如此,她好似很重要,但好似最無關緊要。
    “隨便吧。”周搖也坐在後排,視線落在車外的景色,手摸著腿上的狗頭:“反正我就像你養的一條狗,隨你想怎麽養就怎麽養。”
    “周搖也。”
    喚她名字的語氣有些衝,裴絮聽見她這麽自我貶低,叫她的名字。裴絮知道她是因為自己把她帶回濱城而生氣,可裴絮想到了那天自己撞見的畫麵:“你看看你爸,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你覺得我能放心地讓他養你嗎”
    在車廂內的一陣沉默之後,裴絮歎了一口氣,語氣放緩地開始勸她:“以前你不是總覺得首府學業壓力太大嗎現在回到濱城以你的成績可以變得更輕鬆,按照去年首府大學給這個省的招生名額,你沒有問題的。”
    “我和你不一樣。”周搖也諷刺她對撫養費錙銖必較:“我不喜歡搶別人的蛋糕。”
    講到這個份上,母女兩個都沒有再說話了。
    濱城的開發隻開了個頭,和首府那樣的大都市完全沒有辦法比。裴絮二十多歲結婚後幾乎就沒有回到過這裏,這邊的房子是前幾年去世的父母留給她的。
    沒有盡過為人子女的孝道,卻還是厚著臉皮繼承了遺產,這種事落在自己身上會沾沾自喜。甜頭如果是別人,卻是要被嚼舌根的。
    裴絮上次回來還是幫父母舉辦葬禮,那也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幾年的工夫夠一片區域改頭換麵了。
    目的地就在不遠處,在一個坡上。
    她們是這一排的一棟房子,鏽跡斑斑的路牌就立在房子旁邊,上麵寫著‘十九道’。
    停車後,周搖也牽著狗下車。
    院子已經長起了雜草,狗比周搖也興奮,等裴絮一打開院子的鐵門,它就一頭紮進雜草叢裏。
    裴絮從汽車後備廂裏拿出打掃用的物具,兩隻手拿不下,她也不指望自己女兒能夠幫忙,分了兩趟才把拖把、掃帚、簸箕和垃圾桶等東西拿進屋。
    周搖也就站在門口,看著滿室的灰塵不肯邁進去一步。
    裴絮一路上再怎麽忽視周搖也的冷言冷語和不滿,但下午搬家公司就會把東西運過來,她們隻有一上午的時間打掃衛生,一棟房子她一個人一上午也不可能打掃完,所以她忍不住嘀咕了幾句,語氣不好:“站在那裏發什麽呆過來幫忙。”
    周搖也把口袋裏的口罩拿出來,將窗戶打開通風,看見手上的灰塵她下意識地蹙眉,隻開了一扇窗戶後,她就沒有再動。仿佛一個算盤,撥一撥動一動。
    出了房子,周搖也站在門口看著雜草叢裏的狗,板著張臉:“飯兜。”
    被叫名字的狗叫了兩聲後,從雜草叢裏跑出來。
    大約是這幾聲狗叫把鄰居驚動了。
    鄰居從家裏出來,看見那輛京牌的車,一副完全不在意自己是否會被對方以侵害罪上訴似的張望著自己家隔壁那棟幾年都沒有人住的房子。
    裴絮見周搖也開了一扇窗戶口就不見了,聽見外麵喚狗的聲音,拿著手裏的掃帚,黑這張臉出去了:“都幾點了下午搬家公司就來了,你不過來幫我打掃衛生,你……”
    裴絮說到一半看見屋外的女人,收起訓斥周搖也的樣子,將掃帚放下走了出去。
    裴絮從小是在濱城長大的,後來她變成了第一個從濱城考去首府的大學生,畢業後她和首府讀書認識的男朋友結婚登記,往後很多年都不曾回來。等周搖也上初中後回來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周搖也蹲在一旁幫飯兜把狗毛上的雜草拿掉,雖然沒有刻意聽裴絮和鄰居那個女人的對話,但她很快就從兩個人相談甚歡的表情裏看出,這個人是裴絮以前的兒時玩伴。
    鄰居不知道說了什麽就走了,裴絮從路邊回來的時候笑容還在。
    周搖也看著鄰居頭上早就過時的小卷,欣賞不來這種中年婦女的審美:“你認識”
    “可能吧。”裴絮拿起掃帚:“她說認識,那就認識吧。反正認識對我們也沒有壞處,她說等會兒過來幫忙。”
