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第一百九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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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本身當然無錯,但當一種不受約束的、獨斷強橫的權力存在並且不容反抗地籠罩在所有人頭上時,掌控著它的那一部分人,在揮手之間,就能其他人帶來滅頂之災。
而為了自保保或者帶著一些普濟眾生的大義,有的人往往會想到推翻這種權力。
可是推翻之後呢
古往今來,天下分分合合,群雄爭霸的戲碼幾乎每隔幾百年便要上演一次。“英雄”推翻了舊政權、建立新政權,隻要把握住那種至高無上的權力,將帝王的稱呼戴在自己頭上,原本的救世主,就成為了新的壓迫者。
屠龍者,終成惡龍。
權力的正義與否取決於執掌權力的人,但家天下製度下,至高無上的權力以血脈為根本代代流傳,誰能保證,英雄的後人、每一位在皇位之爭奪得勝利然後順利繼位的皇帝都心懷愛民、愛天下之心,而非隻愛那巍峨權位與萬裏江山
所以應該被推翻的,不僅僅是獨斷的權力,是製度。
推翻皇權至上的製度,讓權力受到約束;建立完整的監督體係,讓權力變得“無害”。權力本身並不可怕,如何讓權力最大限度無害化,才是需要瑞初他們去思考的問題。
認知尚且不完全時目睹的一切、聽聞的一切,和從小生長的環境讓瑞初心中下意識地抵製權力——因為她見證了太多絕對權力之下,人無力反抗的“現實”。
但逐漸長大的過程中,她的心理又會逐漸陷入矛盾當中,因為一路走來,她落下的每一顆棋,似乎也都是在利用權力,利用至高無上的皇權,利用她生來擁有的權力,利用周遭一切能夠利用的權力。
她陷入矛盾之中,掙紮在前後認知衝突的無力中。
敏若站在岸上,注視著瑞初這一全過程,從始至終,要求自己置身局外。
這一條路,必須瑞初自己走出來。瑞初的性子像她,看似隨和寬容,其實偏執、執拗,隻有自己悟出來的道理,才會咬著牙,無論麵對怎樣的艱難都不會舍棄。
那就讓瑞初自己悟吧。
她相信她的女兒最終會走向她一直注視著的那條路,去走向權力、握住權力,然後親手給權力套上枷鎖,然後帶著套上枷鎖的權利繼續往前走,直至走到生命的盡頭、理想的終點。
一場毫不講道理、充滿時代特色又牽連甚廣的文字獄,促使瑞初深刻地檢討思考,並終於得出了最後的結果。
她不能繼續抵製權力,她必須走下去,成為握住權力的人,然後親自給權力加上約束。
她今日救不了戴名世,隻能眼睜睜看著《南山集》因那在她看來頗可笑的罪名被列為。
那明日,她又能以何力量來救她想救的百姓呢以空談的口號嗎
禦史參奏的理由是《南山集》涉及反清言辭,而舉出的實例是《南山集》中引述有南明抗清事跡,並引用了南明年號,奏其“倒置是非,語多狂悖”。
這在時下實在是個能要九族腦袋的大罪名,當年孔家子弟在京做了一本《桃花扇》——亦是寫到南明舊事,戲文中有些言辭,在那位趙禦史看來,大抵也是狂悖倒置吧
康熙並未嚴懲這位孔家後人,《桃花扇》問世後,孔尚任收拾包袱被
打發回了老。康熙本人對《桃花扇》倒是持欣賞態度,宮中也常演。
文壇中對康熙這種包容開放的思想態度頗為推崇。
但戴名世,顯然沒有孔尚任那麽好的運氣,有一個聖人祖宗了。
其實戴名世真有一顆“反清悖逆”之心嗎
敏若和瑞初都知道,未必。
他二十八以秀才身入縣學,入的是大清的縣學,後以貢生身份被拔入京,為正藍旗教習,數年後又入國子監,做的是滿清的官。
若他真對滿清統治心懷憤恨,一心想要“反清複明”,又何必入這個朝又何必在四十八年以五十餘歲高齡再考科舉摘榜眼入翰林
早年緬懷前明,錄南明史事,是文人情懷;晚年考科舉入朝為官,是真心實意想為朝廷做事,為大清官員。
他若懷著反清複明的願景,又何必走到如今
康熙心中恐怕也知道那隻是文人錄事筆法,知道戴名世如今對大清並無悖逆之心,但那又如何
重要嗎
