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後半夜到早上七點，程知勿都和楊研待在實驗室中，他也頭一次完整地見到了楊研的工作流程：不斷提出構想，在模型上驗證，記錄數據，修正數據，再如此反複。這是一個枯燥又讓人挫敗的過程，但楊研已經在這裏重複了無數次。
    程知勿做不了什麽高技術含量的工作，但他全程都在盡力幫楊研做一些簡單的事情，以減輕楊研的負擔。
    可即便是程知勿校對過一遍的數據，楊研也會親自看一遍。他不是不相信程知勿，事實上，就算是反過來，他是那個第一校對者，他也會要求程知勿再次檢查，以防自己出錯。
    在實驗室明亮到如同白晝的燈光中，兩人的默默工作了數個小時，在此期間，他們說得最多的話便是各項特征數據，仿佛一對應答機，枯燥、重複又無趣的過程不斷循環。但程知勿並不覺得煩躁，相反，他很享受這樣的氣氛。
    程知勿看著楊研的側臉，忽然在想這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在外麵，楊研是謹慎但不乏幽默的，把二隊管理得井井有條，甚至憑借自己出眾的能力爬上了十四議長的位置，若不是當年靳長老的判決暫時封死了他所有晉升渠道，恐怕這一天來得還要更早一些。在實驗室，楊研更加一絲不苟，他不是天生的學者、研究員，用他自己的話說，君謹名比他更符合學者特質。
    但這樣的楊研也並非沒有瑕疵的，他曾背上過殘害同類、不忠不義的罵名。
    可是，在折劍計劃這場長跑中，比他更像學者的君謹名可以不存在，輔助他處理瑣事雜務的顏繆也可以不存在，但獨獨楊研絕對是不可或缺的。
    “楊研。”程知勿突然出聲。
    “嗯？”楊研轉過身投來疑惑的目光。
    “你知道空間噪點嗎？”程知勿把唐江月講給自己聽的東西轉述了一遍，末了，還將自己對超界打擊和空間噪點的聯想也一並說了說。唐江月親口承認超界打擊是空間技術的早期運用，這說不定能給楊研一些開拓性的靈感。
    楊研認真聽完了關於空間噪點的信息，他思索片刻後說道：“這確實是我沒有想到的，你幫我大忙了。”
    “這很重要嗎？”聽見楊研如此評價，程知勿也驚訝了一下。
    “任何細枝末節都不能放過，或許你忽略的一個小數點就可能成為左右成敗的關鍵。”楊研如是說道。
    那倒也是……不過楊研竟然沒有問自己是從哪兒聽到的這個消息，這讓程知勿有些不自在，他都準備好了應付這個問題的答案。妖理會一直都以為自己背後有某位老前輩，直接將消息來源扔到那不存在的老前輩頭上就可以了。
    發呆間，程知勿的目光一直落在楊研臉上，雖然他眼神虛焦，但在楊研看來，那雙無神的眼就是在看自己。
    他有些古怪地往臉上一摸，“我臉上有什麽？”
    程知勿回過神來，本能一瞥，答道：“胡子……等會兒，你到底多久沒出門了？”
    楊研的麵龐上滿是青虛虛的胡茬，但他從沒注意到過，若不是程知勿這會兒提起，也不知道他得什麽時候才發現。
    硬硬的觸感從指尖傳來，楊研有些感慨，“從上次去眉州找過你之後就沒出過門了。”
    程知勿一瞪眼，“你這樣沒姑娘喜歡的，再忙也得騰出點時間休息啊。”
    一貫精密而深沉的楊研在這個話題上竟表現出了另一麵，他訕訕地摸著自己的胡茬，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仿佛出門對他來說是一個天大的難題。“啊……會出去的，會出去的，等有任務的時候我肯定會出去。”楊研語無倫次地為自己辯解著。
    程知勿被楊研的反應給逗樂了，直到這會兒，他才意識到楊研也有普通的一麵，有貼近生活的一麵，而這一麵的楊研似乎和工作中的他完全不一樣。
