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見龍在田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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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采向春草要了她們這一隊所有人平日抄寫的功課作為參考。
    反正挨罰已經是既定事實了,在外麵多待一會兒少待一會兒沒什麽區別,而且春草挺想知道荀采到底要如何模仿筆記,能模仿到何種程度,她點點頭,示意荀采稍等,自己躡手躡腳地回了營房。
    荀采眯著眼睛從門縫往裏瞧,她從不在光線暗淡之時看書、寫字或做刺繡的活兒,因而視力保護得還不錯,再加上今夜月光清亮,她很清楚地看到春草拉開抽屜,取走了最上麵一打宣紙,然後又把抽屜塞了回去。
    整套動作沒發出一丁點能驚動同袍的聲響,一氣嗬成行雲流水,足見春草臂力之強,腕力之穩,以及平時肯定沒少幹這種事,要不然怎麽能如此熟練呢
    春草從門縫中擠出來,貼著荀采坐下。荀采仍然很不習慣,但這回她沒有把人推開,而是盡力忽略別扭的感覺,將宣紙接過來。
    手指觸摸紙麵,有種綿韌柔潤的感覺,與平日慣用的紙張大為不同。荀采微微一怔,沒有先看字,而是研究起了宣紙,她拎起最上麵的一張,對準月亮,皎潔的光便將紙染成了更加溫柔的顏色,紙麵紋路純淨細膩,紙上字跡墨韻清晰、層次分明、浸染得恰到好處,一看就是上好的紙。
    她這兩年過得渾渾噩噩,對外界的一切事物漠不關心,完全不知造紙技術已經發展到如此成熟的地步了。
    畢竟是被荀爽從小一點點悉心教養出來的世家貴女,具備一定的眼光與見識,荀采僅靠著這一張紙,就推斷出了不少隱藏信息。
    盡管蔡倫改良了造紙術,但相比竹簡和劣等紙,更便於書寫的上等蔡侯紙造價仍然不菲,是達官顯貴之間互相贈禮的好選擇。
    以清甜而不膩的純淨香料將紙小心地熏過,置於雕琢精美的木匣中,再點綴上一枝盛開的花。收到禮物的人打開匣子,嗅到撲鼻幽香,又見花朵嬌嫩,襯著宣紙更顯瑩白,這幅場景想想都覺得風雅至極。
    權貴們喜愛的禮物,普通百姓們自然用不起,甚至連購買的渠道都摸不著。
    如此貴重的禮物竟然出現在了呂昭的女兵營裏,用途還是給女兵們練習書寫……
    要麽是呂昭在蔡侯製紙法的基礎上,將其進一步改良,把成本壓得更低,低到普通人也能負擔得起的程度;
    要麽是呂昭出於某種目的,無視成本,以賠錢的價格賣紙;
    要麽二者兼有之。
    荀采輕輕籲出一口氣,感覺自己觸碰到了一座名為呂昭的龐大冰山的一角。
    她忽然對這個據說已經名滿天下的女郎產生了一點點興趣。
    收斂發散得有點遠的思緒,荀采將注意力集中於紙上的文字,決定認真觀察一下,再嚐試模仿。
    然後她愣住了,她的腦袋嗡嗡作響,她握紙的手逐漸顫栗,紙在她手裏抖得像一隻受驚的、拚命掙紮的蝴蝶。
    這是什麽字啊!這是什麽字啊!誰教的你們這樣寫字!還寫在如此珍貴的紙上!
    站出來!站出來!我定要與他理論一番!
    “……魏將軍啊。”朦朧中荀采聽到春草如此說,然後才意識到自己無意間把問題問出口了,“魏將軍的隸書寫得可棒了!據她說是臨摹的什麽鍾……鍾常元好像是鍾常元的字,那人的字可有名氣了,京城的大人物們都以求得他一張墨寶為榮。”
    荀采的腦袋響得更厲害了,手抖得更劇烈了。
    是鍾元常!鍾元常啊!鍾繇要是知道有人如此編排他,怕不是會直接氣暈過去……
    “寫得好嗎哈哈。”荀采幹巴巴地笑了兩聲。除了笑,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唉,我們是真的沒什麽寫字的天賦。”春草歎了口氣,將手伸到荀采麵前,“你看看,這像是寫字的手嗎要不是為了給我兒子寫信,我早就放棄了……好難!”