    裴絮以前在風投事務所上班,在這份工作之前她是一個企業的領導層幹事,她身上有極致的壓榨他人利用價值的本能,利益最大化已經刻在她的骨子裏了。
    那個鄰居女人姓趙,她似乎一點都不注重。對他人的,對自己的都是。
    很快周搖也就知道她老公在濱城鎮上開了一家五金店,有一對龍鳳胎孩子,哥哥叫林橋,妹妹叫林溪。
    多了一個人幫忙,事半功倍。
    趕在搬家公司來之前,已經大功告成。剩下的都交給了搬家公司。
    裴絮沒有力氣再做午飯,想邀請趙芳一起去附近的餐館吃點,被對方拒絕了,說是家裏還有早上吃剩下的粥,中午不吃掉就浪費了。
    裴絮沒在繼續邀請,而是帶著周搖也隨便找了一家店,到餐館的時候已經過了飯點了,餐館裏除了她們還有一桌。
    裴絮點了一份煲仔飯,坐在她對麵的周搖也環顧了店裏的裝修,一點食欲都沒有。
    看周搖也不點單,裴絮就讓服務員給了她一杯水,裴絮對上周搖也的視線:“我和你爸爸離婚了,從今天起我們會一直住在這裏。”
    周搖也板著臉,她的五官使得她麵無表情的時候都是一副臭臉,仿佛永遠在生氣。
    周搖也的性格脾氣是裴絮年輕時的複刻,但裴絮進過結婚生子,社會曆練早就做到了兩幅麵孔。
    她還不行,生氣就是生氣,情緒留於表麵。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裏,當初我也不喜歡這裏,但我自己憑本事闖出去了。你喜歡哪裏你自己高考考過去。”說罷,裴絮對上周搖也充滿敵意的視線,敲了敲桌子,讓她注意表情:“周搖也你注意你的表情,我沒有想過說服你。我對你夠好了,問心無愧。”
    “你有信心說服我嗎”周搖也聽她說問心無愧都想笑:“你憑本事闖出去什麽本事給同性戀當老婆”
    周搖也說完,對麵的裴絮已經把手抬起來了,那要扇她耳光的樣子完完全全落在了周搖也眼底。服務員端著飯過來了,裴絮默默把手放下,低頭開始吃飯。
    “你要是願意和你爸還有那個男人住,你也可以回去。”說完就不再理她。
    目睹那一切的周搖也現在回憶起來都反胃,跟著裴絮是她唯一的選擇。
    終究是周搖也在這樣的忽視下崩潰了。
    周搖也遵循自己本能的憤怒,那股無法細述的巨大負麵情緒將她此刻理智粉碎。餐廳的托盤被周搖也摔在地上,碗筷飛出去老遠。湯飯全灑了,看電視的老板打量著吵架的母女,黑著張臉將瓜子啐在地上:“在幹嗎呢”
    裴絮起身將飯錢付了:“東西她摔的,找她賠。”
    說話間沒有絲毫母親的樣子,她丟下周搖也一個人走了。老板走到周搖也跟前要錢,她從包裏拿出兩張紅票子,自始自終連一句對不起都沒有說。
    周搖也注意到了餐廳裏投來的看好戲的目光,她身上的戾氣還沒有退下去,對上那道視線,視線的主人是一個看上去和她年紀差不多的男生,周搖也剜了他一眼,推開餐館門走了。
    -
    陳嘉措那天也在餐館。
    鬧劇發生的時候他多看了一眼,然後撞上了周搖也的視線。
    但是她沒有大罵並且警告他不要亂看,而是瞪了他一眼之後徑直出門離開。
    和他一起來吃飯的同學豎起大拇指:“牛啊,我和我爸媽吵架連大聲關門都不敢,她居然敢當著她媽媽的麵摔盤子。”
    陳嘉措沒有想到傍晚還能遇見她,中午才在餐廳吵完架的母女,臨近晚上還是裝出一團和氣地去給鄰居送喬遷禮。
    同學因為要補暑假作業沒有一起去林橋家玩,陳嘉措吃過午飯之後就呆在林家看電視。
    那一年的暑假,正在舉辦奧運會。電視機裏正在放中日大戰,每每這個時候就會點燃起刻在血液裏的愛國情懷。
    冰鎮的西瓜被切開,紅色的果肉暴露在外,果汁順著手背和嘴角滑落至肘部和棉質的夏服短袖衫上。
    陳嘉措坐在沙發上旁邊,旁邊的好友林橋因為失分一驚一乍的。
    最後一瓤西瓜沒了,林橋使喚人給他去冰箱裏拿一瓶雪碧。
    作為妹妹的林不想動,起身的是陳嘉措。
    他倒是全然把這裏當自己家了,將冰箱打開,問林溪要不要喝。最後從冰箱裏拿了三聽雪碧,路過門口,敲門聲正巧傳來。
