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淩晨，程知勿站在成都溫江區的一處街口，縮了縮脖子，他有些高估淩晨的氣溫了，或者說，他有些低估成都天氣的德性了。
    在他身後，出租車司機緊踩一腳油門，連再見都沒說就狂飆一般離開了這裏。
    沒辦法，程知勿來的地方實在太偏僻了，這裏是空無一人的城鄉交界處，左側是低矮又老舊的城市建築，右側則能看見大片大片的農田，在更遠的地方，在交錯聳立的山野間，還有一條又一條的鐵路鋪展著，偶爾會有長長的黑影在其上穿行而過。
    天上的雲層很厚，沒有什麽星星，更別提月亮。周圍除了程知勿之外便再沒有別的任何一個活人，也難過出租車司機逃命似的離開了。
    程知勿幹嘛要大晚上的來這鬼地方？當然是為了那處集會。
    是的，那處集會是露天的，而且就開在這裏。換言之，它是一處隻對妖怪們開放的鬼市。所謂鬼市，也就是淩晨天亮前開市，但天一亮就像晨風吹霧一般散去的集市，也被叫做露水市。總之，裏麵都是些來路不正的玩意兒，魚目混珠者極多，也不乏珍奇佳品。想要在鬼市裏占到便宜，眼光和運氣一樣重要，否則隻來看個熱鬧就足夠了。
    程知勿搓了搓胳膊，微微運轉火靈訣，這才讓身子暖和了起來。他四下望了望，身前是一條漆黑的棚戶街，兩側都是彩鋼大棚，裏麵既沒人住，也不是庫房，聽說是當時這裏要建房子，但投資商中途跑路了，為工人搭建的棚屋也就撂在了這裏，沒人管。支棱著耳朵仔細聽的話，或許能聽到那漆黑的棚屋附近偶爾傳來一兩聲低沉的犬類嗚咽，又或者沙沙的聲響，說不清是什麽，在這城鄉交界處，又是悶熱的夏季，蛇類出沒是很尋常的事情。
    若是普通人來，那想必連一步都不會踏進去，直接轉身就走，像那名出租車司機一樣。就算有膽大的家夥敢進去一探究竟的，也最多蹭一身灰，被狗追著咬是小事，被蛇哢嚓來一口就麻煩了。
    反正，他們是見不到那處鬼市的。
    那是隻為妖怪而開放的所在。
    若不是蘇眉嫵告訴程知勿，他就算在這裏徘徊倆小時也發現不了什麽異常。程知勿邁著步子沒入了漆黑的棚戶街中，腳下是坑窪不平的沙土路，明明是鮮少有人來的地方，路麵卻被踩得異常平整，連大塊的碎石都沒有。
    黑暗的環境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程知勿默默數著兩側棚屋的數量：“左一，右一；左二，左三，右二……”
    這些棚屋並非對稱搭建的，有時左側連著兩三間屋子，右側卻一間都沒有，所以要用這樣奇怪的方法來計數。
    終於，程知勿在數到“左七，右五”時站定了。
    在他麵前，是繼續延伸下去的空曠街道，這裏什麽也沒有。沒有野狗，沒有夜蟲，沒有毒蛇，也沒有聲音。但程知勿仍然注意到，那平整的路麵在這裏便戛然而止了，就以他站立的位置為分界線，身後是雖然粗糙但走起來還算舒服的沙土路，在他身前，則是坑坑窪窪、滿是碎石的路麵。
    有什麽東西就在這裏消失了，它們沒有往前多走哪怕一步。
    是了，就是這裏了。
    程知勿從旁邊找了一根樹枝，半是猶豫半是無奈地用力在手指上咬了一口，伴隨著讓他呲牙的痛感，鮮血從指尖的傷口中滲了出來。
    程知勿知道自己的體質和從前有天壤之別，這種傷口如果放著不管的話幾分鍾就能複原，可不敢耽擱時間。他趕緊用樹枝接著那滴滴落下的鮮血，直到傷口不再滲出血液後，他才把手指放到嘴裏嘬了嘬。
    另一隻手握著樹枝，淩空畫出一個潦草的圖案來。
    那似乎是一個字，程知勿不太確定，這是蘇眉嫵告訴他的，蘇眉嫵也不知道圖案到底是什麽，但隻要按照這樣的步驟來，就能進入那處隻為妖怪開放的鬼市。
    吸附在樹枝上的鮮血隨著程知勿的動作而滯留在了半空，還好這裏沒人，否則看見這一幕指定嚇得大叫。
    很快，他完成了那個圖案，所有的鮮血都在落下最後一筆的瞬間朝著中心聚攏而去，在凝縮為了一團小小的血珠後，它又猛然炸了開來。
    血霧像是分割兩個世界的大門，緩緩將程知勿籠罩了進去。