    春草已經三十歲了,活了半輩子,用這雙手整日帶孩子做飯洗碗拾掇家務,織布裁衣縫補破洞,農忙時還要協助男人下地勞作,扛鋤頭、插秧、挑水施肥,再後來逃荒時餓極了,她還徒手從土裏刨過野菜根……
    但她沒有摸過紙筆。
    荀采定定地看著那雙手。皮膚黝黑,布滿疤痕,粗糙得像老樹皮,手指短而粗,骨節膨脹,乍一看竟猙獰得有些可怕。
    曾經家裏最低等的粗實仆從,也不會有這樣一雙難看的手,因為會“汙了貴人的眼睛”。
    “嚇到你啦”春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手收回去。
    “沒有。”荀采慢慢搖頭,她想了想,第一次注視著春草的眼睛,認真道,“隻要勤加練習,人人都能寫好字。”
    這次輪到春草發怔了。
    荀采說完,把痛苦的麵具重新戴回臉上,她咬著牙,瞪大眼睛仔仔細細地觀摩了第一張,末了將目光停在結尾的落款上,眼神透著股陰仄仄的感覺。
    “白露,”荀采一字一頓地說,“挺好聽的名字。”
    春草:“這是小隊長。”
    荀采:“……”
    雖然她不太了解軍隊的相關製度,但顯然優秀的人才能成為小隊長,優秀的人尚且如此,其他人……簡直不敢想。
    深吸一口氣,荀采看向下一張。
    跟上幅字相比,這幅字扭曲出了新高度,荀采花了點時間才認出來紙上寫的是什麽內容。
    “這是我的。”春草主動認領。
    荀采慢慢地、慢慢地轉頭看她。
    “是不是沒救了”春草小聲問。
    荀采張了張嘴,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了“有救”兩個字。
    “真的嗎”春草的眼睛亮了起來。
    “真的。”荀采堅定道,“我會教你的。”
    在如此漂亮的紙上寫出抽象的鬼畫符,就跟看到秀美標誌的女郎與歪瓜裂棗的男人結為夫妻一樣令人感到離譜。其他地兒她管不著,但在她的視線所及之內,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清晨,第三小隊的人起床後,發現荀采冒出了一雙黑眼圈。
    其實顏色很淺,但荀采膚色白皙,看上去就還挺顯眼的。
    “你熬夜啦”小隊長——名為白露的姑娘湊到荀采麵前,關切道,“昨晚沒睡好嗎是不是不適應我們有沒有人打呼嚕打擾到你呀”
    她嘰嘰喳喳問了一串,荀采一一搖頭否認,然後向白露承認自己昨晚犯錯了。
    “沒事的,別在意,”白露笑道,“隻是抄書而已,就當練字啦。”
    “我還挺喜歡練字的,”另一位女兵說,“筆摸著比鋤頭輕巧多了!”
    “再練練我就能寫信了!”
    “……”
    “是我的錯,不能連累你們一同受罰。”荀采目光堅定,“我會把你們的份額一並抄——”
    “這不行!魏將軍能看出來!”女兵們紛紛說出了昨晚春草說過的話。
    “她看不出來,我能模仿他人的字跡,”荀采非常自信,“先去訓練吧,之後我寫給你們看。”
    大家互相看看,神色將信將疑。
    她們倒不是懷疑荀采的水平,而是對自己的水平有著清晰且正確的認知。
    荀采長期不運動,昨天一下子跑了十二裏,今天兩條腿疼得走路都一瘸一拐的,看著非常可憐。
    同袍們都勸她休息,但她堅持要跑,即使跑不動了,也可以跟著走。
    能力是一回事,態度又是一回事。而且她來得晚,進度遠遠落後於其他人,再不努力,猴年馬月才能趕上去呢
    從小到大,她的課業一直都是拔尖的,沒道理長大了反而墊底了!