    這帶都是熟人,陳嘉措沒多想就去開了門。
    那張因為不情願而看上去像是板臭臉一樣的臉很漂亮。陳嘉措認出那是中午在餐館碰見的女生,她似乎也認出自己了,但臉上沒有太多別的表情。
    裴絮看見開門的男生一愣,自然而然把陳嘉措當成了這戶人家的兒子:“你就是林橋”
    濱城太小,導致這裏出現陌生人都快成為一件稀奇事。
    陳嘉措搖了搖頭,往後退了一步,扭頭朝著客廳裏喊:“林橋,你們家來客人了。”
    正巧先前去周搖也家裏幫忙的女人洗完澡下樓,趙芳看見了裴絮和周搖也手裏的搬家禮,熱情地邀請她們母女兩個進來坐一坐。
    坐一坐顯然和周搖也想要速戰速決,然後回去的想法背道而馳,但裴絮已經不容她拒絕地拉著周搖也進屋了,側身在她耳邊小聲地說:“和鄰居搞好關係。”
    一屋子還有三個小孩,趙芳一一給她們介紹了,唯一一個女孩是她女兒叫林溪。吃相難看,下巴上還掛著西瓜汁的是她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剛剛給他們開門的那個男生是鎮上醫生家的兒子,叫陳嘉措。
    趙芳問周搖也的年紀,一問才知道那個四個是同年的。到時候周搖也轉學過來就要和他們當同學,這話一出,裴絮自然要周搖也過去和他們一起看電視。
    仿佛在這些大人的世界裏都不知道尷尬一詞是怎麽寫的。
    電視裏的‘中日大戰’正在比分膠著的進行中,周搖也坐在最旁邊的位置,時不時地用眼神示意裴絮快點帶她走,但這些目光信號最後都沒有被裴絮無視了。
    咬牙切齒這詞現在放在周搖也身上特別合適,裴絮在餐桌邊和趙芳聊天,話裏左不過都是這個叫做濱城的小鎮的狀況。
    耳邊是林橋聒噪的聲音,說著什麽小日本之類的話。
    周搖也收回一直攻擊裴絮無效的目光之後,無意間撞上對麵那個穿著黑t男生的視線。視線撞到一起,他一愣,然後很快低下了頭。
    周搖也覺得奇奇怪怪。
    電視機裏日本隊擦台得分的一球瞬間將林橋這個炸毛脾氣點著了,張嘴就開噴:“垃圾小日本。”
    周搖也聽罷有些嫌棄地蹙眉,雖然在國家大義麵前她確實不喜歡日本這個國家,但是林橋的一驚一乍實在是聒噪又小肚雞腸。
    朝著裴絮使眼色再一次失敗之後,裴絮正好應了趙芳的邀請答應了晚飯在他們家吃。電視機裏因為日本隊正因為拿下那一球之後開始一鼓作氣,拿下了那一小局比賽。
    電視機前再一次爆發了怨聲,林橋拿起遙控器幹脆直接換台:“這種擦台邊球憑什麽判給日本隊靠,還有昨天那場比賽……”
    陳嘉措被他那一下激動的反應嚇了一跳,就連身為妹妹的林溪雖然和他同仇敵愾但也不喜歡他這麽一驚一乍。
    陳嘉措:“看個比賽,運動員都沒有掄胳膊互扇呢,你激動什麽”
    林橋:“我怎麽不激動,日本真他媽的垃圾,垃圾日本奧運……”
    “一九一二年日本首次參加奧運會,他們是當時世界舞台上唯一的黃種人列強,到了一九三二年的洛杉磯奧運會,日本派出的奧運會運動員達到了一百五十七名,僅次於東道主。”
    聲音不算響,甚至可以說是輕飄飄地從旁邊傳過來,剛還激動的林橋瞬間沒聲音,聽著她這段立場不明的話,他一愣:“什麽意思你喜歡日本”
    “那我要是告訴你,日本政府是一個由世襲政策及機會主義馬屁精組成的特權俱樂部,是一群輕鬆自在的應聲蟲。你就覺得我是你正義的夥伴了嗎”周搖也反問,表情帶著些譏笑。
    全屋子裴絮率先開口,像是怒斥一樣地叫她的名字。
    周搖也朝著裴絮笑了笑,她是故意的:“紐約時報說的,我隻想誇他很單純。”
    不怒不立家威似的,她被裴絮怒斥著道歉然後回家。
    她無視了道歉,隻聽取了裴絮讓她回家這句話。
    她成功完成了想要立刻離開的願望,陳嘉措坐在靠窗的沙發邊,看著她步履輕快地離開了。耳邊林橋說周搖也陰陽怪氣的那些話沒有得到他的應聲。
    從那時候陳嘉措就覺得周搖也這個人講話、見解、以及閱曆和他們完全不一樣。
