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帝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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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發這樣大的脾氣?”
陳六的腳還沒踏出春鸞殿的門,外頭便傳來一道悠悠的男聲。眾人聽見這個聲音都是一愣,隨即忙不迭地俯首跪下。楚識夏也意識到了來人的身份,跟著行禮。
“參見陛下,參見容妃娘娘。”
明黃色的衣袍緩步踱到楚識夏身邊,紆尊降貴地扶起了她。
楚識夏看清了皇帝的臉,他約莫三十來歲,眼神並不凶狠,也不盛氣淩人,和藹得像是書塾的教書先生。
“和你哥哥長得真像。”皇帝拍著她的手歎了一聲,“你哥哥又要替朕守邊關,又要管教你。朕聽說你性子跳脫不羈,便是你二哥都管不住。鎮北王這些年實屬過得不易。”
“為陛下盡忠,乃臣子本分。”楚識夏規規矩矩地答道。
“不必拘謹,日後在帝都有什麽缺的,盡管開口;有人欺負你,也隻管入宮來告訴朕。”皇帝的眼角一瞥,有意無意地看向後頭跪著的陳六小姐。
“陛下說笑了。”楚識夏口吻戲謔,“臣女不欺負別人,被告到您麵前,我兄長都得謝天謝地了。”
皇帝放聲笑起來,大手一揮,“都起來吧。”
宴席開始,流水般的美味珍饈被端上桌來,多得是雲中沒見過的產物。但這次,沒有人敢開口譏諷楚識夏沒見識了。
離開珠簾的遮掩,容妃也暴露在楚識夏的目光中。
她並不如傳聞中那般美得魅惑眾生,妝容素淨,眉眼如遠山黛影,隻有一雙唇不點而朱。容妃恭謹地候在皇帝身側,二人的動作也並不旖旎。
遠不是話本裏寫的昏君和妖妃模樣。
楚識夏搖了搖頭,唏噓不已。
前世,楚明修身死帝都後,朝中局勢混亂。
皇帝以同樣荒誕的方式暴斃宮中,沒過多久,春鸞殿被一場大火燒得幹幹淨淨,市井間再也沒有這位“妖妃”的隻言片語。虔誠禮佛的陳皇後走出佛堂,扶自己的嫡長子登基。
這頓飯沒能安穩吃完,太後身邊的宮女前來,要楚識夏吃完飯過去說說話。
陳太後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老太太,能跟楚識夏有什麽好說的。隻是楚識夏這一去,說多久,說完之後要不要住下,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明麵上隻是換個住處,實際上楚識夏被捏在誰手裏,雲中合該有數。
楚識夏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隻是看向主位上的皇帝,眼帶詢問。
皇帝神色冷硬道,“宴席結束已經很晚,識夏小孩子脾氣,就不過去擾母後清淨了。”
“那也無妨。”宮女絲毫不退,“太後娘娘的意思是,聽聞楚小姐進宮前在街上打傷了一位公子。恐鎮北王公務繁忙,疏於管教,日後便進宮來,由太後教導。”
“那並不是什麽公子,而是一個意圖輕侮我的地痞流氓。”楚識夏淡淡道,“正是我進宮路上發生的事,陛下可以找人查問。”
皇帝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臉色更難看了,“母後人在宮中,消息倒是靈通。我看識夏被教得很好,不必勞煩母後費心了。”
宮女還要開口,暴怒的皇帝已然砸過去一個酒杯,“朕才是皇帝,你這狗奴才要反了天了不成!”
席間的千金們嚇得瑟瑟發抖,大氣不敢喘。楚識夏佯作害怕,掩住了唇邊一點笑意。
皇帝被陳家架空做了許久的傀儡,最惱恨別人——尤其是和陳家有關的人忤逆他。他喜愛出身寒微的容妃也是同樣的道理,溫順好掌控的容妃,能夠令他短暫忘卻那些恥辱。
容妃連忙拉住皇帝,替他撫順胸口的氣,嗬斥那被砸得頭破血流的宮女道,“還不快去回稟太後,誤了事你擔待得起麽!”
——
楚識夏安安穩穩地出了宮,在馬車上把窗簾卷起來一點,寒風便透了進來。
“大小姐,你喝了酒就不要吹風了,會染風寒的。”玉珠絮絮叨叨的,“方才真是嚇死奴婢了,要是您真的被留在宮中……”
“我要是被留在宮中,你就回雲中去。”楚識夏喝了酒,臉頰上帶著一層薄紅,眼神迷離。
“大小姐說的是什麽話,大小姐在哪裏,玉珠當然都是要跟著的。”玉珠埋怨道。
“這宮城的牆太高,我若被留在宮中,你就替我回雲中,看看雲中的月是否同樣遙遠。”
“四海之內,看的不都是同一個月亮麽?”玉珠搖搖頭,“大小姐果真是醉了……啊!”
貓似的身影落在馬車頂上,利落地翻了進來,嚇得玉珠尖叫一聲。沉舟沒搭理她,隻是皺著眉把手往楚識夏的額頭上搭。楚識夏貪戀他手上的冰涼,伸手抓住了不讓他抽回去。
“沉舟你真是,”玉珠氣得直翻白眼,“早晚被你嚇死。你能不能別老從一些奇怪的地方冒出來?”
