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帝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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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臥房桌案上的瓜果點心都被楚識夏抱在了懷裏,她盤腿坐在地上,拎起一隻皺巴巴的橘子放到桌上,道:“這是攝政王,帝都權勢最盛的人,勢力盤根錯節。如今帝都局勢緊張,牽一發而動全身,這個人,不能殺。”
    沉舟抱著劍,麵色看不出喜怒,隻是點了下頭。
    楚識夏又拎出來一隻飽滿的橙子,說:“這是太後,攝政王的親生姐姐,陳家嫡出的大小姐。這個人,不能殺。”
    沉舟還是點頭。
    楚識夏翻翻揀揀出一枚核桃,放在橘子和橙子中間,“這是陛下,陛下不是太後親生的,據說他的親生母親是個宮女,不過他對外都說自己的母親是尊貴的陳家嫡女。陛下想要親政,所以他會非常想拉攏楚家。這個人,也不能殺。”
    沉舟點頭。
    楚識夏又找出來一隻香梨,“這是首輔,他”
    “不能殺。”沉舟打斷了她。
    “對。”楚識夏滿意地點點頭,“就是這個意思,殺人解決不了所有問題,所以今後在帝都,你不要輕舉妄動。”
    “殺人不能解決所有問題,那是因為殺得不夠多。”沉舟神色冷漠,“這些人不是不能殺,隻是暫時不能殺。”
    換個人坐在這裏,已經被這番大逆不道的話驚得屁滾尿流了。
    但楚識夏雙手向後一撐,笑得輕鬆寫意,“沉舟,大周養士百年,刺客暗衛數不勝數,不止楚家有,帝都也有。縱然我有心讓你去殺,你真的能殺掉他們嗎?”
    “隻要你說,我就能。”沉舟的目光從一桌子的橘子梨子上掃過,像是已經把它們開膛破肚,露出淋漓鮮美的汁水來,“先殺哪個?”
    楚識夏笑得更開懷了,她摩挲著手腕上的佛珠道,“沉舟,造殺業是要入無間地獄的。縱然你不怕,我也舍不得。”
    沉舟生生地按下去了要比劃出“我不怕”三個字的手。他分明沒有打手語,麵上也沒有一絲波動,楚識夏卻莫名覺得他有幾分雀躍。像是被捋順了毛的小貓。
    這時房門忽然被人敲響,傳來玉珠的聲音,“大小姐,宮中容妃遞了帖子來,邀您進宮赴宴。”
    ——
    容妃是皇帝的嬪妃中最得聖寵的一位。
    據說這位容妃生得美豔動人,無論是誰被她輕飄飄地看一眼,都會酥到骨子裏;又說她妖媚惑上,心腸狠毒,以色侍人早晚沒有好下場。
    “如今的東宮是陳皇後的長子。容妃並沒有子嗣,身後也沒有倚仗,所以今日的宮宴應該是陛下的意思。”
    街道上影影綽綽的燈光透進馬車裏,楚識夏閉著眼睛,指尖一顆顆地從佛珠上撫摸過去。
    最壞的結果,不過是被皇帝或太後接到宮裏住著,日日受人監視。
    楚識夏心道,必須盡快將沉舟安頓好。
    “馬車上是誰家的小娘子啊?出來給本公子唱個曲兒,否則今晚這條路你便別想走了!”
    馬車停下了,楚識夏聽見馬車外的護衛抽刀的聲音。她打起簾子探出身去,嗬斥道,“把刀收起來,這是帝都,不要妄動兵戈。”
    楚識夏抬眼看向攔在馬車前的幾個人,都是十七八歲的年輕公子哥,有的人腰上還係著禁軍的腰牌。他們騎著馬,胸前的甲胄散開,像是剛剛離值的模樣。
    “好啊,公子想聽什麽?”
    楚識夏盈盈一笑,她穿著天水青的衣裙,外頭壓著雪白的鶴羽大氅,如雲般的鬢發劍斜斜插著幾根玉簪。她這一笑在月光下仿佛透明,雪光瀲灩。
    幾個紈絝都看呆住了。
    楚識夏緩步走下馬車,伸手撫摸著最前麵那匹馬兒的鬃發,“原來是北邊馴服過來的雪鬃馬,我說怎麽如此眼熟。”
    “小娘子好眼光……”馬上的紈絝色眯眯地伸手去抓楚識夏的手,卻被她避開了。
    楚識夏笑得更燦爛了,“當然,雲中的馬,我怎麽會不認識?”她猛地拔下發間的玉簪,穿透紈絝的手掌,將其狠狠釘在了雪鬃馬的脖頸中。
    紈絝的哀嚎被淹沒在駿馬的嘶鳴聲中,雪鬃馬前蹄高揚,當即就把馬背上的人摔了下來。楚識夏拔出玉簪,雪鬃馬重重地倒在地上,街上的行人尖叫著跑開了。
    楚識夏扔下玉簪,蹲下身拍著他的臉說:“我是雲中鎮北王府楚家的,公子可不要錯認了。”她看向這人變形扭曲的左腿,嫣然一笑,“當然,我相信你們沒有找錯人。”
    如果方才她的護衛們動手了,少不得有人順理成章地撤走這些粗鄙無文的護衛,然後為她派遣更“合適”的人選。帝都遍地名門權貴,這樣隨意攔下女眷馬車的登徒子能活到今天,絕非僥幸。
    紈絝在劇烈的疼痛中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我們走,莫要讓容妃娘娘等急了。”
    ——
    楚識夏換了另一身衣裳,用沾水的手帕重重地擦著臉頰和手上的馬血,動作粗暴。
    “大小姐,您是在擦鐵鍋嗎?”玉珠忍不住道,“還是讓我來吧。”
    楚識夏吐出一口氣,把手帕扔給她,語焉不詳道,“雲中的戰馬到了帝都,也難免變成花架子啊。”
    玉珠沒聽懂,溫柔道,“您方才不該動手的,讓人見了又要說王爺沒有教好你了。”
    “楚家的女兒蠻橫驕縱,比心思深沉更讓他們放心。任性又愚蠢的人破綻百出,最好拿捏。總要留點錯處給他們挑。”楚識夏厭煩地掩下睫毛。
    不多時,馬車便入了宮。
    容妃的春鸞殿裝潢華麗,空氣中彌漫著溫暖的蘇合香。
    隔著重重疊疊的珠簾,楚識夏隻看見一點豐腴鮮豔的唇,襯得肌膚愈發的白。珠簾後的人斜斜地倚在榻上,薄衫下起伏的曲線如同連綿的春山。
    “識夏來了。”容妃的聲音慵懶繾綣,“說起來,我也算北方人呢,剛來帝都時還水土不服了很久。識夏在帝都這些時日可還習慣麽?”