    她和濱城,乃至他們都是截然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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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裴絮在隔壁吃完飯才回來,回來的時候周搖也的房間門已經上鎖了,裴絮站在門口拍了幾下門都沒有得到回應。
    周搖也沒有睡,裴絮還沒有敲門的之前,飯兜就已經聽見她上樓的腳步聲,然後警覺地從它睡覺的狗窩裏出來了。
    周搖也坐在窗邊的書桌前,桌上的書立裏放著幾本課外讀物、以前上課的筆記和琵琶琴譜。裝著琵琶的琴盒靠牆擺放,周搖也盤著腿坐在椅子上,聽著身後傳來的敲門聲,裝著聾子。
    自己女兒是什麽臭脾氣,裴絮是知道的。
    原以為要等第二天才能見到她從房間出來,結果十點多,裴絮累得在床上已經進入深度睡眠了,突然樓下傳來巨響和警報聲。
    停在樓下的車被撞了。
    巨響把四周的鄰居都吵醒了。
    裴絮下樓的時候周搖也已經在了,她和飯兜沒有出去,站在客廳看著外麵的一切。
    撞車的男人渾身酒氣,嘴裏罵罵咧咧的,倒是先甩鍋問是誰把車停在這裏的:“我開了那麽多年了,就沒車停在這裏的,你幹嘛把車停這裏”
    周搖也沒出去,但惡人先告狀的醜陋嘴臉就是離遠了也看得清楚。
    隔壁的那對雙胞胎兄妹先跑了出來,趙芳也緊隨其後。
    從言語之中,裴絮很快就知道那個喝醉酒蠻不講理的男人是趙芳的丈夫,趙芳過來賠笑臉,那對雙胞胎一人一邊將喝醉酒的男人扶進了屋。
    想到白天趙芳的幫忙,裴絮也不好發作,索性車隻是被蹭掉了一點漆,由於汽車的設計問題,追尾的那輛車車頭受損有些嚴重。周圍的鄰居看鬧不起來,明天還要上班都紛紛離開了。
    屋外隻剩下兩個女人。
    裴絮雖然不計較了,但是忍不住問了一句:“這酒駕可不行啊,還好今天隻是撞了車萬一撞到了人,那可是大事情。”
    趙芳替自己老公賠不是:“對不起對不起,主要是就在街口那裏喝酒,就一點點路。這把你們漆蹭掉了真是不好意思……”
    屋外兩個人沒有喂多久的蚊子,腳邊上的飯兜想湊熱鬧,坐在周搖也旁邊嗚咽了兩聲。裴絮很快就回來了,周搖也聽得見兩個人的對話,當然也知道了裴絮沒有選擇追究隔壁那戶人家。
    第一天搬來,樓下那扇門的門鎖裴絮關起來還是有些不順手,想著還是得去換把指紋的密碼鎖。進屋看見周搖也還和她之前出去時一樣站在原地,瞥了她一眼,原本還因為下午她在隔壁沒禮貌的事情生氣,結果這下被追尾了,她也不想因為隔壁和周搖也吵架了。
    裴絮在玄關處換掉了室外的拖鞋:“怎麽還站在這裏”
    周搖也透過一樓的窗戶目送著趙芳回到自己家裏,語氣略有些嘲諷:“不追究嗎那可是酒駕。”
    裴絮沒回答,答非所問:“當門神啊都幾點了還不去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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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陳嘉措就知道林橋爸爸把周搖也媽媽的車撞了,當時他們剛打完沙排,周搖也牽著飯兜出來散步。那是一條酷似狼的狗,給她賺足了回頭率。
    她的穿著打扮和濱城格外不像,像是每個人青春裏接觸過的美國校園片常見的女性角色。
    陳嘉措再見周搖也已經是開學之後了。她在文科班,他在理科班。文理班相隔甚遠,但陳嘉措卻總能聽到周搖也這個人的事情。
    比如。
    “聽說了嗎文科重點班剛來的新同學,上學第一天,所有人掏出筆記本,就她一個人從書包裏拿了個平板出來。”
    “聽說了,據說她還和老師當場吵了起來。”
    “她還披頭散發,化妝呢。”
    “我聽文一班的人說,她是首府來的。”
