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新的生活(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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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月的黃金領, 看起來真的仿佛遍地黃金。
這裏的小麥總是豐收——田地肥沃,風調雨順,沒有蟲害, 麥穗總是能把麥稈壓彎了腰。
但是在田裏勞作的農夫們,臉上卻並沒有太多笑容——收獲多, 意味著上繳的稅也就多,還有獻給教堂的貢奉, 畢竟若沒有雙塔大教堂裏的主教們祈福,黃金領又怎麽能年年豐收呢?
農夫們當然都是很感謝教會的,但是——貢奉也實在是一項負擔, 畢竟他們交給領主的田稅就占了自己收成的一半以上,還有給教會的十一稅,另外就是結婚稅、人頭稅、冬天的柴火稅……等等等等,而在此之外再拿出一份貢奉……
盡管黃金領是公認的日子最好過的領地,農夫們還是很難吃飽肚子。
麵具和妮娜遠遠地看著田裏彎腰勞作的農夫們。小麥搶收就是這幾天,雖然雙塔大教堂有好幾位主教, 但都還沒有能到改變風雨的地步,夏季天氣難測, 萬一下雨,一年的收成就要完蛋。所以農夫們都是全家齊上陣, 連小孩子都跟在父母後麵,在烈日下撿拾著遺落的麥穗,爭取把每一粒糧食都收進口袋——此時多收一粒,到了冬天就能多吃一口。
有些女人們不但收糧食, 在田埂間看見蒲公英之類的野菜也要挖起來。即使是收獲之月,農夫們的飯碗裏也不敢全是糧食,總得雜上一些野菜——現在還有野菜可挖的時候就要多挖多吃, 否則到了冬天,想要野菜充饑都不可得了。
“黃金領的地這麽好種,為什麽農夫們還是那麽瘦呢?”妮娜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問麵具。
麵具不假思索地回答:“都是那些貴族收的稅太重了!如果他們也像教會一樣隻收十分之一的稅,農夫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但我聽說,在聖城,沒有領主,但也要交稅的,而且不是十一稅?”
麵具噎了一下,想了想才說:“但是沒有領主,教會就要負起領主的責任,要保護聖城,要修建城牆、修路,冬天要發放熱粥,十一稅當然不夠。”
他一口氣說完,看見妮娜似笑非笑的神情,才忽然醒悟過來自己說的是什麽——教會做領主要多收稅,那麽貴族做領主自然也要多收稅,兩者又有什麽區別呢?
麵具漲紅了臉:“可是教會跟貴族是不一樣的,教會絕不會像貴族那樣貪婪狠毒,不會把人變成奴隸,也不會逼死人!”
妮娜又笑了一下:“聖女跟奴隸有什麽區別嗎?”
麵具再次被噎得滿臉通紅:“那,那怎麽會一樣……”他想說聖女們不會吃不飽穿不暖,也不會被逼著去地裏幹活,更不會挨鞭子,但他這話還沒出口,就想到了尤蘭。
尤蘭經常挨大袞的打,除了妮娜,沒有人會去阻攔;在大袞死後,尤蘭好容易活了下來,但很快又被分配了一個守夜人——這跟領主們肆意占有女奴隸,似乎也沒什麽兩樣,至於尤蘭的意願,並沒有人在意。
還有妮娜,妮娜是不願意來雙塔的,不,應該說很多聖女都是被騙來雙塔的,而盧卡斯欺辱了好幾個聖女,卻至今都沒受到懲罰,仍舊在往北塔輸送聖女。
而進入雙塔的聖女,除了妮娜,大概還沒有一個再離開過北塔,因為守夜人中沒有哪一個願意讓自己的聖女在外頭亂晃,畢竟她們的生命與守夜人息息相關,萬一聖女死了,守夜人也多半要跟著死,所以聖女最好是乖乖待在北塔裏,像是被保護著的珍寶一樣。
麵具以前也覺得這是對聖女的保護,但是自從他有了妮娜,他才發現這種“保護”其實是另一種囚禁。妮娜不喜歡待在北塔裏,這次跟他出來完成任務,即使遇到了好幾次危險,可是他仍舊看得出來,妮娜更願意留在外麵。
如果妮娜不喜歡北塔,那其他聖女呢?她們就喜歡北塔嗎?反正尤蘭肯定是不喜歡的。
麵具嘴唇動來動去,最終後麵的話也沒說出口,隻能弱弱地說:“教會跟貴族是不一樣的……”教會怎麽可能跟那些貴族一樣呢?教會,教會不管怎樣,都是要拯救民眾的呀,而那些貴族,他們怎麽會替平民著想呢?他們隻會壓迫平民!
