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您到底是、是……”諸葛均傻傻地看著呂昭,  脫口而出。
    那些仙女姐姐稱呼您為帝君啊！帝君！究竟是多麽高貴的身份，才能被仙人也尊奉為帝？
    他太好奇呂昭的“真實身份”了，但又覺得無論用怎樣的話術詢問都顯失禮,  剩下的半截話就這樣有些尷尬地卡在了喉嚨裏。
    “不可說，”呂昭莞爾一笑，豎起手指,  在諸葛均的小臉前虛虛一點,  比了個“安靜”的手勢,  盡顯高深莫測的氣質,  “這些都不重要。”
    她邊說邊站起身,  向著台階下走去。隨著她的動作,  周圍的雲霧旋轉著聚攏過來，自下而上漫過柔長曳地的裙擺，化為一身全新的、泛著柔和光澤、輕盈如煙的華美仙裙。
    “我去接個小朋友，”呂昭回過頭,  眨眨眼睛,  “你先開始教學吧，不用等我啦。”
    呂昭揮揮衣袖，把雲都卷跑了,  走得非常瀟灑，留下弱小、可憐又無助的諸葛亮風中淩亂。
    你怎麽就走了哇！我該怎麽麵對被你請（抓）來的小孩們！
    這裏不是我家！我也很害怕啊！
    悠長的綿響聲中,  沉重的玉石門被推開，歡聲笑語一股腦兒地湧進學堂。
    諸葛亮一個激靈清醒過來，腦內的思緒還在整理中,  身體卻已經開始行動了,  他一把抓住弟弟的手腕,  拖著他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掉頭往回狂奔,  掀起的風將四周浮蕩的雲霧攪出流動的痕跡。
    雲聚雲散，雲卷雲舒，風停之後，一切重歸原狀。
    “……這裏是學堂，你們今後讀書的地方。”
    重重疊疊的人影陸續進入門內，為首的小仙女紮著雙螺髻，笑容爛漫而明媚，她一手舉起燈籠揮了揮，像是在揮舞導遊旗，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同時另一隻手指向前方，寬大的袖子在半空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雪白手腕上懸掛的金鐲玉鐲相撞，發出清脆的叮咚聲。
    “首先，來拜見先生。”
    小孩子雖然並不懂得許多高深莫測的大道理，但卻能清晰地分辨出誰對他們好，並且天然親近那些溫柔的、釋放善意的人。在來學堂的路上，接引仙女們熱情地接待了他們，並沒有因為他們年紀小就怠慢輕視，而是認真回答了他們提出的每一個幼稚的問題，再加上仙女姐姐各個容姿絕麗，說話像唱歌般動聽，簡直是世界上一切美好的集合體……換誰誰也迷糊啊！
    別管這些孩子之前是什麽性格，反正他們現在全都乖乖的，沒人調皮搗蛋惹是生非，讓做什麽就做什麽。
    在仙女們的指揮下，孩子們排列成整體的隊伍，像模像樣地躬身行禮，齊刷刷道：“先生好！”
    禮畢，孩子們抬起頭，定睛一看——
    咦？先生竟然如此……年輕！
    諸葛亮已經回到主位了，他雙手置於膝上，腰背挺拔如翠竹，坐得端端正正，姿勢標準得能當禮儀教科書模板。麵對從四麵八方投｜射｜而來，飽含探究、驚訝等情緒的目光，他幅度很輕地點了點頭，平靜道：“請入座。”
    講台旁安置著一盞落地燈，光線直直地打在諸葛亮身上，將他原本就秀美的麵部輪廓勾勒得更加精致。垂下的眼睫收斂了大部分情緒，微抿的嘴角將唇形往平潤的方向拉，這使得他整個人看起來有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清冷感。
    特意將落地燈光線調成冷白色調的呂昭：是仙氣！我加了仙氣！
    好、好好看的小仙君啊！孩子們大氣兒都不敢喘，身體不由自主地跟隨諸葛亮的指令，各自找位置坐下。
    “二、二郎？”弱弱的詢問聲響起，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用書擋著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她怯生生地盯著諸葛亮瞄一眼，猛地轉開視線，像極了某些警惕的食草小動
    物。
