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裏的消息現在已經不關陸希的事了,  她和馮特伯爵一行人全部上了半鱗馬，日夜兼程往白浪灣趕。
    對，先去白浪灣。一因為白浪灣近,  二是因為現在海風郡的病人，大部分都在往白浪灣跑。
    當然,  也有一些比較有錢的，有馬車坐著,  想去王都——海風郡的教堂治不好他們,  但王都的教堂應該可以啊,  那裏可是有大主教的呢！
    這個時候誰也不會去想,  大主教肯不肯給他們治病，畢竟他們是有些家產的，給教堂供奉，教堂應該就會給他們聖水的。
    然而這一小撮自認為最有希望的人，都沒能進入王都。國王派人封鎖了道路,  並頒布了命令：凡是試圖越過關卡的瘟疫病人，統統格殺勿論。
    於是,  最先那幾個自覺有點身份別人不敢殺他的，或者覺得可以用錢買通的,  統統都撞上了南牆，道路上鮮血橫流,  甚至連還沒有染疫的人也一並殺掉，然後一把火燒光——當然,  燒過之後還能從灰堆裏撿到一些好東西,  畢竟金子是燒不掉的，而且經了一把火，拿起來也更安全。
    後麵的人終於膽寒了,  於是調轉馬車，去了別的地方。他們有錢，可以穿得體體麵麵的，裝做從其它地方來做生意的商人。離海風郡遠一點的地方，因為消息不靈通，他們還是能混進去的。不管哪裏，隻要先逃離海風郡就好。
    國王派出的人也不關心這些人逃去了哪裏，反正隻要別把瘟疫傳進王都，就算他們完成任務了。假如其它地方有了瘟疫，那是領主的責任。
    但是更多的人湧向了白浪灣，因為通過那裏，他們就能去長雲領。現在小牧師的話已經一傳十十傳百，大部分窮人，甚至一部分有點錢的人，都已經聽說了：教堂的牧師告訴他們，長雲領能治好他們的病！
    雖然他們當中有些人甚至不知道長雲領在哪裏，也不知道長雲領的領主是誰，但當眼前隻有一根救命稻草的時候，誰會不伸手去抓呢？
    而且畢竟還有一些消息靈通的人，他們說：長雲領的領主是位很厲害的大騎士，前幾年還來海風郡打過強盜，被他打過一次之後，強盜就少了許多；那位領主這些年建起了煉金工坊，煉出了許多好東西，時常有商人到海風郡來販賣長雲領的東西。
    甚至還有特別明白的人，還知道長雲領也曾經有過瘟疫，但是被治好了！
    這些人，有些其實並不很相信這種消息，但他們還是要說，仿佛這樣說了，消息就會變成事實，他們就一定能在長雲領得救似的。
    但是這種傳言給了更多的人希望，於是幾乎是一窩蜂地，海風郡能走得動的人，都走上了這條路。
    所以白浪灣就麵對了恐怖的壓力。
    “人還在增加！”魯伊斯身為高級騎士，臉上都出現了一種類似於畏懼的神色，就連在麵對大群蛛形蟹的時候，他也沒露出過這種表情。
    人跟魔獸畢竟是不同的。麵對魔獸可以毫無感情地斬殺，但是人不行……
    “把他們隔離在外麵。”丹尼爾眼睛下麵也多了兩圈青黑，“告訴他們，會有人給他們醫治，但不許他們再往前走，否則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現在其實已經嚇不到這些人了——開始人少的時候膽子還小，現在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他們的膽子也漸漸大起來，反正都是要死了，死在這裏和死在海風郡有什麽兩樣呢？
    “我們要過去！我們要去長雲領！我們要治病！”
    所有的人呼喊著，人潮仍舊在往前湧。