    楚識夏覺得容妃有些像她記憶深處的香姨娘,話尾帶著鉤子似的,不大自在道,“甚好。”
    “帝都的冬天也下雪,不過比起雲中的雪,還是差了許多。我不纏著你了,你去前頭和年齡相仿的閨閣小姐們說說話吧。”容妃含笑道,“帝都五湖四海的人都有,能說話的人卻少。若僥幸得一個說得上話的,日子便不會太難熬。”
    楚識夏裝聾作啞地見了禮,轉身出去了。
    春鸞殿前頭擺的宴席還未開始,帝都的名門千金們彼此相熟,嘰嘰喳喳地說話。
    楚識夏百無聊賴地聽著,聊的無非是哪家鋪子新出的胭脂水粉襯氣色,流雲錦和織羽鍛誰更勝一籌,誰家的公子和誰家的女兒又訂婚了。
    偶爾有幾個出現在楚明彥手寫名單上的名字,楚識夏才勉強打起精神來聽。
    “楚識夏,你在帝都過得還習慣麽?”
    這聲音倨傲,每個字的語調都微微拔高,透著種居高臨下。
    楚識夏停下了擺弄佛珠的動作,抬眼望去。
    她的位置被安排在最接近主位的地方,發話的那位位置和她相對。那是個容貌姝麗的少女,穿著一身張揚的紅衣,那些聊天的小姐們都有意無意地簇擁著她。
    “還成吧。”楚識夏隨口道。
    少女咄咄逼人,“聽說你在城門口對苦主大打出手。我知你自小父母雙亡,無人教養,可帝都是天子腳下,容不得你放肆。”
    幸好指桑罵槐的是老鎮北王,否則楚識夏的殺心又要起了。楚識夏在心裏假惺惺地念了聲佛。
    “說得好像你親眼看見我打人了似的。”楚識夏一挑眉,“還有,這位……嬸子,您下次問別人話之前,是不是應該先報上自己的家門姓氏?”
    “你叫誰嬸子呢!”少女拍案而起,頭上的珠翠嘩啦啦的響,“你敢侮辱我,你知道我父親是誰嗎?”
    “我不知道。”楚識夏微微向後傾,擺出一個放鬆的坐姿,“不過我看你對我的父親很了解,怎麽,你想給他做續弦?”
    “楚小姐慎言,”一個貴女疾言厲色道,“這位乃是攝政王膝下六小姐。”
    陳六小姐的姑母正是當今太後,姐姐是今上的發妻,表哥是東宮太子。容妃得寵,礙了太子和皇後的路,陳六小姐本不屑參加這場宮宴。
    但她的目標是楚識夏。
    攝政王府上下都在傳,楚識夏殺了攝政王府的幕僚。陳六自小眾星拱月長大的,見不得人辱陳氏門楣,收到容妃虛情假意的邀帖後,當即決定進宮給楚識夏一個下馬威。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攝政王親臨呢。”
    楚識夏笑道:“分明是陳六小姐先出言不遜,怎麽隻警告我一人謹言慎行。莫非雲中楚氏窮鄉僻壤,和帝都公卿的女眷們同席隻能賠笑,你打我左臉,我便要把右臉也湊上來麽?”
    “我們隻是閑聊罷了,楚小姐何必說得如此嚴重。”那代替陳六報上家門的貴女心有戚戚道。
    楚識夏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原來帝都時興這樣的‘閑聊’,改日家兄進京述職,必當把家父刨出來和各位小姐們好好‘閑聊’。”
    名門貴胄之間哪怕冷嘲熱諷,也不肯失了儀態,像市井潑婦一樣扯著頭發對罵。這些大小姐們哪見過楚識夏這葷素不忌的說辭,又氣又沒法接話,臉都憋紅了。
    “怎麽,不聊了麽?”楚識夏掃她們一眼,反客為主道,“不聊了就坐下吧,都站著我還以為你們要給我布菜,識夏可受不起這樣的大禮。”
    陳六小姐忍無可忍地怒吼一聲,踹翻了桌子,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