作為大清的帝王,康熙要做的,是掐斷所有人對前朝的懷念與惋惜,將南明的惡名徹底坐實,亦決不能容許有人筆下將清錄為攻南明的反派——雖然戴名世本人並沒有對曆史進行什麽深加工。
但還是那句話,那又如何呢
哪怕瑞初在江南做得再多,哪怕如今文壇形勢再好,都不足動搖康熙對思想鉗製的態度。
康熙率先表明嚴查態度,此案徹查起來牽涉極廣,他清楚必定引起儒林震動,但論諳熟人心,天下也沒有幾個人能勝過他。
江南形勢在他與瑞初預料之中的不安穩又安穩,不安穩在總有人心中熱血未涼,安穩在也有許多的人早早折服於世事,甚至輕蔑熱血與所謂情懷。
瑞初心態的轉變,發生在發現自己哪怕做再多,都無法動搖康熙的態度時。
其實她想要動搖的倒未必是康熙的態度,她在試探,試探康熙手中權力的根本。
這份權力本身,或者權力二字本身,究竟是什麽
是這個製度。她從小就知道,這份讓她反感抗拒的權力和她厭惡並想要推翻的製度是被綁在一起的,買一送一,想要弄倒一個,就得連著另一個一起搞。
她並不反感或者畏懼於此。
這一次的事情讓她發生的思想上的轉變,是讓她明白,她需要學會走近、貼近權力,然後徹底改變這份不應存在的、重逾泰山的權力。
隻有握住了刀柄,她才擁有給刀鋒套上鞘的權利。如果一直視權力如虎狼,避其如蛇蠍,她的路其實也並不好走。
握住了刀柄,也是掌控了推翻這根深蒂固的製度最根本的力量。
權力本身,是沒有好壞之分的,分別在於時代、製度增添在這兩個字上的是什麽。
她要抹掉那兩個字上帶有專斷和壓迫的所有色彩,讓它受製於法、臣服於公正、服務於天下,而非服務於王朝於帝王。
前路要如何規劃,在如此關頭便顯得至關重要。
她也不能現在就大刀闊斧地衝入皇兄們爭奪權位的戰爭當中——她的局才剛剛布起來,一切都需要穩紮穩打,眼下就將重心全部放到爭奪權位勢力上,反而會頭重腳輕,因小失
大。
即便真爭到了那份權力,得到權力之後,她也還沒有足夠的資本與它開戰。
民間的思想發展不夠,經濟基礎布置不夠。
前者尤其要命,因為在被拉到京師那個波詭雲譎的局、混濁不可見底的一潭髒水後,她勢必要將大半的心力都投入到如何握緊、穩定握住的權力上——因為她的身份在這種情況下本就屬於劣勢,她的皇兄們爭得人不人鬼不鬼,她入了局,隻能比他們更狠、耗費更多的心力。
屆時她也不確定自己她還能分出多少心裏來掌控、推動民間布局,但她很清楚,眼下這個局,她抽手不得。
草原、京師、江南,這三點、她的姐妹們以她為軸心鋪開一個大局,她此刻抽身,最大的可能就是前功盡棄。
所以她不能擅動。
思想的改變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每一子都要小心落下,提前布局以謀後動,或許十幾年,或許幾十年。
她需要繼續積蓄資本,同時,為了保證還算安穩的過度,大清這艘如今半爛的船,也需要在它仍以清為名時剔除些腐木、敲敲打打修上一修。
在京中的布局,還是繼續推進。
在給敏若的信中,瑞初其實並沒有將自己心境和想法的轉變寫得很詳細。
因為無論運送時抱有多少小心,文字書信這種信息傳遞的方式本身就帶有暴露的風險,所以一直以來她們之間真正緊密事務都是通過加密信件來交流的。
但家書中平白無故地混雜著一張不明不白的信紙,本身就是很可疑的。所以敏若隻盯著她的字裏行間仔細琢磨,翻來覆去看了無數次,信紙險些被敏若摸漏。
隻能說,這年頭做個放養係家長其實也挺難的。
嘴裏說著讓孩子自己去闖、去拚、去奮鬥,其實眼睛還不是緊緊落在孩子身上,都快盯出鬥雞眼了。
鬥雞眼本人敏若,正對著那幾封信在分析如今的局麵。
戴名世之案還在審查當中,輕易是不會有結果的。
康熙嚴查的態度分明,但他這些年對文人階級也一直持籠絡態度,他也自詡是個思想開明的皇帝,此刻擺出來的是態度,最終處理此事時,卻未必會真大手筆殺個血流成河。
他要以嚴震懾天下,又要以寬和籠絡人心。這個皇帝的位子不好做,但康熙將權術心術都運用到了極致。
不過比起這個偶爾還會流露出些真性情的康熙皇帝,他那位今年才要出生的孫兒,似乎才真正是以為可怕的、天生的帝王。