    “開槍！”丹尼爾毫不猶豫地下令，“不能讓他們衝進來，否則治不了病，隻會把白浪灣和長雲領都變成下一個海風郡！”這會兒他心裏甚至慶幸起來，幸好那些蛛形蟹已經被打退了，如果這些災民再早幾天來，白浪灣腹背受敵，那就完全沒有阻止的能力了。
    本來民兵們是不忍心開槍的。這不是魔獸，也不是來殺人的騎士，隻是一些平民而已。可是聽到他們湧進來，會把長雲領也變成這個樣子，就有人別過頭去，閉著眼睛扣下了扳機。
    子彈出膛，跑在最前麵的人慘叫一聲倒了下去——不致命，隻是打到了腿。
    但是這人摔倒在地，後麵的人卻刹不住腳，直接踩了上來，而再後麵的人仍舊在往前擁擠，很快這個人就沒動靜了。
    丹尼爾額頭上也冒出了汗。現在擠在白浪灣界碑之外的，已經有五六千人了，刨除那些已經病得沒有力氣的，也還有至少一半的人還能喊叫，還能向前用力。越是在後麵的人越著急，而在這樣的擁擠中，一些病得沒力氣的人，不需要他們開槍，也會被擠倒並活活踩死的。
    “用火藥！”金羽忽然說，“你打死前麵的人，後麵的人也不會知道，嚇不到他們。隻有用巨響，讓所有的人都害怕，才能讓他們冷靜下來聽你的話！”
    “那會炸死太多的——”丹尼爾還沒說完，金羽已經遞過來兩個□□，“減了藥量的，往空地上扔，扔遠一點。”
    連續兩聲巨響終於壓過了數千人的喊叫，耳朵被震得嗡嗡直響的人們發懵地轉過頭去，還能看見被炸起來的泥土從半空中落下，以及大坑旁邊東倒西歪的樹木。
    他們稍微安靜了一會兒，丹尼爾終於能讓所有人都聽見他的聲音了：“老老實實呆在原地，會有人給你們治療，誰再往前走，打死不論！”
    金羽非常及時地補了一句：“誰不聽話，所有的人都得不到治療！”
    這個時候跑在最前麵的人才有機會把自己腳下的人拖起來，然後發出驚恐的尖叫：“擠死人了！”
    死人，加上不給治療的威脅，以及震耳欲聾的“神術”，終於讓這些人安靜了一些，於是卡瑪站了出來：“從現在開始，所有人不得喝生水，隻能喝煮開的水。吃飯喝水之前必須先洗幹淨手。所有的人不許隨地便溺和嘔吐，都要到指定的地方排泄！”
    這都是什麽指令？逃過來的人麵麵相覷。但是他們很快就看見有人搬了巨大的鍋過來，在界碑附近壘起柴堆，開始燒水。並且他們拿來了一些條狀的東西，還有一些野菜，一起切碎了放進鍋裏去煮——最後，他們還往裏頭加了些碎的魚肉！
    雖然居住在海風郡，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到魚肉的。海風港是個深水港，隻供商人的海船出入，窮人的漁船可不行——就算港口允許，出了港就是深水區，普通的木頭漁船根本抗不住海中魔獸的一擊，所以說到這些小海產，他們反而不如白浪灣獲取起來方便。
    鍋裏很快冒出了熱氣，災民們開始情不自禁地咽起口水來。他們當中多數是家無存糧，現在是兩手空空腹中也空空，全憑一口氣撐著罷了。現在這口氣被剛才的巨響嚇破了，那就什麽都沒有了。
    有孩子小聲地哭了起來，因為饑餓。當然也有根本哭不出來的，因為病。
    “過來排隊，每人能得到一碗湯。”丹尼爾下令，同時簡直想跪下來感謝神明讓他們找到了土豆和紅薯——呃，好像土豆是芭芭拉找到的，紅薯是何塞找到的，都跟神明沒啥關係……
    這湯其實很稀，大部分還是水，但有這麽一碗熱湯，就能撫慰那些災民的情緒，讓大部分人心裏都踏實了一些——這些人真的不是想讓他們自生自滅，他們真的給吃的！
    但是拿湯之前還有別的事情：先洗手。並且他們自己帶的碗不許用，要用這邊提供的碗。
    所有人自帶的東西，隻要是有病人的家庭，能煮的東西比如碗筷和衣服都要用開水煮過，太破爛的那些就要燒掉。
