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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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時分的古塘路總給人一種沉沉的倦意,這裏什麽都是老的,青棕色的路磚,快磨掉一層殼的電樁,貼滿了小廣告的牆,眯眼曬太陽的貓,還有路口那棵歪了脖子的老樹——是一棵桂樹,聽說七八十年前的時候有個失意的讀書人在這裏上吊,所以它才歪了下來。在桂樹邊上,是一群鑲在地裏的灰白色的水泥磚,那其實是一個水塘,隻是在很多年前就被填上土了。
這個月份不是桂花開的時節,那快有六米高的桂樹上全是黑綠黑綠的葉子,小葉子翹成彎彎的小船,又像是姑娘勾起的嘴角,那葉子總是紮堆長在一處,讓人不免生疑:就連桂樹的葉子也喜歡湊熱鬧麽?
當然,這裏的東西也不全是老的。
還有很多新一些的:鳳凰牌的自行車,擺在地壩裏的桌椅,一到晚上就時不時罷工的路燈。
還有更新的:那是色彩繽紛的廣告牌,去年剛出廠的電瓶車,還有奔來跑去的小孩兒們。
老的與新一些的,新一些的與更新的,它們在古塘路相安無事地生活著,這裏仿佛有著每個年代的影子,好像歲月這張大大的濾篩網把所有不感興趣的東西都給濾走了,又把感興趣的那部分沉澱了下來,並將它們放到了古塘路裏。
這裏最新的還得說是那棟十年前修起來的大別墅,街道裏還因此傳過一陣子的閑話,他們都知道,這棟別墅的主人自從動工開始便沒有回來過。
而今天,當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在古塘路中挺穩時,這裏的主人便終於回來了。
程知勿心情複雜地跳下車去,在他麵前,是爬滿了蒼翠藤蔓的院牆,一麵低調樸素的大門正正方方地嵌在藤蔓中,幾枝程知勿叫不上名字的小黃花垂在門楣上,好像在打著盹。
“來,鑰匙。”
一個黑影從半空拋向了程知勿,是郝昭扔出來的,這十年間基本都是他在幫忙打理著這邊。
可是,程知勿並沒有接住那串鑰匙,任由它叮叮當當地落在了地上。跟在程知勿身邊的程祈帶著滿臉疑惑看了一眼那鑰匙,他不明白為什麽程知勿不接住。
“怎麽了?”郝昭走上前把鑰匙撿起來塞到了程知勿手裏。
“我真的睡了十年?”
“當然,回來的路上你不是都看到了,眉州市簡直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種變化在成都還要更明顯一些。”郝昭笑著說,他能理解程知勿的心情,一睡十年這種事對他來說完全是家常便飯,“元朝開國打江山的時候,嗯……我在忽必烈的軍中混過一些日子,但後來我發現我實在不喜歡那個家夥的作風,但怎麽辦呢,觀察者也隻是觀察者,旁觀是我們的本職工作,再怎麽討厭他,我也不能上去把他幹翻。
“於是我幹脆找了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直接倒頭睡了過去,這一睡就睡到了驅逐韃奴的年代,睡到了老朱家坐江山的時候,那可是快一百年了。然後等我醒了往家走的時候才發現,他媽的,我那三進的大院子都被改了勾欄瓦舍了。”
郝昭罕見的罵了粗口,可見他確實對這事兒耿耿於懷。
說完,他拍了拍程知勿的肩。
“但話也說回來了,從來沒有哪個時代比二十一世紀的變化速度更快,整個地球,整個人類群體都像是吃了興奮劑一樣大跨步往前走,這在曆朝曆代都是前所未見的盛況,你這十年比我那百年隻有餘而無不足。”
“我當然知道了。”程知勿輕輕吐出一口氣,接過鑰匙,插進了鎖眼裏,在擰動之前,他問了一個問題:“他們都走了是嗎?”
