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帝都來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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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夜的,鬧什麽?”楚明彥披著件鶴羽大氅,愈發襯得他麵色蒼白,幾乎要和素白的鶴羽融成一團雪絨,“帝都來使還住在家裏,你又哭又鬧的落人口舌,說我們楚家……”
說我們楚家心有怨懟。
可平心而論,他楚明彥心裏就沒有一點怨懟嗎?他一手撫養長大的弟弟妹妹,卻要親手送到虎狼窩裏。他已經活得夠窩囊,自己的妹妹卻連哭都不能哭得痛快。
楚明彥說不下去,隻好轉移話題,瞥著妹妹眼角的緋紅問:“哭什麽?把眼睛都哭紅了,你二哥要是知道了,又該取笑你。”
楚識夏是三兄妹裏最小的,平時千嬌萬寵地養著,要星星他也命人架個梯子裝模作樣地去摘。
她的臉蛋並不如其他女孩那樣圓潤可愛,下頜尖尖的,眼睛亮得過了頭,看上去太精明。過慧易夭,楚明彥很忌諱這個,所以總是敲打她不要動小聰明。
“大哥,你送我去帝都吧。”楚識夏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
楚明彥臉色一變。
“我是女兒,古往今來有幾個女兒不嫁人的?嫁給誰不是嫁,嫁在雲中也是嫁,嫁到帝都也是嫁。”楚識夏咬著牙,“二哥留在家裏,比我有用。”
楚識夏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去帝都是自己,結局會不會不一樣?大哥不會力竭而死,二哥不會被困在宮牆裏十年生死不知。
如果楚家一定要有一個人被困死在帝都,她寧願那個人是自己。
“說下去。”楚明彥的臉色冷冰冰的。
楚識夏訥訥地住了嘴,即便重活一次,她也還是在大哥嚴厲的目光下心生膽怯。她下意識地覺得自己做錯了事,低著頭不敢再說話。
“你七歲學寫字,先生說你筆墨鋒利,有兵戈殺伐之氣,恐傷己身。他要我打磨你的脾性,以免將來悍名遠播,嫁不出去。我沒同意。”
“八歲,別人家的女兒學琴棋書畫,針織女紅,你偏要跟你二哥在軍營裏鬼混。我便為你延請浪跡江湖的劍聖,傳你劍術。”
“楚識夏,我允你學詩書,習刀劍,不是要你以女兒身自輕自賤,畫地為牢,將來在夫君麵前賣好的。我們養你,教你,也從未考慮你有沒有用——你是我們的妹妹,我們是一家人,家人之間,怎麽能隻講得失?”
楚明彥疾言厲色,說到最後有些激動,低低地咳嗽起來。
楚識夏有些慌張地撲過去,替他輕輕地拍著後背,“大哥你別生氣,我錯了。”
“既然知道錯了,就……”
就滾回去睡覺,別再提這件事。
楚明彥一句話還沒說完,楚識夏直眉楞眼地說:“但我還是要去帝都。”
“大哥,你們疼我,我知道。但我不是小孩子了——他們不過就是想要一個楚家的孩子,是我還是二哥都沒有分別。可二哥是在注定要在關外跑的野馬,你怎麽能把他關在帝都?”
楚明彥被她氣得笑了起來,“敢情我剛剛和你都白說了。”
“你讓我去吧,你可以為了楚家殫精竭慮,二哥可以為了楚家舍其己身,為什麽我不可以?”