    諸葛亮表麵仍然高冷，但隻有他自己知道，胸膛中的心髒此時跳得有多快。他循著聲音望去，對上了一道小心翼翼的目光。
    “小梅。”諸葛亮瞬間認出了她是誰——被徐夫人收養照顧的、曾經得了瘟疫差點兒死掉的小女孩，後來被呂昭和華佗妙手回春救了回來，經常跟小夥伴們一起在呂昭臨時下榻的民宅內遊玩，隔三岔五跑來找她要甜水喝。
    “真、真的是你呀！”確認小先生是熟人後，小梅明顯放鬆了許多，她拍拍胸口，唧唧呱呱地說，“是湖陽君請你來的？仙女姐姐們說的帝君是不是湖陽君……？”
    問題太多了！諸葛亮感到一陣頭痛，他回想呂昭平日的舉動，學著她抬起手往下一壓，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安靜。要開始上課了。”
    “喔！”小梅雙手捂住嘴，用力點點頭。
    不知道女郎到底叫了多少人來，諸葛亮邊翻書邊想，她之前提到過“南陽、汝南、潁川”，即使僅這三地，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們加在一起至少也得有上萬之數，如此說來這座宮殿確實盛不下……這麽多人我教得過來嗎？可是學堂裏的人看上去並不多啊，也就三……四……五……呃我怎麽數不清了？！
    就在諸葛亮即將陷入混亂時，他的腦海中響起了呂昭充滿鼓勵的聲音：【二郎，要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諸葛亮猝不及防，差點兒錯手扔了教材。他拚盡全力才維持住表麵的淡定沒有失態，【女、女郎？】
    【對，是我，】呂昭解釋道，【我能找來的年齡合適的孩子們都在這裏了，你看著人少是因為夢境中空間界限模糊的緣故。】
    夢境是無限廣闊的，並不存在宮殿太小、人太多放不下的問題。但上萬的數量實在是太龐大了，即使孩子們排列整齊，放眼望去也是烏泱泱的一大片，連人長什麽模樣都看不清，更別說好好聽講了。
    呂昭用了個小技巧，她引導孩子們進入夢境時，按照不同地域將他們分成不同的組，每組五十人，這五十人會一同進入學堂，他們隻能看到彼此和諸葛亮，看不到其他組。諸葛亮雖然能看到所有人，但他對學堂中學生數量的認知是五十，所以才會出現仔細去數時，卻怎麽也數不清的情況。
    【明白了嗎？】呂昭問。
    【明白了……吧。】諸葛亮默默歎了口氣，心想管他呢，我隻負責教書，其餘的不重要。
    他努力回憶自己第一天讀書時的場景，將其一比一複製過來：“翻開第一頁，先聽我讀一遍……”
    劉協於漢廷風雨飄搖之際，被董卓當作傀儡推上台前，手中毫無實權，隻是個吉祥物。他曾經以為隻要除掉董卓，一切就能回歸正常。可董卓死了，天下仍然未定，野心膨脹的豪強們紛紛擁兵自立，割據一方，既不聽宣也不聽調，大有將他一腳踢開，改天還日的勢頭。
    老臣們為了維持漢室的穩固，每天忙得焦頭爛額，看著他們折騰，小皇帝一方麵心懷感激，一方麵卻也覺得迷茫。他讀了些曆史，知道本朝有很多幼主登基，太後垂簾聽政，外戚把持朝政的情況。他也能算幼主，但沒有外戚扶持，宦官們也在十常侍之亂中被袁紹帶人殺得差不多了，眼下他唯一能依仗的，僅僅是這幫忠心耿耿的士族。
    ……士族真的忠心嗎？
    王允無疑是忠心的。就他每天拚命的樣子，小皇帝非常擔心他有一天會硬生生熬死在工作崗位上。他在信中講述了自己的擔憂，呂昭深以為然，用蒼鷹快遞給他送了不少據說是“保健品”的東西，他悄悄把它們摻入食物中，在接見王允時哄騙他吃下……
    保健品確實有效，王允的精神肉眼可見的變好了，身體也比以前更加硬朗，太醫令把過脈後表示司徒完全沒問題，反倒是司徒手下的小年輕們有幾個
    不太行，已經熬病了，需要靜心休養。
    小皇帝得知後無語凝噎，感覺事情陷入了死循環：不給王允吃保健品，怕他卷過頭把自己卷死；給王允吃保健品，老爺子卷得更起勁兒了……
    皇甫嵩也很忠心。呂布被排擠出長安後，是皇甫嵩接手了兵權，招降李傕、郭汜，安撫馬騰、韓遂，穩定京畿。如果沒有他，司隸地區恐怕還會處於動蕩之中。
    還有太尉馬日磾、光祿大夫楊彪……這些老臣們陪伴他度過了從洛陽到長安那段最艱難的歲月，一直堅定不移地擁護他的統治。
