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兩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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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搖也掙脫了手臂上的桎梏,抬手指著海平麵上最後一絲陽光,她看見自己的手背,聽說薩摩亞人會利用夜空的星座和刻在手背上的刺青標識來確認目的地。
手所指的方向,就是歸途或是去路。
周搖也看著自己的手背,上麵沒有刺青,她的歸途和去路在哪裏呢
可惜陽光沒有在她指尖留住,最後徹底看不見了。
她回頭,看向陳嘉措:“我不會自|殺的。我比你們都聰明,再平庸無為的人都好意思活著,我怎麽可能去死。”
會錯意使得陳嘉措有些尷尬,可按道理應該能收到一句謝謝。
但周搖也不是按道理出牌的人,她沒說謝謝,就像是第一次遇見的餐館裏,她砸了店家的餐盤賠了錢也始終沒有說一句‘對不起’一樣。
自命不凡是她,當時的她覺得自己應該在霓虹燈裏卓然高立。
她真的沒有自殺,轉身在邁著海水中有些沉的腳步朝著岸上走,伸手撿起沙灘上的書包。
周搖也一路沿著西德大街往十九道走,走上坡有一家便利店,這家店便利店不是二十四小時營業,不出售即食餐,不販賣咖啡,貨架也不是統一的,擺在店裏有些亂。
陳嘉措穿好鞋到十九道的便利店門口時候,她坐在店外已經褪色的塑料椅上,帆布鞋被踩著後跟完全成了拖鞋,左手是一瓶礦泉水,右手的掌心是一粒藥。
礦泉水從嘴角漏了一些下來,她抬手擦了擦下巴,目光落在路邊的柏樹上,沒看見走來的陳嘉措。
等她看見已經投影到自己腳邊的影子,微微偏頭,是那個在海邊拉住自己的人。
這一插曲,並沒有拉近他們兩個的關係,至少在周搖也的認知判定裏,陳嘉措算不上她的救命恩人。
周五那天放學,陳嘉措照常走學校後門那條總能遇見周搖也的路。
這回她不在,隻有其他幾個人照舊那裏聊著粗俗的話,嘴裏叼著煙。
陳嘉措看了好幾遍,裏麵沒有哪個背影是神似周搖也的。可一走上坡就看見她蹲在下水道旁邊,拿著根樹枝捅進了窨井蓋裏麵。
小貓的叫聲從窨井蓋裏傳出來,拐角處站在一隻焦急的狸花貓。
她今天有點感冒,沒一會兒就被那群人煩得頭疼,也就早走了。沒走幾步就看見一隻老貓帶著兩隻小貓過馬路,走過窨井蓋的時候,兩隻小貓掉下去了,洞口很小,老貓進不去,而下水道對於一隻小貓來說又有些高,出不來。
她嚐試搬開窨井蓋但抬不起來,手指沾了滿手泥灰窨井蓋抬起了一厘米都沒有瞬間又歸原位了。
陳嘉措不確定全世界的貓是不是都叫‘咪咪’或者‘喵喵’,但首府應該是,因為周搖也就是這麽喚貓的。
周搖也想到自己養的飯兜總喜歡咬著棍子不放,周搖也設想讓兩隻小貓咬著樹枝將她們釣上來:“喵喵……咪咪……”
小貓沒有幼兒園文憑,所以周搖也剛想的營救方法失敗了。
她準備放棄,但一抬頭就看見拐角的老貓。
杠杆原理裏重要的杠杆是根樹枝,剛撬一下就斷了。當然她的腦子一秒鍾之內又設計好了新辦法的圖紙,一個輪滑一根繩子……再細想她就發現自己想太多了。
回過神,餘光裏出現了一雙球鞋一截褲管。
一雙手從她側上方伸過來,海風吹過他的衣袖,風裏染上味道,是一股很少見的味道,像是中藥但又有杏仁的甜味,很獨特。隻見他很輕鬆地拿起了窨井蓋:“有救了。”
周搖也立馬配合地將兩隻貓從下水道撈起來,有一隻小貓的頭上已經沾上了下水道枯樹葉和雜草。在拐角口的老貓終於鼓起勇氣走了過來,周搖也把兩隻小貓放到地上,目送著兩隻小貓跌跌撞撞地朝著老貓跑去。
老貓親昵地給兩隻貓舔著毛,周搖也看著心一酸,本能地錯開目光的時候,撞進她視線的是學校的製服。
普通的短袖校服。
他比周搖也高了很多,這導致她抬頭看他的動作很明顯。
“那是教堂附近的流浪貓。”陳嘉措給她解釋,又小聲嘀咕:“不過怎麽跑這裏來了”
周搖也抬頭望去,懸在空中半藏在雲後的太陽。遠處的港口一輛輛返程的漁船卸著貨,大船汽笛的聲音傳了很遠,山頭有一座香火不斷的寺廟,半山腰的教堂屋頂高聳的十字架也格外的顯眼。
周搖也回過神來,發現他還在,餘暉仍舊刺眼,他眯著眼睛學著她的樣子眺望這片他從小看過很多次的大海。
發現她看了許久的教堂,陳嘉措做起了導遊:“周末會有不少人去做禮拜,不信教的人也可以去玩。”
她沒講話,轉身就朝著教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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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搖也不擅長猜人年齡,所以麵前這個精神抖擻但胡子花白的神父,她估摸不出他的真實歲數。
她去的時候教堂沒什麽人,神父見她麵孔很陌生,猜測不是旅人就是非基督教徒。
誠然,事實如他猜測。