    天已蒙蒙亮，日常駐紮二隊的成員也陸續來到了總部，君謹名是第一個，他要負責的東西很多。
    “你要看‘尚鳥’？”剛到活動中心，君謹名便被程知勿堵住了。
    聽到對方的要求後，他露出一個難以掩飾的驕傲笑容，帶著程知勿往那棟四層小樓走去。
    打開門後，整個一樓都是聯通的大廳，中間隻有十餘根承重粱錯落佇立著。一台巨大的計算機被放在中央，成百上千條足有手腕粗細的包膠連接線從它四麵八方延伸出去，從那粗細來估計的話，一條線中的數據流量起碼都在每秒數百兆以上，而這裏有數不清的數據傳輸線路。也就是說每時每刻都有如天文數字一般的數據不斷匯入這棟四層小樓中，被這台計算機接受、處理、儲存。
    “地板下開了槽，專門用來過冷卻水，你聽到的嘩嘩聲就是冷卻水流動發出的。”君謹名掀起一塊活動地磚，露出下麵的管道來。
    程知勿驚歎著點點頭，他一進門就聽到了水流聲，這會兒才知道是為什麽。
    君謹名用自己的權限激活了整個計算機陣列，“和十年前比起來，這套係統不僅僅是變大了那麽簡單。”
    說著，那厚厚鏡片後的雙眼閃過一絲精光，在顯示屏上調出了一個紛亂複雜的界麵，程知勿光是看一眼便覺得眼花繚亂。
    “這是什麽？”
    “濕件計算機的數據化程序顯示。”君謹名平淡地說出了一句話。
    程知勿在聽到“濕件”二字的時候還愣了一下，計算機領域的知識對他來說太過遙遠了一些，他足足在記憶庫中搜刮了五秒鍾才終於想起了什麽是“濕件”。
    與此同時，程知勿也如同受驚的貓一樣跳了起來，雙目圓睜，不住指著那顯示屏上龐大到難以形容的信息流，一遍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是用什麽做的濕件主機？”
    所謂“濕件計算機”，並非浸潤在液體中的芯片或機械零件，這是一個與“幹件計算機”相對的概念，幹件計算機便是傳統計算機的另一個名字。
    至於濕件計算機，其實是指活體計算機，將人腦用於數據處理上來，能得到非常強大的性能。
    不過由於這種技術實在有悖人倫，所以在學界都是被嚴厲封禁的，連提都不許提。
    可君謹名卻說眼前的“尚鳥”用上了濕件計算機！
    這讓程知勿無比震驚的同時忍不住往後退了好幾步。
    君謹名在說出濕件的時候就料到了程知勿的反應，立刻解釋道：“不是用的人腦，放心，我還幹不出那種事來。”
    即便君謹名這樣說，程知勿也難以平複心情，他瞪著君謹名，希望對方把濕件計算機的事情解釋清楚。
    “是這樣的……”君謹名見程知勿對這方麵如此敏感，便謹慎了措辭，一字一句地解釋道：“你昨晚上在這裏過夜，那你應該聽到圍牆外的動靜了，知道是野生妖怪？那就好……我們從裏麵征集了一部分願意犧牲自己的妖怪，用作了濕件的主機。當然，豐厚的撫恤金和身後名都給夠了，我尊重他們付出的一切，這是生存壓力之下的選擇。”
    “為什麽要給他們這樣的選擇？！”程知勿罕見地激動了起來，他原地踱了幾步，粗聲喘著氣。
    “那是自願的。”君謹名又強調了一遍，“實際上，這樣一來，他們的家人會過得好得多。”
    程知勿抿著嘴，仿佛從來沒認識過君謹名一樣，有那麽一瞬間，他感覺二隊還是以前那個二隊，妖怪也還是妖怪。十多年前，蔣明光以同類為研究對象，終於攻破折劍計劃的第一道門檻；十多年後，二隊還要在君謹名的帶領下再次重複這條路，而這一次，他做的事要殘忍得多。
    過去從未逝去，它甚至從未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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