    他們是士族，袁紹袁術也是士族。
    士族擁護漢室，士族也在輔佐袁家。
    小皇帝想起了自己曾經問過呂昭，並得到了肯定答案的問題：黨錮之禍乃是宦官弄權導致的，而宦官能掌握的權利，是皇帝給予的。
    由此延伸出另一個問題：皇帝為什麽要給宦官權力？
    因為年幼的皇帝總有長大親政的一天，但已經嚐到甜頭的外戚卻不願意交還權力，皇帝舉目四望，母族不敢靠，士族跟母族眉來眼去，除了宦官，他們找不到更加靠譜的盟友了。
    反正宦官沒有後代，完全依靠皇帝而活，皇帝用得非常放心。
    我將來也會陷入同樣的困境嗎？不知道多少此午夜驚醒，小皇帝都會控製不住地想起這個問題，他坐在寬闊的床上，雙手抱著膝蓋，把自己蜷成一團，靜靜地思索未來。
    越想越迷茫。
    他不想隨便懷疑朝臣，但他的想法並不重要，事實就擺在那兒，不會被任何人的念頭左右。
    他也並非不願承擔身為皇帝的責任，隻是千頭萬緒纏繞成結，他不知該從哪裏入手，麻煩事一件接一件，問題解決了一個還有下一個再等待，這樣的日子似乎永遠看不到盡頭，有時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不在人間了，而是正被無盡的黑影拖拽著朝深淵墜落。
    摘掉皇帝的頭銜，劉協隻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在經曆了宮廷政變、董卓禍亂朝綱等一係列的災難後，他還能保持著清醒和理智，如此心態已經遠遠勝過許多成年人了。
    但他真的很累了，鐵人也不能一直這樣繃緊弦，他很需要放鬆，哪怕隻是片刻的無憂無慮。
    所以在被呂昭拉去熱熱鬧鬧過年的時候，小皇帝才會那麽高興。
    劉協活到現在，遇到過許許多多對他好的人，其中不乏甘願為他拋灑熱血，獻出生命的忠純之士。
    但這些“好”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他是皇帝，沒了這層buff加持，他們恐怕看都不會看他一眼。
    隻有呂昭不在乎他的身份，隻想看他高興點。
    她也沒有從他這兒求得高官厚祿的心思，她想要的會自己去取，而他給不起，也不能給。
    除夕之後，小皇帝每天都期盼自己能再做一場夢。
    被姐姐罩著太快樂了，不用煩惱糧食不夠吃，不用發愁諸侯圖謀不軌，不用麵對王允、皇甫嵩等一幹忠臣嚴厲中充滿希冀的目光，可以無所顧忌地拋棄堆積如山的壓力，整個人輕盈得可以飛起來，完完全全地做自己。
    至於他姐姐是仙子還是妖邪，他其實無所謂，如今這世道，有些人可比鬼可怕多了。
    今晚睡覺前小皇帝照例許願，他沒指望能成真，隻是人活著總得有個盼頭。
    然後眼睛一閉一睜……願望成真了。
    紅華曼理、明眸善睞的仙女站在他麵前朝他招手，笑容親切，“醒了嗎？”
    “醒……還是夢？”小皇帝茫然地眨眼睛。
    “在夢中醒了！”呂昭曲起手指彈了小皇帝一個腦瓜崩，“走走走，帶你去玩。”
    熟悉的腦瓜崩令小皇帝漸漸回神，他一把抓住呂昭身後飄浮的披帛，語無倫次
    地說：“姐姐姐仙仙仙……”
    “見到我這麽激動啊？”呂昭笑問。
    小皇帝認真點了點頭，“嗯！”
    呂昭忽然就說不出開玩笑的話了，她歎了口氣，摸摸小皇帝的腦袋，帶著他登上仙舟。
    光線驟然暗淡，悠長的鳴叫響徹碧霄，雲海中躍出一條巨大的魚，陰影遮天蔽日，極目遠眺也難以望到盡頭。
    “啊！”小皇帝撲在船舷上，手臂著指向天空，聲音激動，“好大的魚！”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呂昭慢悠悠地念道。
    大魚躍過頭頂，鑽入雲海，馱起仙舟。一對毛茸茸的大翅膀從舟下舒展開來，上下拍動，卷起獵獵狂風。
    “……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小皇帝怔怔地凝望著遠方，喃喃道。
    “你已經讀過《莊子》了嗎？”呂昭有點驚訝地問。
    “文和先生當故事講給我聽的。”小皇帝回答。