    不能鬆懈,不能放棄,荀采每走一步,都在心裏默默地對自己說,現在放棄了,以後就提不起這口氣了,堅持就是勝利!
    恍惚間,她好像回到了小時候,父……那人送了她一張特製的弓,手把手教她學射箭。
    開始她沒掌握正確的發力姿勢,幾天下來,手臂肩膀和腰肢酸痛難忍,手指還被磨破了,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
    那人拿來藥膏,命侍女給她敷上,隔著屏風問她還要不要繼續學。
    “當然要!”年幼的荀采疼得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但所幸有屏風遮擋,那人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梗著脖子,倔強地強調,“我會學會的!”
    後來荀采果然學會了,不僅會了,還在日積月累的練習後,水平愈加精進,能做到箭無虛發,族內所有同輩人都比不上她的技術,在她麵前甘拜下風。
    她的手因此變得沒那麽柔和秀美,還生了繭子,但她並不覺得難看。
    荀采今天跑步花費的時間比昨天還長,等全天的訓練結束時,她隻進行了跑步和紮馬步兩個項目。
    用過晚飯,其他小隊的女兵們自由活動,第三小隊則進入學習室抄寫文章。
    確認周圍沒有其他人後,荀采展現出了令人驚歎的技術——她雙手握筆,同時抄寫,寫的還是不同的筆跡,右邊字跡遒勁挺拔,自有一番傲骨,左邊字跡在歪歪扭扭中盡量保持了工整,透著股初學者的稚嫩。
    同袍們:“!!!”
    抽氣聲此起彼伏,大家都被震驚到了,“呼啦”一下圍上去。
    “春草,快看!這是你的字!”
    “媽呀,真的跟我寫的一樣!我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好厲害啊!”
    “……”
    荀采很快寫完了十份作業,她剛撂下筆,其他人就殷勤地湊過來,有遞水的,有揉手腕的,有捏肩膀的,有整理桌麵的……分工明確,各司其職。
    “……不、不必如此。”荀采很不適應,但隻是出言拒絕,身體並沒有動。
    “要的要的!”大家紛紛道。
    整理好的作業擺上了貂蟬的案頭。
    白露、春草、荀采等第三小隊的全體成員垂手立於下方,眾人之間眼神亂飛,時不時偷偷瞟一瞟貂蟬,試圖從她的神色中觀察出些許端倪。
    但貂蟬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一直是那張溫溫柔柔的美人臉。她慢條斯理地拈起一張紙,認真從頭看到尾,放下,再去看另一張。
    貂蟬很快看完了全部,她說道:“這次的課業有很大進步……”
    她依次點評了每個人的書法,還使用朱筆圈出了其中需要改進的部分,講的非常詳細,大家收獲頗多。
    唯獨沒被修改的是荀采的課業,貂蟬笑道:“寫的比我好,我就不班門弄斧了。”
    “魏將軍謬讚了。”荀采十分謙虛。
    “我有個不情之請,”貂蟬思忖片刻,站起身,走到荀采麵前,握住她的手,態度誠懇地說,“女郎飽讀經書,學識淵博,本不該如此委屈,但軍中人才凋敝,除我之外,實在沒有能教導她們讀書習字的人……女郎可願助我”
    被所有人用期待的目光看著,荀采感到肩膀上多出了一份無形的壓力,但她並不討厭,反而躍躍欲試。
    她對貂蟬行了標準的一禮,正色道:“我願意。”
    聽完貂蟬的講述,呂昭眨眨眼睛,“那些課業真的不是出自她一人之手嗎”
    “我看不出來,”貂蟬笑著搖搖頭,“但我猜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