“滾出去!”楚明彥徹底冷下了臉。
——
楚識夏被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從善如流地滾出大哥書房時,還貼心地囑咐他不要太生氣,免得傷身。回應她的,是在門板上摔得四分五裂的硯台。
楚識夏摸摸鼻子,裹著大哥扔出來的大氅慢慢往回走。
一道影子從屋簷上翻下來,輕輕巧巧地落在她身邊,在她頭頂上張開一把紙傘。楚識夏一驚,多年征戰令她幾乎條件反射地拔劍橫在對方脖頸上,手卻在腰間落了空。
她才恍然,自己如今隻有十五歲,還不是鎮北王府唯一的倚仗,無須時時緊握刀劍。
“是你啊,沉舟。”楚識夏心下怔鬆,看著那張清雋的臉笑了笑。
因為常年不見天日,沉舟的臉色透著病態的白,像是一觸即化的冰晶。他的眉宇挺拔有力,像是濃酣的墨一筆揮就,眼睫輕輕地覆蓋下來時,像個安靜的瓷娃娃。
沉舟是楚識夏那個劍聖師父撿回來的,扔在鎮北王府裏當半個小公子養著。可他自己生性孤僻,來無影去無蹤,現身是多半黏在楚識夏身邊,倒像是她的影子。
前世北狄人兵臨城下,楚識夏支開沉舟前去求援。
她知道,援兵不會來,但她也不知道雲中郡破、北狄馬踏中原時,沉舟是否還活著。沉舟一無所知的逃亡,是楚識夏唯一的私心。
沉舟點點頭。
“陪我走走吧,”楚識夏說,“反正你也不睡。”
沉舟還是點頭,不言不語。
兩個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後地在雪地裏走著,兩串腳印緊緊地挨在一起。鎮北王府裏沒什麽可逛的,楚明彥每年都要變著法子倒騰出點軍費來,府裏最值錢的恐怕是楚識夏的劍。
最後兩人幹脆爬到屋脊上坐著,黑龍般蔓延出去的屋脊上灑著清亮的月光,雪色明澈。雲中郡有宵禁,入夜後無人在外行走,長街上零星的幾盞燈籠亮著。
“沉舟,你去過帝都嗎?”楚識夏絞盡腦汁,最後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
沉舟沒回答去過,也不說沒去過,他隻是打著手語道:“你去哪我就去哪。”
同樣牛頭不對馬嘴。
沉舟和楚識夏之間就是有這樣的默契,他總能從楚識夏遮遮掩掩的隻言片語裏洞穿她的本意。
楚識夏心下溫軟之餘,有些疑惑,“你怎麽不說話?”
沉舟垂下眼睫,不回答。
“你嗓子怎麽了,”楚識夏一下子就蹦起來了,“是受了風寒還是出不了聲了?”
楚識夏這一嗓子把半個王府裏的暗衛都叫醒了,連帶著守夜的侍女都驚魂未定。
三更半夜的,還是鬧得雞飛狗跳。
——
鎮北王府裏那個影子一樣的小公子啞了,這不是件大事。如果不是楚識夏鬧得不可開交,府裏根本沒幾個人能想起他。
不由得楚識夏不心驚,沉舟剛來王府的時候就是個小瞎子小啞巴,也就耳朵好使。
師父說他體內餘毒未清,五感不全。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沉舟時而聽不見,時而嚐不出味道,時而看不見。楚識夏那個缺德的師父最喜歡拿黃連喂他,沉舟也不拒絕,老老實實地咀嚼。
“不是餘毒。”沉舟打著手語說。
“那你怎麽突然不能說話了?”楚識夏心急如焚,偏偏大夫也說他沒有大礙。
前世並沒有這麽一樁,楚識夏擔心沉舟之餘,也憂心會不會出現自己意料之外的變故。
“我不能說話,你就不帶我去帝都了?”沉舟反問。
楚識夏訥訥的,“當然不會。”
“那就行。”沉舟一臉不在意,手指翻飛,“我已經習慣了,反正平時也說不了幾個字。”
“你簡直……”楚識夏哭笑不得,旋即沉默下來。
良久,她才問道,“沉舟,帝都不是個好地方。你真的要跟我去?”
“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都和你去。”
——
次日,清晨。
帝都前來送賀禮的使者是攝政王心腹,一個年輕的白麵書生,看人時總是將半張笑臉掩在折扇後,一雙眼睛彎起。
“雲中苦寒,梁先生多擔待。”楚明彥昨晚被妹妹氣得沒睡好,臉色白得幾乎透明,但禮數仍是滴水不漏。
“殿下言重了。”梁先生也很謙卑,“實在是朝中催得急,否則我也不願在臨近佳節的時候來做這討人嫌的差事。”
“我明白。”楚明彥雲淡風輕地說,“我那弟弟頑劣不堪,正好送去帝都好好教養,還望梁先生多多關照。”
“殿下客氣了,二公子人中龍鳳,不是我這樣粗鄙的人能夠教養的。鎮北王府地靈人傑,二公子在帝都亦是為朝廷效力,楚家居功至偉啊!”
楚明彥在心裏冷笑一聲,什麽居功至偉,功高震主倒是真的。
否則為什麽要費這麽大的功夫把人接去帝都,而不是配一個皇族貴女來雲中監視?楚家的人,配誰家的女兒,誰家的兒郎,把持朝政的人都不會放心。
還不等楚明彥跟他虛與委蛇,一陣烈馬的嘶鳴聲傳來。
“什麽聲音?”楚明彥皺眉。
王府周圍並不允許跑馬。
“回殿下,是大小姐!大小姐馴了那匹宛天馬跑過來了!”