    這讓有些人心痛起來——那是他們為數不多的財產啊！而且洗手已經很麻煩，碗又不夠多，一批人先吃過，那些碗還要用開水煮過，才能分給下一批人吃。這讓另一些人也不滿起來，有個男人一把將一個女孩推開：“有病的往後排，別在這兒耽擱別人！”
    女孩的母親病了，而且她們沒有食物了。她的母親甚至沒有力氣來領湯，而她好不容易快要排到了——於是女孩像隻野貓一樣跳起來，狠狠咬了男人一口。
    男人吃痛的叫聲還沒結束，肩膀上就挨了一刀鞘，維持秩序的騎士一腳把他踢到旁邊：“不遵守秩序就不要吃了！”
    “她有疫病！”男人叫起來，“我是商人！我是收獲商會的主人！為什麽要讓我們跟這些傳染瘟疫的賤民呆在一起？”他已經忍耐了半天，而且他剛才找機會去瞧過了，那聲轟響雖然很響，但也隻是把地上炸出一個坑來，並且震歪了幾棵樹而已，似乎也不是什麽特別厲害的東西，就是特別響罷了。
    而且那個坑離他們那麽遠，應該就是因為這些人不敢殺人的。
    他不知道丹尼爾是長雲領的人，還以為是白浪灣的。白浪灣他知道，隻有一個子爵而已，領地也很小，所以他們應該是不敢殺海風郡的商人的。
    他所說的收獲商會，也算是海風郡比較有名的商會了，當然他不是主人，隻是一個普通成員罷了。不過這種時候還是把旗子扯大一點的好，反正也不會有人出來反駁他的。
    而且他真的是商人，甚至原先還有馬車，隻是因為路太窄所以不得不放棄了。但他有奴隸，還替他搬著箱子，箱子裏有他的錢，也有食物，隻不過吃起來太幹了，所以他才想來領一碗湯。
    結果這碗湯要等這麽久，還要跟這些賤民們一起排隊！他本來想讓奴隸來排隊的，但他又怕箱子被人搶走，所以隻能讓奴隸守著，他來拿湯。當然他隻會拿一碗，奴隸嘛，自己想辦法好了。
    商人覺得自己已經很委屈了，然而這碗湯還遲遲拿不到，於是他終於暴躁起來：“讓我過去，我隻是想去長雲領，並不打算呆在你們海風郡！我沒有病，我不跟這些賤民呆在一起！”
    他一邊說，一邊還想煽動別人：“你們難道想跟這些賤民們呆在一起嗎？我們可是商人！”
    確實有不少衣服穿得比較體麵的人，明顯地心動了。但是還沒等他們響應，寒光一閃，一把刀已經架到他的脖子上了。丹尼爾不知什麽時候過來的，隨手從旁邊騎士腰間拔出刀來就比到了他脖子上：“死了你就能過去了，怎麽樣？”
    “你們敢隨便殺人？”男人並不相信，他梗著脖子繼續喊，“怕什麽！我們都是商人，我們衝過去！他們不敢殺——”
    他的後半句話再沒有機會講出來了，因為丹尼爾一刀就砍掉了他的頭，頭顱滾在地上的時候，那張嘴巴還沒有合上，仿佛還想繼續喊叫。
    排隊的人發出驚駭的尖叫，但是叫歸叫，沒有一個人跑開，他們牢牢守著自己的位置，等待著輪到自己領湯。
    “把人頭掛起來。”丹尼爾麵無表情地一甩刀，“誰再敢製造混亂，這就是榜樣！”
    所有的商人都噤若寒蟬。有些人悄悄退出人群，想要逃跑。但是風聲急響，刀刃擦著他的臉過去，釘在他腳前的地上，丹尼爾的聲音依舊平靜：“誰亂跑，這也是榜樣。”
    人群裏有些膽小的已經在後悔了。他們也許不該往白浪灣來的，說不定留在海風郡會更好，至少那裏還有他們的房子，也許他們能逃過瘟疫不會被汙染呢？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們現在想退走，丹尼爾也不能允許了——誰知道這些人有沒有染病，讓他們亂跑，瘟疫隻會傳播得更廣。