    “她還糾正iss高的發音,氣得iss高罰她念了大半節課的課文。”
    “這次雙語演講聽說換她去。”
    當然也有些不怎麽友好的。
    “我聽她們班的人說她從來不做值日。”
    “不做值日怎麽了,我前天看見她和差班那幾個混在一起,就在學校後門。”
    “脾氣超差,她們班的人都不跟她一塊兒玩。”
    “她自己和別人說話陰陽怪氣,仿佛首府來的就高人一等似的。”
    這一類不友好的回答裏,陳嘉措的發小林橋也是發言人之一,林橋不喜歡周搖也。大致原因可能是因為他妹妹,每年一次的全市雙語演講競賽,這次被周搖也頂替下來的女生就是林橋的妹妹林溪。
    林溪服輸,但結果被選上的周搖也瞧不上雙語競賽,主動退出了。一來二去又成了林溪,隻不過流言蜚語傳著傳著就變成她撿了周搖也不要的東西。
    林溪那天氣鼓鼓地說起周搖也:“問了她一道數學題,來了一句這道題很簡單,然後讓她講她也不講清楚。不想教就不要教,弄得我們尷尬得不得了。”
    於是加之之前被周搖也戲弄過的林橋,林家兄妹把她當成‘洪水猛獸’,每每聽到和周搖也同班的林溪說起周搖也那些目無師長、離經叛道的上課插曲,林橋嫌棄蹙眉,唯有陳嘉措會笑著說:“很有趣的一個女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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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隻要踩著放學鈴聲,然後走最少人走的學校後門,走一段西麵的上坡路就能遇見周搖也。
    她最近總會在那裏和一群差班學生呆在一起。
    穿著藍白校服,書包上掛著水晶吊墜,一群人裏最漂亮的人就是她。
    地上全是煙蒂,她不抽煙但好像並不排斥煙味似的站在他們之間。
    她背對著馬路中央,正和一個女生在說話,旁邊站著一個男生,比他們大一歲但留了級,今年妄圖混個文憑。
    對方將手臂搭在她肩頭,她沒在意繼續和旁邊的人講著話。
    陳嘉措垂著眼眸走過去,再走兩步他就要到拐角口了,這也是他第十一次在這條路上從周搖也身旁走過。
    但她從來沒注意到。
    講話是在三天後,那天他照舊從學校門口走,但是那群人裏沒有周搖也的身影了。
    從坡上走下去就是西德大街,這是一條沿著濱城的海灘的路,那裏有陳嘉措看了十多年的海。
    嘉措——連他的名字都是藏語裏大海的意思。
    陳嘉措喜歡濱城,因為濱城像鐮倉。
    而鐮倉對於他這個年紀的男生有著一份難以割舍的情懷,那是因為《灌籃高手》。隻是陳嘉措第一次和周搖也說話的場景並不像櫻木晴子站在命運的路口那麽唯美。
    夕陽沉了一半的天空,出海捕魚的船隻都早早地靠港停泊了,偶爾有幾隻海鳥在海平麵盤旋。放學沿海的西德大街上已經沒有了學生。
    帶著白天太陽光線暖意的沙灘上丟著一個書包,書包不遠處是一雙隨意扔在旁邊,東倒西歪的帆布鞋。她已經赤足踩進浪花裏。
    潮濕的沙子上被她踩出深深淺淺的腳印,又很快被浪花撫平,一點兒蹤跡也沒有留下。
    海水慢慢地從遠處掀著浪花而來,海風很大,夕陽已經掛不住了,一點點沉進海水裏。
    周搖也不是想要自殺,她隻想遊入海水裏去找太陽,隻是這件事會讓她死。
    耳邊傳來人聲,她沒回頭隻是慢慢地朝著前麵走,直到手臂被拉住,她看著握在自己手肘上的手,骨節明晰,指節修長。像以前學校那個每周一都在台上彈鋼琴讓全校唱校歌的發膠男,不知道那個男生有沒有拿到寄件地址來自英國的offer。
    白色的校服短袖,胸口的位置繡著學校的校徽和學生的名字學號。
    ——陳嘉措。
    他氣息不勻,有點喘:“同學,祖國尚未真正統一富強,吾輩使命很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