她開窗就是為了讓我進來。沉舟淡然地比劃道,然後伸手把楚識夏嚴嚴實實地裹起來,抱進了懷裏。
楚識夏並沒有喝醉,但沉舟的懷抱熟悉而溫暖,她幹脆睡了過去。
——
天剛亮,宮中的馬車便往秋葉山居送了幾盆皇帝精心侍弄的花草,且準允楚家女在宮外居住。皇帝對楚家之愛重昭然若揭,朝中一片嘩然。
“傳聞,雲中楚家軍個個驍勇善戰,男子站起來比熊還高,女子也能徒手打死一匹烈馬。”說書先生一捋胡須,折扇指點江山道,“那楚家大小姐麵如夜叉,手持一柄精鋼三叉戟,割麥子似的便切下了馬車前那人的頭!”
“楚大小姐在雲中便是個囂張跋扈、喜怒無常的性格,稍有不順心便要將人打殺,喝人血吃人肉……”
說書先生滔滔不絕,口若懸河。
楚家大小姐本人端著碟鹽水豆腐,坐在台下靠後的位置,聽得津津有味。
沉舟也聽得很認真,時不時要比劃著手語問楚識夏:“夜叉是什麽?”
沉舟是塊聽不懂好賴話的木頭,隻能從人的表情裏辨別最淺顯的好壞,但他聽見了“楚家大小姐”這個稱謂,所以格外留心。
“誇我長得好看。”楚識夏胡說八道。
沉舟略帶懷疑地看著她。
楚識夏從腰帶裏摸出幾塊碎銀,拍到店小二手裏,“我要聽別的,帝都萬城之城,富商顯貴數不勝數,老說雲中的鄉巴佬幹什麽?”
店小二臉都笑開了花,連聲答應著就往前頭去了。沒等店小二穿過擁擠的人群,台前已經有人吵了起來。
“雲中楚氏鎮守邊關百餘年,才有你們這些草包安穩度日,居然還在這裏編排楚家的女兒。”劍眉星目的少年指著幾個吊兒郎當的公子哥怒道,“你們簡直荒唐。”
“燕小侯爺,聽個說書,何必如此認真。莫非你對楚家那母夜叉傾慕許久,上趕著巴結麽?”那公子哥笑嘻嘻道。
沉舟突然福至心靈,冷臉對著楚識夏道,“他們在罵你。”
陳述句。
楚識夏還沒昧著良心否認,沉舟突然抄起她手上的鹽水豆腐,連著盤子一起砸了出去。
碟子在那賊眉鼠眼的公子哥後腦勺上開了花,他被砸得腦子一懵,後知後覺地摸著後腦勺冒出來的血,怒吼道,“誰幹的?”
楚識夏別無他法,隻好站起來道,“我,雲中楚氏,楚識夏。”
書館中滿堂聽眾側目,耳邊回蕩的俱是雲中楚氏殺人如麻、大小姐茹毛飲血,字字句句、聲嘶力竭。雖然她並不如說書先生口中那樣長了三個頭、六隻手,站起來有房梁那麽高,但誰知道她是不是個人麵獸心的惡鬼?
眾人唯恐大小姐殃及池魚,連忙向外頭跑去。
“楚識夏?你真是好樣的。”被砸破頭的公子哥咬牙切齒,一揮手道,“都給我上,我要這死丫頭跪著和我認錯!”
兩撥人中間隔著驚慌失措的聽眾和無數桌椅,楚識夏本該有恃無恐,但那位素昧平生的燕小侯爺卻突然按住一個走狗的肩膀,直直地把人摔在了台上。
木板迸裂,一眾飛鷹走狗對他怒目而視。
這是在替楚識夏解圍。
燕小侯爺被一群人包圍起來,卻巋然不動,像是一塊激流中的頑石。
楚識夏飛身踏在桌椅上,轉眼便接近了這群人。這群半大少年竟然是帶刀的,見她過來,便揮舞帶鞘的刀對她砍下來。楚識夏一腳踹飛了桌子,劈頭蓋臉地砸過去。
沉舟跟在她後麵,整個人踏在那張桌子上,狠狠地把兩個人壓在了桌子下。有人撲過來想要解救同伴,卻被沉舟掃腿踢飛,重重地摔在未撤走的茶水上,一桌子茶盞四分五裂。
一片狼藉。
楚識夏看了一眼那個被開瓢的倒黴蛋,禮數周全道,“令尊哪位?”
“大大大、大理寺卿……”
還好不是攝政王。
否則短時間內把攝政王的兒女都得罪透了,說她不是故意的,攝政王恐怕都不能信。
楚識夏鬆了口氣,一拳砸在他臉上,給他右眼蓋了個戳。楚識夏甩甩手指,看向目瞪口呆的燕小侯爺,“還不跑麽?再不走,羽林衛就要來了。”
京畿營統管帝都治安,可但凡涉及權貴子弟鬧事的案子,都歸羽林衛管。這幾個少年帶刀出行,顯然是高門顯貴,恐怕早有人跑出去通知了羽林衛。
這位燕小侯爺看上去年紀很輕,和他們差不多大的樣子,生得硬朗英俊。但此刻他露出了一種一言難盡的表情,像是在猶豫著什麽。
“他就是羽林衛……”
被楚識夏一拳打倒在地的公子哥哭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