敏若垂了垂眸,指尖在炕桌上輕點,聽人稟:“雍親王與福晉帶著大阿哥去咱們王爺那邊了,說是出來踏青的,雍親王福晉遣人來回話說下午與咱們王爺他們同來請安。咱們大格格今日也休沐,王爺也遣人來回話,說想討您這一頓晚膳呢。”
敏若揚揚眉,雖然她就在暢春園,離安兒他們並不遠,但這段日子安兒和潔芳都忙得腳打後腦勺,在她這自然也算得上是稀客了。
她道:“告訴應婉,我知道了。也告訴安兒,少不了他們一口,隻是若是來晚了,怕是隻能喝菜湯了。”
冬葵便笑,道:“奴才一定囑他們原話回給王爺。”
敏若輕笑一聲,鋪開筆墨,徐徐開始寫給瑞初的回信。
信中自然隻是閑話家常,她說起安兒潔芳近來的忙碌,說起芽芽最近因為想要申請提前結業而忙於功課,她也許久未見,不知是否消瘦了。
然後說起近日天氣溫暖、暢春園更是舒適宜人,康熙在此休養得不錯,“爾皇父身心輕健尤勝往年,此極幸也,料想天命亦眷顧爾父,爾可心安”。
不必懷疑,這一句純屬出於禮貌。畢竟康熙對她和瑞初的書信往來一直十分好奇,偶爾來得巧趕上了也會瞄兩眼,敏若習慣將事情做得周到乃至無懈可擊,皇帝的身體狀況自然是不可輕易對外透露的,但若一字不提,似乎又顯得她和瑞初並不關心康熙的身體。
在立人設這條路上,敏若從未翻車過。
寫到這,按照以往的慣例,這封信其實已經寫到尾聲了,但敏若想了想,提筆又添上一段給女兒的寄語。
“舊書新讀,感悟良多,聊寄一語,祈為鼓勵: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末了,言:“吾兒,歲歲事事平安遂意,爾心如劍,則無論前路坎坷波折數幾,皆可一劍破之”。
此時正是飛白樓將要建成、上匾、填書之時,南山案出,對瑞初也會不可避免地造成一些影響。
這段填在此處,並不顯得突兀。
敏若寫上落款,然後撂筆靜靜看了一會,蘭杜走來道:“上午送出去嗎”
“不必了,就晾在這,明日再送。”敏若將寫好的信換了個適合晾幹墨漬也方便被人看到的雙重好位置,然後開始整理桌上瑞初的筆墨書信。
雖然瑞初信中言辭穩妥,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追求完全穩妥的最好方法,就是別讓康熙看到這些信。
敏若一向崇尚十分人事,不求天命。她從不認為自己運氣好,所以任何事在她手中都要做到十分,才能讓她放心,確保穩妥。
今日安兒要來,按理是他應該先去向康熙請安,但這幾年下來,康熙也習慣了在安兒要來的日子先到養樂齋,與敏若飲茶聊天,談論閑事書畫,也算放鬆身心,然後一齊用一頓晚膳。
這一點隱隱已成慣例,康熙來得早閑得慌,少不得四下看兩眼,敏若和瑞初得書信,他一向很感興趣。
而後果然如敏若所料,康熙晌午前後就來了,二人一道用了午點,例行的兩樣點心、一盞甜湯,前一陣的枇杷好,如今隱隱要過季了,敏若正抓著尾巴奮力吃,這幾日養樂齋冰糖枇杷做得很勤,烏希哈手藝好,敏若百吃不厭。
康熙又不常吃,自然更沒有嫌棄的道理。
午點他用得頗順心,用過點心後,二人坐在窗邊飲消食茶,康熙便看到敏若撂在一旁的書信了,問道:“這是”
“給瑞初的信,晾一晾,正要裝封使人送去呢。”敏若隨口道。
康熙便來了興致,一邊道:“你們兩個書信來往是極頻,也不知瑞初怎麽就有那麽多話和你說。”
他說著,還輕哼了一聲,一邊就頗為順手地將那兩張信紙取了過來,隨意瞄了兩眼。
敏若頗有些嗔怪之意地道:“每每有我的信,定然也有您的一封,瑞初和您能有那麽多話,和我這個做額娘的怎麽就不能了人都說女兒對額娘是最貼心的,您就隻許瑞初和您貼心不成”
康熙隨意
掃著那封信,隨口道:“瑞初打小可就是最孝順朕的,”
他正要說笑些什麽,話到一半,卻頓住了。
敏若目光淡漠地垂頭呷了口茶,抬起頭再麵對康熙時,眼神也重新鮮活起來,道:“瑞初孝敬您是天經地義,孝順額娘也是理所應當啊!您也不能隻需女兒貼您的心……”
她這邊抱怨著,康熙忽將手中的信紙扣在了桌上,見他麵色不明、眉心微蹙,敏若似是愣了一下,然後有些不安地呐呐問:“怎麽了這是”
康熙看她一會,似是輕輕歎了口氣,然後搖頭道:“沒什麽。你告訴瑞初,放寬心,無論怎樣,她還有朕這個阿瑪呢,大不了回京,她的公主府好端端地在那,根就在京裏,回來有阿瑪庇佑疼愛,比在江南順心!”