妮娜沒有反駁他這句話,隻是問:“那你覺得露西怎麽樣呢?”
麵具又噎住了。他恨這個露西!妮娜總是露西露西的,而他偏偏還無話可說!
長雲領女伯爵提前結束社交季,他也聽說了,理由是要帶那些得病的女人回長雲領治病。
麵具本能地不相信。領主還有幹這個的?連教會都不願意治這種病人呢。
可是他又沒法反駁,畢竟他不能帶著妮娜追上去,親眼看看那位女伯爵是不是把人帶出王都就扔路上不管了。
雖然麵具不知道什麽叫“犯衝”,但他已經發現了,但凡遇上這個露西女伯爵,準沒好事兒!要是妮娜不認識這個女人就好了。
但是妮娜還在等著他的回答呢。麵具知道,妮娜是怕他向教會說出女伯爵也豢養了魔鬼的事兒。
可是這件事怎麽能不說呢?雖然教會也有守夜人,但麵具可不承認自己是魔鬼,他們跟無盡深淵裏的魔鬼可不一樣!
“那你想過,為什麽會在獵場裏遇到皇家騎士嗎?”妮娜沒有繼續追問,而是換了個話題。
說到這個,麵具就不禁皺起了眉頭。那天的情況真是糟糕,如果不是妮娜看他一直沒有回去,跑到皇家獵場放了一把火,恐怕他還沒有那麽快脫身。但即使是這樣,破魔箭的傷也是養了十幾天才恢複。
“我不太懂——”妮娜緩緩地說,“皇家獵場的騎士,都是攜帶破魔箭的嗎?”
破魔箭可不是什麽大路貨,這東西是專門用來對付魔鬼和高級魔獸的,造價不菲,隻有看守兩界裂縫的聖佑軍團裏的高級軍官才能配置,就皇家獵場這種地方,全都是普通野獸,有什麽必要配備破魔箭呢?
而且,麵具隻中了一支破魔箭,就是在最開始的時候,後來騎士們大肆出動搜捕的時候,反而沒有人再用破魔箭了。
麵具不傻,這樣細想起來,那一支破魔箭,好像就是專門給他預備的一樣。但是,什麽人會預料到他要去獵場呢?
“皇家護衛,配備一支破魔箭也沒什麽……”麵具心裏懷疑,但嘴上還是這麽說,“也許隻是湊巧……”
妮娜笑了一下:“你是想騙我呢,還是想騙自己?食屍鬼是有人飼養的,這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麵具臉頰的肌肉不由得抽動了一下:“你總不會覺得,是教會的人養的吧?這不可能!”他說著不可能,但眉頭卻不由得緊緊皺了起來。
破魔箭本就是教會研究製作的,皇室和貴族需要的話都要向教會高價購買,但教會的人想要弄到破魔箭倒是相對容易,甚至一些大教堂本身就配備有幾支破魔箭。如果飼養食屍鬼的是教會的人,那麽一切都順理成章:用食屍鬼把他引到皇家獵場,然後用破魔箭射傷他,剩下的事就可以交給皇家獵場的護衛了。
這裏麵唯一的破綻,就是背後的人沒想到他已經晉升高級,所以那支破魔箭並沒能讓他立刻失去行動能力,獵場的騎士沒能圍住他。而且那時候長雲領的女伯爵又撞上食屍鬼而失蹤,獵場護衛也隻能分出一部分人去尋找,才讓他拖延了那麽久,一直拖到妮娜來放火。
但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這個飼養食屍鬼的人——麵具絕不願意相信這個人真的是教會中人!雙塔的守夜人雖然生而有罪,但他們都是虔誠地信仰著主,雙塔接受他們,也是為了救贖他們的靈魂,是給了他們新生的機會。
但是飼養食屍鬼就不同了。食屍鬼沒有靈智,隻是一種近於野獸的怪物,甚至還不如能夠馴化的龍鱗馬或魔蜂有用處,它隻會吃人!
