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棵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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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搖也失眠了。
剛來的時候她還能安慰自己是認床,但連續一周都無法正常入眠讓她很難受。她以蜷縮之姿躺在空調棉被下,大腦的神經像是突然可視化,她能看見思維的電流在大腦皮層的光纖上四處遊蕩。
她並不常有發散性思維,因為小時候學了很久的圍棋,她做事的專注力特別好。像這樣從一件事想到另一件事的情況少之又少。
她起床去找當初裴絮鬧離婚時買的安眠藥,最後翻找了一圈,也一無所獲。
她隻好起床開始找題目寫,寫上幾個小時的作業。
濱城的早晨褪下了一半的潮濕,還有一半帶著海風的味道落在窗桕上,粘在紅樹的枝幹上。她在書桌前抬頭,看了一眼書桌上時鍾顯示的時間,是該起床的時候了,她不著急,抬手將窗戶打開一條小縫。
房間外正對著一棟小樓房,住在裏麵的是一家三口。小孩子比她還小很多,可能剛念小學。一家三口坐在院子裏借著清晨的涼爽開始吃早飯。煎得兩麵金黃的雞蛋,剝開蛋殼的鹹鴨蛋,一杯衝好正放涼的牛奶,這些都是別人家的煙火氣。
洗漱完下樓,聞著裴絮的咖啡味,她想吐。
今天是周六,在以前她會忙著去補習班,但在這裏似乎也隻有作業了。
她去廚房找了一圈,最後給自己泡了杯麥片,從廚房出去時,裴絮正在給飯兜配糧。
周搖也扯開椅子,如同嚼蠟一樣吞咽著牛奶和麥片,看著裴絮的背影,周搖也開口:“我覺得我生病了。”
裴絮想到了昨天晚上放學,問她怎麽那麽晚回來,她給自己來了句‘迷路了’。想到這裏,她冷哼了一聲,以為周搖也是簡單的身體不舒服:“生病了還能這麽氣我,你病得也不是很嚴重。”
話不投機半句多。
周搖也吃完的時候飯兜也吃好了,她趁著夏天暑氣不重的時候牽著飯兜去散步。
這座小破城市沒有什麽好逛的,沒有隨處可見的咖啡店,沒有過馬路需要加快腳步的都市麗人,沒有看不見尾巴的車流,有的隻有蹣跚走路的老人在任意一個店鋪外都能遇見熟人。濱城是一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小盒子,能悶死她,悶死一個見過世界遼闊的人的靈魂。
她走著走著又走到了海邊,飯兜喜歡在沙灘上打滾,但為了防止它嚇到人,她還是拽著牽引繩不準它太鬧騰。
狗爪踩在海水褪去後濕漉漉的沙子上,爪印變成了一朵朵小花。
等走累了,周搖也喂它喝了點水,坐在礁石上小憩。飯兜吐著舌頭喘著氣,像一個守護神一般坐在周搖也身邊。周搖也從口袋的鐵盒子裏倒出兩顆薄荷糖,盯著海麵發呆的效果很好,它會讓你無視自己的四肢,感覺不到自己的軀幹。
她腦子裏自動將濱城和海綿畫上等號。
海。
——我迎著朝野站在大海的麵前,對自己說:如果時光不能倒流,就讓這一切,隨風而去吧。
——女人與膽小鬼或許會死在陸地上,而大海則是埋葬勇敢者的墳墓。
從三毛到約德萊頓。
見過大海之後,突然沒有辦法再直視魚缸。魚缸裏的魚就像是泡在全是別人汗液尿液的公共遊泳池裏的人。
九點多的太陽光折射在海麵上,周搖也嫌熱嫌曬了。
一抬頭又看見了半山腰的十字架。
今天是周六,是第四條誡命所指的安息日。
她以前也有一個基督教的同學,他每次月考出成績的時候都會握著個十字架,說主會保佑他的。
從礁石上起身,雙腳踩在軟綿綿的沙灘上,抬頭看見不遠處正在打沙灘排球的陳嘉措。他不怕熱的穿了件黑色的上衣,但又怕熱似的穿了條及膝的短褲,還將短袖袖子卷起來,成了個無袖上衣。他光著腳踩在細沙裏,手上和小腿上沾著沙礫,排球落在他手腕內側,他又起跳,由手掌發力將球擊過網。
是個好球。
他朝著隊友抬了抬下巴,動作有些輕佻,表情帶著些小驕傲。
第二球他隊友沒有接到,排球落在了球場外,他伸手撈起來,熟練地轉著手裏的排球,那是打沙灘排球的人都有的小動作,能轉掉球上的沙子。
中午他們在林橋家裏吃飯,趙芳給孩子們煮了鮑魚麵。
眼看著兒子和陳嘉措打完排球都回來了,將麵出鍋,站在樓梯口喊了一聲不知道在樓上做什麽的林溪:“下來吃飯了。”
樓上的人說自己不餓,當媽的最聽不得這種話,叉著腰站在樓梯上:“成仙了啊,不吃飯快給我下樓。”
林橋拿了兩雙筷子出來,遞了一雙給陳嘉措:“別等我妹,我們先吃。”
“煩死了。”樓上的人鬧了一下脾氣,才下樓。嘴巴撅得能掛醬油瓶了,一邊下樓,一邊嘴上還說:“我不餓,不想吃。我在練口語,我……”
說到一半,林溪看見了已經坐在餐桌邊開吃的兩個人,視線落在陳嘉措身上,立馬就沒有別的聲音。