郝昭當然知道“他們”是誰。
“餘小小被她爸媽接走了,那個我看不見的小家夥也是,他家裏人來的時候都是憑著聲音才找到他的。至於你的狗……我沒找到它,不知道去哪兒了。”
“這樣啊。”程知勿不置可否,手上一用力,擰開了門。
裏麵是一個幹淨敞亮的院子,地上鋪著水磨石的地磚,沿著院牆砌了一圈花台,裏麵暫時還是空空曠曠的,隻有一些雜草冒頭,郝昭沒有擅自往裏種東西。整個院子裏唯一被程知勿指定的東西,便隻有院子中央那棵鬱鬱蔥蔥的北美紅杉。
那是一棵筆直向上生長的樹,十年時間它已經長到了七米多高,就算站在二層屋頂上也隻能勉強看見樹冠。
程知勿走到樹下,斑駁的陽光透過樹葉縫隙落到他的臉上,他恍惚間覺得這裏不是自己的房子,完全就是陌生的地方。
程祈也站在院子裏,張大嘴打量著這裏,眼裏滿是興奮。隻要跟在程知勿身邊,他就沒有什麽傷春悲秋的情緒。
“我還有點事,先走了,估計一會兒妖理會也得跟你聯係,我在這兒不方便。”郝昭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程知勿緩緩轉過身時隻看見半個背影,再一眨眼,連那半個背影都不見了。
在院子裏站了幾分鍾,程知勿退了出來,他沒有打開別墅的門,甚至連進去的想法都沒有。
他往右一拐,來到了熟悉的門前。抬起頭來,“入洞房”三個大字靜靜掛在門上,程知勿記得自己走的時候這塊招牌沒現在這麽滄桑,它又掉色了,這下連筆畫都快掉沒了。
站在門口想掏鑰匙,一摸衣兜從想起來自己身上的東西都沒了。
“還好有備用鑰匙。”程知勿邊嘀咕著邊往門框上摸去,他習慣性在那裏放一把備用,自己一個人住的時候忘帶鑰匙很麻煩。
可是這一摸,他的臉色便僵住了。
沒有。
不會有人閑到來摸這裏的,如果沒有那就隻能是餘小小或者陳天寶帶走了。程知勿苦笑一聲,沒想到還落到回不了家的境地。
沒辦法,隻能暴力開門了。
程知勿往回退兩步,朝隔壁掃了一眼,那家早餐店不知什麽時候不做了,卷簾門緊閉著立在那裏。
也好,省得有人聽見動靜舉報自己非法闖入。
程知勿把巫之杖交給程祈拿著,自己走到路邊尋摸了一塊紅磚,用力朝著玻璃店門砸了過去,哐當一聲,玻璃應聲而碎,晶瑩剔透的殘片落了一地,好像破碎的閃耀晶石。
“先不要進來。”程知勿囑咐程祈了一句,便踩著玻璃殘渣走到了店裏。
在天剛蒙蒙亮的早晨,店裏也暗暗的,到處都沒有生氣。程知勿走到牆角,想去拿掃帚和簸箕,可這一拿,掃帚便直接斷在了那裏,仔細一看才發現掃帚的杆早就被蟲蛀爛完了。
在原地愣了一下後,程知勿撿起了地上的掃帚頭,還有一截短短的木棍連在上麵,自己彎著點腰也能用。
拿著半截掃帚和簸箕走回門口,站在那堆閃亮亮的殘渣上,程知勿彎下腰去打掃了起來,他先把大塊的玻璃撿起放到一邊,再去拿掃帚掃小碎屑。但往掃帚伸去時,他卻碰到了一隻小小軟軟的手,程知勿疑惑地抬頭一看,發現程祈抓住了掃帚隻剩半截的把。
“讓我來!老師教過怎麽掃地。”程祈看上去意氣風發的樣子,他拿起掃帚和簸箕,以他的身高倒是剛剛合適。
程知勿一愣神的功夫,程祈便已經開始掃起來了,雖然動作生疏,但幹活相當賣力,很有當年幫程知勿收拾櫃台後麵那堆雜物時的幹勁。
程知勿有些恍惚,看著程祈的身影,他突然很難受。
餘小小和陳天寶走了,他可以理解,自己隻是那兩小隻的臨時監護人,自己失蹤十年,爸媽要把孩子接回去無可厚非。小多不見了,他也可以理解,那家夥機靈得很,身為妖怪卻有一套獨特的生存智慧,才不會固執地守在這空無一人的地方,說不準這會兒正在某個新家裏睡著安逸的覺。
但是程祈……
“你為什麽不走呢?”程知勿茫然地問。
程祈聽到他的聲音,用更茫然的眼神回應了過去,他沒有用話語回答,可卻比話語更有效。
是啊,程祈能去哪兒呢。
程知勿沮喪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表情好像暴雨前的天空,一部分原因是離開十年後猛然歸來發現所有人都不見了,另一部分原因則是地上的玻璃碴紮進了屁股肉裏刺得生疼。
“走了好,也省得占我這兒的地方,自己過了十幾年的日子,突然來這麽些人還不習慣,這下終於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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