那麽飼養它要做什麽呢?用來吃人?這麽做的人是想幹什麽呢?他想用食屍鬼達到什麽目的?
其實答案已經在麵具心裏了——用食屍鬼殺人,是一個極其方便的、除去目標者的好辦法,因為沒有人會想到食屍鬼也能飼養,所以人人都會以為是意外,甚至會覺得是死者自己有問題,才引來了這種墮落的生物。於是那個在背後操縱食屍鬼的人,自然也就安全地隱身了。無聲無息,不留痕跡,可能比派出守夜人更為安全。
妮娜觀察著麵具的表情,從衣袋裏摸出一個十字架:“這個,是我在獵場裏撿到的,就從你進入的那條路上。”
自從六歲那年第一次去黑莓鎮的教堂門前聽牧師宣講,妮娜就發誓要做一個誠實、善良和虔誠的人,就像教義中宣講的那樣。那之後,無論遇到什麽事,她都沒有說過謊,哪怕實話會招致瑪麗亞的打罵和克扣飯食,她也一樣堅持。
但是這一次,她卻說謊了。這個十字架當然不是她撿到的,而是她殺死了那個前來殺她的人之後,從他身上搜到的。
可是如果說了實話,她勢必要解釋自己是怎麽殺死那個男人的,那樣她新獲得的能力就會被揭穿,然後所有的人都會警惕起來,會對聖女看守得更嚴,打壓得更重!
妮娜平靜地把十字架遞給麵具。破掉了堅守十幾年的誓言,其實並沒有她想像中那麽痛苦。她要保守著這個秘密,然後把這種能力教給那些聖女,跟她們一起去打破禁錮她們的牢籠!
如果沒有遇到露西,其實她連這個十字架都沒有打算拿出來。不過這樣也好,總該讓麵具看清楚,教會並不像他想的那麽光明正大、冠冕堂皇。
當然,這必然會讓麵具難以接受,甚至覺得痛苦,但這也是很正常的不是麽,畢竟在她剛被送來北塔的時候,她也不願意相信,陽光之下,竟然還有這樣的黑暗。
麵具看著手裏這個十字架,臉色更難看了。在光明大陸,十字架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佩戴的,甚至就連王室和貴族,如果沒有正式受過洗(出生時受的洗不算),或者沒有進入神學院學習過,也是不能佩戴十字架的,更不允許將其做為一種裝飾。
而且教會內部人員的十字架還相當於一種身份證明,是嚴格的一對一,聖城頒發,不會有錯。現在麵具拿著這個十字架,就能根據這個十字架查找到佩戴人的身份,所以他絲毫不懷疑妮娜是在說謊,因為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你可以去查一查這個人出自哪個教堂。”妮娜點了點十字架,“我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個人已經不在了。”當然是不在了,她確認了那個家夥的死亡才離開,雖然不知道他是哪個教堂的,但除非他背後的人能讓他重新活過來,否則這個人就隻能成為“被滅口”。
麵具攥緊了十字架:“我會去查!”
“所以是露西救了我們。”妮娜提醒他。
麵具再次感覺自己跟那個女伯爵犯衝:“是你救了我!”
“沒有露西,我們兩個都會被追上。”
麵具把嘴角拉得死緊,半天才說:“但她確實勾結魔鬼!你也看見了,她身邊那個就是魔鬼!”
“你不也是魔鬼嗎?”
“我怎麽可能跟他一樣!”麵具憤怒起來,“我難道做過什麽壞事?我是守夜人,我使用魔力,是為了替主清除黑暗,不是為了做壞事!”
“那露西身邊的那個魔鬼又做過什麽壞事?”不管麵具怎麽激動,妮娜始終心平氣和,“在你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魔鬼,隻聽牧師說,魔鬼是萬惡之源,野獸魔化、人類墮落都是被它們的力量所汙染,食屍鬼和幽靈是魔鬼召喚來的,女巫是魔鬼的仆人……總之什麽壞事都是魔鬼做的,對嗎?”