    不過這些人很快就老實了，因為到了後半夜，又有人從海風郡的方向逃了過來，他們帶來了最新的消息——海風郡被放棄之後，又有一批魔獸湧入港口，而且爬上了岸。有些人抱著僥幸心理藏在船上，希望逃脫瘟疫，卻被這些魔獸發現，變成了一具白骨。
    這一批魔獸裏，主要是螺類與蟹類，它們離開水也能活動，已經在港口到處爬了。
    這樣一來，誰還敢回海風郡？倒是目前他們所呆的地方，已經成為唯一的希望了。
    而丹尼爾的頭更大了。這一波又過來幾千人，這裏已經擠了近萬人了！而他們還不知道這瘟疫該怎麽治，目前能做的不過是將這些人隔離開來（話說近萬人擠在一起，還算隔離嗎？），然後就是洗手，以及集中便溺，再用生石灰消毒。
    但是仍舊有人在死去。再這樣下去，人群遲早還會亂起來，那時候殺人恐怕也壓不住了。
    丹尼爾覺得自己的頭發都在一把把地掉，他們甚至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麽瘟疫！
    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從長雲領趕過來的卡瑪卻比他鎮定多了：“雖然不知道是什麽瘟疫，但伯爵小姐給我們講過，這種腹瀉嘔吐的病症，怕的就是大量失去身體中的水份，脫水會引起電解質紊亂和代謝性酸中毒，最終腎衰竭，人也就完了。”
    丹尼爾聽到一串陌生的詞匯，感覺頭又大了一圈：“什，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要給他們喝水，以及補充鹽分——”卡瑪猶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還要補充糖分。越是腹瀉嚴重的，就越要不停地補充。”
    她記得伯爵小姐講過，最快速的補水當然是直接輸液，但現在並沒有這樣的條件，所以就隻能讓他們多喝水來補充。
    “這樣，至少能夠讓他們撐到小姐趕回來。”
    糖分——在旁邊聽著的魯伊斯不由自主地看了卡瑪好幾眼——她可真敢說啊！
    如果是從前，魯伊斯在聽見“糖鹽水”的時候怕不會要跳起來，鹽和糖要多少錢啊！
    現在白浪灣倒是有足夠的鹽了，可是他們沒有糖——鹽可以從海水裏曬出來，糖可不能。
    而眼前有萬把人，其中發病的至少占一半，數千人不停地補充鹽糖水，請問需要多少糖？別說糖了，就是現在給這些人喝的那種湯——裏麵有粉條有菜有魚肉，都得算粥了——就已經是一大筆支出了。
    最讓他吃驚的是，說出這話的竟然是一個女仆！她竟敢提出給這些人喝鹽糖水！要知道即使他是白浪灣的首席騎士，也不敢對奎因子爵說“給這些病人吃鹽和糖吧”。哦，鹽可能還敢說，但是糖……所以長雲領有很多糖了？但即使是有，他們會耗費在這些人身上嗎？得病的那些，幾乎都是窮人，給他們喝的鹽糖水，那是比他們本人還要值錢的，哪怕他們賣身當奴隸都還不起。
    然而更讓魯伊斯吃驚的是，丹尼爾居然立刻就同意了：“你懂這個，就照你說的辦！”
    魯伊斯默默地向後縮了一點。他有點擔心等那位女伯爵趕回來的時候，會不會因為糖的事情發怒。
    但是他隨即想到了自家大小姐曾經說過的話，於是他又不那麽擔心了。大小姐說過那位女伯爵的眼睛看到的不隻是長雲領，她的目光會籠罩整個王國甚至可能更遠。目光如此長遠的人，看到的一定不是這些糖和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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