    老賈你還幹過給小孩講故事的事呢？這麽溫情脈脈？呂昭挑了挑眉，感覺她印象裏賈詡的固有形象正在一點點崩塌，隨之重建的是個有點疲憊的社畜……實在是太怪了！
    小皇帝連《莊子》都涉獵了，已經遠遠將諸葛學堂的教學進度甩在了身後，把他塞進去念書恐怕不合適，這就好比讓初生中回頭念小學一樣，大部分初中生都不會樂意吧？
    呂昭的糾結表現得有些明顯，小皇帝看出來了，他默默咬住嘴唇，小心地伸手牽住呂昭衣袖的一角，輕輕拽了拽，“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循著牽引的輕柔力度，呂昭低下頭與小皇帝對視一眼。盡管知道他是在故意示弱，但她還是被那雙小鹿般水汪汪的眼睛萌到了。
    真可愛啊，這得是經曆了多少代美女堅持不懈的努力，才把老劉家的基因在顏值方麵改善得如此優秀！
    他都主動賣萌了，我不給點回應說不過去。呂昭迅速說服了自己，抬手戳了一下小皇帝軟乎乎的臉蛋，然後十分自然地將手收回來背在身後，“不是，我想帶你去個地方，本來覺得你會喜歡，但現在不確定了。”
    “是哪裏？”小皇帝問。
    “我辦了個學堂，教普通百姓們家的小孩們識字念書，”呂昭簡單跟小皇帝解釋，“他們大部分人的教育水平約等於沒受過教育，所以得從頭學起。”
    小皇帝的眼睛亮了，“我喜歡！我要去！”
    小皇帝寄給呂昭的每封信內容都特別長，大到朝臣小到宮女黃門，什麽都吐槽，一看就是憋得夠嗆，平時也沒個能說話的知心人。呂昭被動從信中窺探過不少八卦逸聞，隔壁為了寫書四處搜羅名人趣事的王粲要是知道，肯定會被饞哭的。
    現代的小孩可以在幼兒園交朋友，古代的平民小孩可以跟左鄰右舍的同齡人交朋友，出身士族的孩子也有同宗的兄弟姐妹，以及家族的世交。
    隻有小皇帝，他哪邊都沾不上，唯一的兄弟已經被董卓毒死了，剩下姐姐相依為命，但姐弟倆年紀相差比較大，實在玩不到一起去。
    孤獨的日子過久了，再加上難以喘｜息的重擔壓製，人很容易自閉。古代人對心理方麵的疾病完全沒概念，自然也就談不上治療方案，還是直接從源頭掐斷吧。
    諸葛學堂的小孩們並不知道小皇帝的身份，隻要小皇帝也願意，他們就有成為玩伴的可能性。而且對一個久居深宮之中，隻能依靠小黃門和朝臣與外界溝通皇帝而言，拓寬信息渠道，多了解普通人過著怎樣的生活，能有效避免視聽被蒙蔽，是件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
    “喜歡就好，”呂昭笑道，“但有一點，臣要提前說明。”
    呂昭單膝跪地，略微仰頭
    ，與小皇帝平視，她的神情變得非常認真，稱呼也更換了：“他們並不知道您的真實身份，不會敬畏您，隻會把您看作普通的同齡人。你們可能會因為某些觀點起爭執，吵架、甚至打架……當然打架是不對的，我會及時製止這種行為。”
    “您能接受這些嗎？”
    “再怎麽不尊重，也不會比董卓更放肆了吧？”小皇帝鄭重道，“當然可以。”
    呂昭和小皇帝回到“仙宮”的時候，諸葛亮已經教孩子們認識了二十個字，正監督他們一遍遍謄寫，加深記憶。
    有些小孩學得很認真，有些小孩很快感到了無聊，開始東張西望，探頭探腦。
    諸葛亮手持藤條，離開講台，在人群中遊走，時不時維持一下課堂紀律。被呂昭用雲霧捏出來的小仙女們也在幫忙。
    比起學習，玩耍更具誘惑力，年紀小的孩子很難長時間將注意力集中在一件枯燥的事上，而且他們中的有些人是真的不明白，這不光是一場奇遇，還有可能是唯一一個能改變命運的機會。
    呂昭無法照顧到所有人，她隻能盡量引導孩子們向學，在確保所有人都能識字的前提下，重點培養主動學習成績優秀的苗子。
    感知到呂昭回來了，諸葛亮悄悄鬆了口氣，他先保持著小先生的威嚴，緩慢踱步離開學堂，出門後再瞬間恢複活潑的本性，朝著殿外撒腿狂奔。
    “女郎！您可算回來了！”諸葛亮與呂昭和小皇帝迎麵相逢，“咦，是你。”
    “二郎！”小皇帝的眼中升起鬥誌，“又見麵了，上次分別後我一直在苦練投壺技藝，這回絕對不會再輸給你了！”
    諸葛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