麵具覺得這問題有點陷阱,以至於明明是這麽明顯的答案,他居然躊躇著沒有馬上回答。
不過妮娜也不需要他回答,隻停頓了一下就繼續說道:“如果食屍鬼是魔鬼召喚來的,那麽飼養食屍鬼的人又是什麽呢?說女巫是魔鬼的仆人,可是那天,就在教堂前麵,你也看見了,牧師說是女巫的那個女人,不過是生了病。那麽,到底有多少女巫是真正的‘女巫’?或者說,究竟有沒有真的‘女巫’?”
“當然有!”這個問題麵具答得出來,“我就遇到過用草藥害人的女巫!”
“如果用草藥害人,那麽她是壞人,就像用刀子殺人的人一樣,為什麽要單單說她是‘女巫’呢?被送上火刑架的,有多少是真女巫,又有多少是無辜的?那些把無辜人指為女巫的,牧師,他們有沒有罪?”
麵具又無法回答了。妮娜望著前方已經現出輪廓的雙塔大教堂,平靜地說:“你已經證明了魔鬼也有好壞之分,而大袞則證明了守夜人並不都是好人,所以我覺得,魔鬼不應該被劃分為守夜人和萬惡之源,不能說教會裏的都是好的,教會外麵的就都是壞的。如果要這麽區分的話,盧卡斯早應該被驅逐出教會了。”
一提到盧卡斯,麵具就潰不成軍。而且這個話題還不能細談,因為再細談下去,牽扯的人就更多了。盧卡斯是壞人,明知他不好還繼續用他的列文大主教呢?如果列文大主教也不是好人,那他領導下的雙塔大教堂裏的神職人員,又是不是好人呢?
瓜瓜葛葛下去,沒完沒了。
麵具隻覺得腦袋一陣陣發疼。他感覺妮娜的話一句連著一句,像是一張網,一點點把他纏了進去。更可怕的是他找不到反駁的話,他越是思考,就越覺得妮娜說的是對的。
妮娜用眼角餘光觀察著他的表情,輕輕地鬆了口氣。為了不讓麵具把陸希的事情說出去,她這些天來反複地想了又想,要怎麽樣才能說服麵具守口如瓶。現在看他這個樣子,她又補了一句:“如果跟魔鬼在一起就是女巫,那麽願意給人治病的女巫,和要把無辜者送上火刑架的牧師,你覺得主會讚同誰呢?”
這問題更難回答了。畢竟光明神的教義基礎就是“神愛世人”,按這個理論,主反正不會喜歡一個草菅人命的牧師。
這還沒完,妮娜再補了一句:“你沒有做過壞事,所以主接納你為守夜人,而不是把你當做萬惡之源。露西也沒有做過壞事,而且還在做好事,那麽主會因為她是女巫就降罪於她嗎?如果你把主不降罪的人殺死,主會讚同嗎?”
麵具張了張嘴,他想說如果那個女伯爵做了壞事,主也不會降罪的,如果做了壞事主就降罪,那也用不著守夜人了。可是這話要說出來,那主是做什麽的?做好事的人不加恩,做壞事的人不降罪,這主有和沒有,有區別嗎?
“不是這樣的……”麵具最後隻能痛苦地擠出了一句,他的腦子已經成了一團漿糊了。
“我覺得,你應該先好好思考一下。”妮娜眼看這鍋粥熬得差不多了,就指了指麵具手裏的十字架,“有人飼養食屍鬼才是重要的事,得先把這個人抓出來才行。而且,我們也要看看,露西她是不是真的能治好那些人,還是欺騙了她們,隻為博自己的名聲。”
麵具亂成一團的腦袋裏終於抓到了一個線頭兒,頓時下意識地點頭:“你說得對。我們先把食屍鬼的事搞明白。還有那個女伯爵,如果,如果她隻是在欺騙那些女人,我一定要揭穿她!”
妮娜轉過頭去,無聲地笑了一下,望向已經近在眼前的北塔——尤蘭,還有別的姐妹們,從這一刻開始,聖女的日子,就跟從前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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