敏若便笑了,輕聲道:“要不說瑞初和您好呢若論寵溺孩子,滿天下怕是也沒幾個人能和您比的。”
康熙無聲歎道:“如今江南的局麵,也是難為瑞初了。朕也心疼她。”
敏若心底漠然,康熙又道:“虞雲倒是個有才的孩子,可依朕看,是萬萬不及咱們瑞初,這幾年江南形勢大好,可多半都是瑞初的功勞!論及心胸能耐,普天下的男兒也沒幾個比得過咱們女兒的。”
聽他此言,觀其神情,敏若就知道他此刻心裏隻怕又在感慨那老一套的“恨女不生男兒身”。
她麵上帶著幾分驕傲與憂色輕輕點頭,眉心微蹙,端得一片為女憂慮,心裏道:謝謝您這麽誇您的“大、孝、女”了。
瑞初對您和愛新覺羅家的祖宗們可不是孝順極了
再過個幾十年,沒準您被她孝順得棺材板子都壓不住呢!
敏若心裏輕輕哼哼,康熙則完全不知她在想什麽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又歎了口氣,才繼續喝茶。
下午兩家人都到了,康熙與四阿哥、安兒出去說話,應婉打發弘暉帶著弘杳出去玩,芽芽不放心也跟過去了,便是敏若、應婉和潔芳在屋裏說話。
應婉笑眯眯地說起一樁逸事。
因雍親王府裏子嗣稀少,今年兩位新進的格格先後有喜的消息很受京中好熱鬧的命婦夫人們關注,甚至有與應婉關係不錯的夫人還特地恭喜她,終於可以洗脫妒毒的惡名——前些年府裏孩子不多,暗地裏對她指指點點的人不在少數。
多半都是揣摩她心狠手辣,怕有幼子出生動搖弘暉地位、搶奪家產的。
應婉對此頗好笑,這會說出來也當個笑話講,潔芳輕輕摸著踏雪,清冷的眉目間稍有諷然,“無聊之人。”
其實這些年因為應婉忙於微光書院之事,在後院大搞平衡之道,前些年府裏也都是老人,府內倒一直都很安穩。
她和四阿哥畢竟是少年夫妻相互扶持的情分,弘暉又聰慧有天分,一家人感情一直不錯。
今日兩家能一起來暢春園,便足可印證這一點了。
因為雍親王一家過來的前提,就是這日他們三口趕上一起休沐,四阿哥有意來找安兒,便帶領妻兒出來踏青,同時也是應婉拉著芽芽來見她阿瑪額娘的。
——經過去年一年的奮力耕耘,安兒得到的成果不錯,今年再種一年,如果一切進行順利、不再出現新問題的話,明年新稻種就可以順利進入推廣階段。
隻差這臨門一腳,安兒當然緊張,他過了年就鑽到了莊子上,並忙碌於來回巡視實驗田,潔芳並不比他清閑,二人都忙得無暇顧及孩子。
弘杳因為年齡太小,他和潔芳不得不帶在身邊,也隻能交給乳母和保姆照料,並托付趙嬤嬤與迎冬看顧。
一日裏,能和阿瑪額娘坐在一處用兩頓餐飯,弘杳會高興得直接跑到隔壁去找迎冬炫耀。
而因為
上學方便,能夠壓縮每日奔波在路途中的時間,為了提前結業而課業極重的芽芽則獨自住在京中的王府裏,每日隨著應婉上學來去,休沐日才到莊子上。
到那天,安兒和潔芳無論再忙也會將時間擠出來,一家四口在一處過一天,因而芽芽的休沐日已經成為了弘杳最為期盼的日子。
從芽芽出生開始,她就被安兒和潔芳帶在身邊,往年兩人最忙的時候也舍不得將芽芽獨自放在京中,今年是三人都忙,便無可奈何了。
幸而就這一年,三人都奔著忙過這一年,然後奔向天地遼闊,有奔頭在,也不覺著苦。
至於安兒半夜想孩子想到跑到暖棚裏抱著柱子抹眼淚這件事……潔芳覺得就沒必要宣揚出來了。
挺大人了,給他留點臉麵吧。
情到深處,也陪著安兒“情不自禁”了一下的潔芳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