    在穿過那層血霧後，程知勿恍然發覺自己已經來到了一個人影綽綽的神秘所在。抬頭望去，身前是一座木製三重牌樓，做工有些粗糙，甚至最右邊的那根柱子都歪了，但這座牌樓卻透露著一種妖異神秘的氣息，每一個看到它的人都會堅信自己將邁入不同尋常的世界。
    目光從牌樓上移開，程知勿看向眼前的街道來，這裏和外麵的棚戶街沒什麽兩眼，兩側皆是彩鋼搭建的棚屋，隻是棚屋前都或蹲或站著一些人影。
    乍一看之下，程知勿心裏便有了數，這樣的地方他說不上多熟悉，但在妖理會待久了，一眼便能認出這是出自妖理會的空間氣泡技術。
    不過並非最新的技術，而是幾十年前的版本了，就和白門後一樣。
    看來這裏的主人家還和妖理會有點聯係。程知勿嘴角微微一勾，算是知道為什麽這處鬼市敢開得這麽大了，原來背後站著妖理會的人。自己這次探訪，也算是有點意思了，若是碰上這兒的主人，兩邊還都得裝糊塗。
    想到這裏，程知勿忍不住笑了出來，雖然聲音不大，但在這隻有竊竊私語聲的鬼市中卻無比引人注意。
    程知勿趕緊噤聲，收拾衣冠，低垂眉眼邁著小步子往裏走去。
    他邊往裏走，邊拿眼打量著兩側的攤子。
    大部分攤主都縮在幽深的黑暗中，屁股下麵是一隻小馬紮，隻露出一個輪廓來告訴來客這裏有人看著，切不可伸手就拿。隻有少數的攤子前擺著一盞馬燈，但燈芯也被撚得小小的，隻發出微弱的光，真像是走夜路經過墳塚時看見的鬼火。
    這兒賣什麽的都有，衣服、器件、鍋碗瓢盆，生活用度都是最常見的商品。但既然是隻向妖怪開放的集市，那自然有一些不同於尋常鬼市的地方。
    程知勿遠遠地便看見了一處棚戶前時不時閃過一道白亮亮的銀光，走進了才發現那是攤主提著的一匹錦緞。
    攤主見有客來，便無聲將那匹錦緞往程知勿的方向遞了遞，意思是讓客人仔細瞧瞧。不過他可沒敢撒手，反而握得更緊了一些，雖然鬼市有規矩，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攤主常來這裏，知曉其中門道。
    程知勿湊近看了看，感覺這錦緞蠻好的，瑩瑩放光，柔滑如水，離得近了還有一股子寒氣撲來，讓人精神為之一振。他沒什麽眼光，隻在聞妖商會手裏見過能用於製作物品的材料。
    此時一見這匹錦緞，隻感覺和聞妖商會手中的東西差得遠。
    轉念一想，倒也是，那群奸商賣得多貴，東西也值得起那個價。
    “這玩意兒……”程知勿猶豫著開口，他倒不是很想買，就是想問問這是什麽，能用來做什麽。
    “這可是好東西，用來做衣服能提神醒腦，冬暖夏涼，而且您看這質地，這紋路，都是一頂一的貨，可不是人類織出來的普通布匹能比的。”攤主低沉著聲音，仿佛夢囈，若不是程知勿豎著耳朵仔細去聽，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唔……”程知勿摸著錦緞，心裏琢磨了一下，自己前段時間眼饞鬱畫青那身衣服的做工，也想讓她委托裁縫為自己做一件，不過由於手裏沒合適的布料，便一直沒做，這會兒一見這錦緞，心思就活絡開了。
    “這東西哪兒來的？”他隨口問著，又湊近了一些，想再仔細瞧瞧。
    誰知，這話還沒落地，那攤主就一抽手把錦緞拽了回去，再警惕似的盯著程知勿，一言不發地慢慢走遠了。
    程知勿摸不著頭腦：這是怎麽個意思？
    這時，身後傳來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鬼市有規矩，看貨不問貨，不能問來處，你壞了規矩了，他自然不願意再跟你聊。”
    程知勿回過頭去，看見了一襲黑色大氅包裹下的身影，他有些驚喜地開口問道：“世界？”
    麵前那人愣了半秒，連忙豎起一根手指抵在程知勿嘴前，“噓，小聲說話，不要驚了鬼市的氣兒——這也是規矩。”
    這人正是當初在兔子主持的集會中與程知勿有過一麵之緣的神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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