周搖也從不覺得自己是濱城的居民,她隻是突然造訪這裏又被迫留在這裏的旅人,她也不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她是個看完阿蘭《獻給無神論者》的讀者還無動於衷的人。
“有什麽可以為你答疑解惑的嗎”
周搖也坐在第三排的長椅上,望著牆壁上的十字架搖頭:“我不信這個。”
神父不惱,隻是笑了笑:“但你還是來這裏了。”
阿蘭說宗教信仰的誕生依托於兩大核心點,簡單概括就是:第一,人類在本性裏的私心雜念和暴力衝動,但在社會群體中又不得不和諧相處。第二,現世中有太多痛苦和煩惱,而人類的靈魂和肉|體承載有限,他們便需要將一些苦痛寄托給神明或上帝。
她正好有這兩個苦惱。
周搖也沒辦法和同學相處。
周搖也又承受著前所未有的負麵能量。
她發自內心地討厭這裏的一切,她無法和這裏的街道山海和平相處,她直到現在不能接受環境的轉變。這副習慣了大城市快節奏的肉|體,在濱城這種宜養老的地方快要死了。
“我討厭這座城市,但我又無法離開。”周搖也從口袋裏摸出薄荷糖盒子,她倒了兩顆在手掌心,客氣地抬起手:“要嗎”
神父拒絕了,他坐到了和周搖也相隔一條過道的鄰座上:“為什麽討厭我第一次來濱城就被這裏的海景折服了,這座城市很美,這座城市的人也很友好。”
因為美就要喜歡嗎她還看過更美的風景,在美國西部地區的公路上,那是黃昏時分,天光瞬息萬變,從石頭森林上方泛開的晚霞,火光的紅,夜晚原本的深藍,在短短幾分鍾內交織在一起。她也喜歡那片美景,但也不見得她就願意住在猶他州。
周搖也想她和神父的想法還是不同,那就不要再浪費時間閑聊了。
萬能的主不能給她答疑解惑,她穿過雕花玻璃透進大禮堂的一束束光柱,太陽已經快下山了。出了禮堂門口,周搖也看見一抹眼熟的身影和三隻眼熟的貓。
他手裏是小魚幹。
夕陽的餘暉灑在他的背脊上,後背盛著陽光,陽光又在他發梢上散開,鍍他光芒加身。
“怎麽少了一隻呀。”陳嘉措沒看見周搖也,自顧自地和貓說著話:“是不是被別人抱走了收養了呀”
看待事物他總是樂觀的一麵。
周搖也走到他身後,是地上的影子率先暴露她的出現,她神情淡漠地看著地上的貓:“這種貓不見了,被馬路上的車碾死的可能性更大吧。”
陳嘉措表情變得不好了,周搖也表情依舊,她開始無情地給他講事實:“每年都有數以萬計的貓貓狗狗死於車輪下。當然,那隻丟了的貓真的有可能是被附近的人收養了。”
陳嘉措的表情從前半句話的不願相信的苦喪小表情豁然因為周搖也後半句話的認同而開朗。
他笑,把最後一包小魚幹也拆了:“是吧,附近的人都很好的,這貓媽媽從小就在教堂附近活動了,大家都知道,估計是抱走了。”
周搖也看著他麵上能輕易就出現的笑容,自己學著揚起嘴角,隻覺得臉頰酸。
眸子一暗,她無情地揭疤:“嗯,養胖了再吃掉。狗肉流通市場,每一隻待宰的狗都是這個命運。”
看見陳嘉措笑容再次垮掉的模樣,她忽地覺得心情舒暢了。仿佛一個窮凶極惡的犯人摧毀了一個正派人物的正義觀一般。
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是彩色的,顏色與她如無物。天空也不天天都是水洗的藍色,總有灰色的一天,那天沒有風,沒有太陽,沒有鳥鳴,院子裏隻有一棵樹,樹枝上隻有最後一片樹葉,明明沒有風吹,但樹葉還是掉了。
夕陽將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十九道是他們不再順路的地方。
她背著書包,夕陽將白色的上衣染成橙色,她行邁靡靡。
回到家的時候,裴絮不知道何時已經和隔壁鄰居趙芳建立起了深厚友情。林橋林溪早就回來了,裴絮和趙芳在院子裏聊天,看見晚了很久才回來的周搖也,忍不住問了一句:“怎麽才回來”
飯兜早在周搖也還沒有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就聽見了周搖也的腳步聲以及她書包上水晶吊墜的聲音。嘴裏哼哼唧唧地嚶嚶叫著從屋子裏跑了出來,繞在她腳邊要她的撫摸。
周搖也麵無表情地叫了一聲‘趙阿姨’,隨口說了句‘迷路了’便逃離了裴絮的交友現場,回屋從收納籃裏找到飯兜的小零食。
周搖也自然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裴絮聽到自己那句明顯是借口的‘迷路了’是怎麽和趙芳說自己的。
這種閑聊裏,別人總是幫著對方的孩子的,趙芳和稀泥:“你女兒成績好,林溪每次回來都說,課上老師出什麽難題你們家周搖也都回答得出來,多讓人省心,你就不要說她了。馬上就要月考了,孩子壓力也大。”
可轉身進屋,還是和兒子女兒說起了壞話:“隔壁那家的小孩真是脾氣大。”
林橋拿了雙筷子在偷吃菜,嘴裏塞著蝦肉:“都和你說了,她人長得挺漂亮,講話不要太難聽。她們班上都沒人跟她玩。”
趙芳問女兒自己兒子說得是不是真的,得到女兒肯定答複,還是多嘴一句:“你要和人做朋友,她不是成績好嗎讓她教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