趙芳早就吃好了,這會兒就等打麻將了。扯了椅子坐在餐桌邊,看著去廚房拿筷子的女兒:“什麽口語”
林溪之前的態度收起來了一些,她說是雙語競賽:“老師說最好英語演講可以脫稿。我覺得我發音不是很好,我想再練練。”
趙芳知道這事:“你發音不好怎麽你們老師不找隔壁那個女娃娃,我聽她媽媽說她小學的時候就把高中需要的英語都學完了。”
精準踩雷。
林溪筷子一撂,氣鼓鼓:“我撿漏,人家看不上這種競賽,不肯去。”
趙芳看女兒這樣,一點都沒有幫著慣著:“請教又不是一件丟人的事情,你不會啊,誰叫你口語沒有人家好,你不好意思,媽媽幫你去說。”
炸彈引爆,然後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整個雷場都炸了。
陳嘉措用筷子拌了拌麵,和對麵的林橋交換了一個眼神,默契地沒講話。
有一些媽媽似乎不會顧及你的想法,趙芳真去隔壁找了周搖也。
林溪氣得跳腳,最後上了樓。林橋也對自己老媽無語,說她這會讓林溪難堪,隻有陳嘉措扭頭看著窗戶外什麽也沒講。
在周搖也外公外婆還住在這裏的時候院子裏種了兩棵樹,一棵樹是櫻花樹,另一棵樹是廣玉蘭,長勢特別好。當季的時候枝繁葉茂,沒有走近都能看見枝椏從院子裏探出來。
目光穿過窗戶玻璃和圍牆鐵杆樹葉樹枝,走廊上的移門開著,鋪著涼席的木地板上躺著周搖也,長發披散,手機和平板擱在她腦袋邊上,平板裏正在播放英文歌。
飯兜率先感覺到趙芳,它的動作讓周搖也跟著注意到了門外的人。
她先是翻身側過來,隔著些許距離看著鐵門外的人,再用胳膊把自己撐起來,扭頭朝著客廳裏喊了聲:“有人來了。”
裴絮穿上戶外拖鞋走去給趙芳開門,但趙芳卻朝著周搖也揮了揮手,說自己找她。
周搖也伸腳去夠不遠處的拖鞋,長發有些礙事,她將皮筋從鬆垮垮的馬尾上取下來套在手腕上,五指就像是梳子一樣順著頭發,些許碎發海落在她的脖子裏。
她是來讓周搖也幫忙輔導一個林溪的口語:“你成績這麽好,幫幫她。”
周搖也連自己老媽的麵子她都不給,更別說給別人麵子了。周搖也拒絕:“不要。”
言簡意賅的兩個字,說完就走。
裴絮不好那麽下趙芳的麵子,強扯了一個笑容出來:“這個小孩最近和我鬧脾氣,前些天還說你女兒在學校裏很照顧她,等她寫完作業,我讓她明天去教教林溪。”
外麵怎麽虛與委蛇和周搖也沒有多大關係,她有的時候不想承認她真的很佩服裴絮,佩服她能和這裏的人這麽賣笑臉。
裴絮送走了趙芳,進屋就看見周搖也吹著空調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飯兜的狗頭擱在她腿上,大大的狗和周搖也擠在一張沙發上。
趙芳來之前裴絮在研究甜品,這會兒接著剛才的步驟繼續篩著低筋麵粉,故作尋常語氣詢問周搖也的校園生活。
都開學兩個多星期了,現在才來問她校園生活,是不是還要感動一下她還至少問了,敷衍了自己。
周搖也刷著手機,語氣不太好:“你不是剛帶我來這裏的時候就安慰過我了嗎以我的成績我在這裏擇優錄取考去首府大學的可能性更高。”
所以校園生活就是eg。
自己的女兒自己知道,周搖也說話不夾槍帶棍都不是周搖也了。她繼續看著食譜,有些生氣但還是保持微笑:“有沒有交到朋友”
刷手機的手一頓,周搖也瞥了眼裴絮,沒講話,一副等她繼續說,看看她還能說出什麽的模樣。
裴絮思考了一下:“東京大學入學儀式上,上野千鶴子女士的發言是怎麽說來著的”裴絮用圍裙擦了擦手,拿起手機準備搜索:“什麽優越的環境,互幫互助的…我前兩天看手機還看見的。”
想當說客,結果台詞都沒有準備好。
周搖也嗤笑了一聲:“你們被優越的環境所塑造出來的能力,不是為了淩駕於沒有享受過同等資源的人們之上,而應該把這些能力用來幫助他們。”
就是這句話,裴絮當時看見的時候還念出來給周搖也聽過,她沒有想到周搖也能把這句話記住。
周搖也刷手機的動作繼續,語氣帶著些譏諷:“你以前送我去上過強化記憶力的訓練班。”
裴絮其實不太記得了,周搖也從小上過的輔導班興趣班太多了,她放下手機順著周搖也的話說:“不是每一個人都和你一樣幸運有機會從小生活在首府,在大城市裏從小就開闊了眼界的,能得到那麽好的教育資源。”
周搖也聽這話隻想笑,斜睨著餐桌邊忙碌的人:“是啊,這個世界上多的是沒生在首府的人,但這個世界上也多的是有環境和條件也奮鬥不出來的人。我現在的成績不是因為我生活在首府,而是因為我自己努力。難道首府就沒有笨蛋了嗎”
“首府有笨蛋,但你沒有朋友。”裴絮繼續說教:“周搖也你這樣是交不到朋友的。”
周搖也在這場對話中占據了上風,不屑:“那恭喜你找到了一個燙著過時小卷,無視法律,還會給自己酒駕丈夫開脫的好朋友。”
裴絮反諷:“那你怎麽還和一群年級吊車尾的人混在一起”
周搖也滑動手機屏幕的大拇指一頓,是誰告訴裴絮的她心裏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