楚明彥臉色突變,第一反應卻不是妹妹的安危,而是轉身對梁先生道,“那畜生性子野,恐傷了貴人,請梁先生避一避。”
梁先生卻安之若素。
早在來雲中之前,他逢人談起楚家的小女兒,得到的答案都是此人是個在市井裏摸爬滾打的混不吝,沒有半點高門貴女的風範,楚家對之棄如敝履。
如今看來,好像並不是這樣。
一個棄女,是不會有資格碰到價值千金的宛天馬的。楚家在馬背上打下的王權富貴,多的是能將人射下馬的好手。
頂著冒犯帝都來使的風險,也不肯以強硬的手段將人製服,並非不能,而是不願。
“不妨事,正好讓在下見識一下將門虎女的英姿。”
梁先生話音未落,一道暗紅色的影子疾風般卷了進來。庭院大門被宛天馬踢得粉碎,馬背上的人將長發飛揚,在烈馬即將衝進門廊下時勒住了韁繩。
馬蹄高揚,掀起的狂風撲到了梁先生臉上。
楚識夏穩坐馬背之上,赤手空拳,隻有握著韁繩的掌心滲出絲絲血跡。
她微微抬起下頜,不顧兄長陰沉的臉色,傲然道,“大哥,這匹馬我替你馴好了。”
梁先生撫掌大笑,“楚大小姐好風姿,滿帝都的仕女們綁在一起,都不如大小姐破門而入風華絕代。這樣的女子,當讓帝都公卿們開開眼,鎮北王殿下,你覺得呢?”
鎮北王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
“你給我跪下!”
祠堂裏靈位森然,燭火幽幽燃燒。
楚明彥一嗓子喊高了,差點把自己喊厥過去,咳得沒完沒了。楚識夏憂心他的身體,想抬頭看一眼,又被他一竹鞭抽在後背上,疼得脖子一縮,老老實實地跪在原地。
“你長本事了。”楚明彥拎著竹鞭,咳得渾身發軟,扶著柱子才勉強站穩,“我管不了你了,你馬上就收拾東西給我滾,從此以後楚家沒有你這個人。”
“我不走。”楚識夏跪也跪得筆直,字正腔圓地拆穿了兄長的意圖,“我走了,你去哪裏再找一個楚識夏給帝都使者?”
“楚家還輪不到你來做主!”楚明彥眼睛通紅,聲音發顫,“帝都是什麽地方,也是你這樣的小丫頭片子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你作死嗎,楚識夏……小長樂?”
聽見兄長喚她的乳名,楚識夏不忍地閉上了眼睛,睫毛濕潤,渾身顫抖。
“你生下來就那麽長一點,母親沒了,我們跟著父親在軍營裏輾轉,你連一口奶都喝不上。嬌氣的孩子難養活,你二哥拿馬奶喂你,結果你脾胃弱,喝完就上吐下瀉,把他急得差點跳河。”
“你的命多金貴啊,小長樂。哥哥們守著這邊關,守著這座城,戰場上有今朝沒明日,我們就你一個念想。”
楚識夏比誰都清楚,前世若非迫不得已,楚明彥不會同意她上戰場。鎮北王向來信奉人定勝天,卻在每一個她征戰的夜晚,於佛堂中長跪不起。
楚明彥喘息著,心髒絞痛,“你是在誅哥哥的心,你知道嗎?現在還有機會,你連夜走,我派暗衛喬裝打扮成你的樣子瞞天過海。從今以後,你不要再回雲中。”
“可我不能讓二哥去。”楚識夏深吸一口氣,忍住了眼淚,“大哥,你向來算無遺策,可這一步你錯了。你打死我吧,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進帝都的人就一定不會是二哥。”
“你!”
楚明彥高高舉起竹鞭,楚識夏下意識地閉上眼睛,鼓起後背上的肌肉準備挨打。但竹鞭遲遲沒有落下,楚識夏等到的,隻是兄長一聲落寞的輕笑。
楚識夏惶惑地睜開眼睛,回頭看著他。
楚明彥十八歲承襲鎮北王位,邊關戰事、雲中民生皆托付在他這具孱弱的身體上。可他不似活人,像是永遠不會疲憊,脊背永遠挺得筆直,仿佛不可摧折的竹。
這一瞬間,楚識夏莫名覺得兄長很累,連站起來的的力氣都奢侈。
“你長大了,長樂。是兄長剛愎自用。等你二哥回來,你自行跟他說吧。”
楚明彥沒有再看她一眼,扔下竹鞭轉身離去。
他的身影寂寥得像是雪中的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