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羽林衛(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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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識夏,不、楚小姐……楚少將軍,我再也不招惹你了,從今往後我就是你們楚家的狗。”鄧勉被暴雨淋得濕透,裹著一床被子,哆哆嗦嗦地去握楚識夏的手,“這回是真心的。”
    沉舟眼睛一眯,打蒼蠅似的,“啪”的一聲打開他的手。
    你算什麽東西?沉舟很想把他拎起來扔到雨裏,再打開他的天靈蓋把水倒一倒。
    “免了。”楚識夏笑得溫良恭謹,“讓令尊知道了多不好。”
    鄧勉被刺客嚇得屁滾尿流,語無倫次,最後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大理寺卿獨子遇刺的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大理寺的人趕來收拾殘局,但鄧勉不見到他父親不肯走。
    “你也別走!”鄧勉慌不擇路地抓住了沉舟的衣角,“萬一有別的刺客怎麽辦?”
    “少爺,我們會護送您回家的。”鄧府的老管家苦口婆心道,“您別拽著楚小姐的……”老管家實在沒看出來沉舟是個什麽人物,舌頭打了十八個結,改口道,“跟我們回去吧!”
    “我不去!除了我爹我誰也不信!”鄧勉嚎啕大哭。
    “你也太能哭了。”楚識夏頭疼道。
    “我給你當狗還不行嗎?你就送我回去吧。”鄧勉眼淚汪汪地說。
    沉舟額角青筋暴跳,一掌劈在鄧勉後頸。鄧勉軟綿綿地昏過去,被沉舟拖著後領子扔進了馬車。老管家本想斥責沉舟行為不妥,卻被他飽含戾氣的眼神一刺,訥訥地道謝。
    “今晚,不會有別的刺客了,對嗎?”楚識夏忽然說。
    沉舟愣了一下,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這句話是對老管家說的。
    老管家茫然地和她對視。
    楚識夏沒再多說,隻是揮揮手示意沉舟跟她走。
    ——
    夜深人靜。
    桌上隻擺了一盞燭火,沉舟坐在燈下擦劍。
    這把劍是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師父送的,不知何人鑄造,也不知是什麽鐵鑄造的。炎炎夏日裏隻是碰一碰劍鞘,都覺有寒意順著手臂攀升至心髒。
    楚識夏披散著綢緞似的長發,隻穿了一身裏衣,蜷縮著坐在桌邊。她欠欠地曲起指尖在劍身上一彈,清脆的劍鳴聲響起。
    “為什麽,今晚不會再有別的刺客了?”沉舟打著手語問,“是因為我們走了嗎?”
    “是,也不是。”楚識夏懶洋洋地說。
    “那兩個刺客並不是在跟著鄧勉,而是在跟著我們。我們的出現,就是他們動手的信號。”楚識夏說,“但幕後主使並不是真的想要鄧勉死。”
    否則偽裝成芳滿庭的姑娘,或者在酒水中下毒,諸如此類,夠鄧勉死個幾百回。
    “他隻是……在警告大理寺卿。”楚識夏諱莫如深,“我不敢殺鄧勉,但是他敢。這個帝都,還是他說了算。不要因為鄧勉身在羽林衛,就向我低頭。”
    沉舟眉峰一跳,“攝政王?”
    楚識夏盯著沉舟的手指,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握住沉舟的手,拉過來墊在下巴上,小貓親昵般蹭了一下。沉舟感受著她下頜上溫軟的皮肉,心髒像是被戳了一下。
    “攝政王,這個人實在是……”
    不好對付。
    帝都的世家、公卿乃至皇室,都被他死死地攥在手心裏。要從他的手裏替皇帝爭奪到什麽,實在是太難了。
    ——
    大理寺。
    大理寺的監牢半沉在底下,潮濕陰暗。連日的大雨幾乎要把監牢淹沒,大理寺卿每一腳都踩在淺淺的水中。
    大理寺卿對獨子的溺愛眾所周知。鄧小公子險些在芳滿庭遇刺,他卻沒有親自去接人,反而來連夜審問刺客,不少人暗中詬病他裝模作樣。
    兩個刺客,一個被廢了一條胳膊,傷口避開堅硬的骨頭,從關節的縫隙中裁剪下去,近乎完美地剖開了皮肉,還被同伴一刀捅進肺裏;另一個半扇肩胛骨碎裂,而且是腦袋著地,摔碎了半個天靈蓋。
    兩人半死不活地被掛在刑架上,進氣多、出氣少。
    下屬自作聰明道,“這兩人眼看著不行了,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看看,吊著性命慢慢審問?”
    畢竟死人不會說話。
    大理寺卿沒說話,身後的黑衣仵作心照不宣,上前掰開二人齒關,塞進去一粒藥丸。
    藥丸甫一入喉,兩人便劇烈地掙紮起來,掙得鐵鏈一陣亂響。二人像是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五官變形、口吐白沫,最後眼神漸漸渙散,再也不動了。
    “兩名刺客畏罪自殺,我來的時候,他們已經死了。”大理寺卿冷冷地吩咐道,“聽明白了嗎?”
    獄卒連連稱是。
    大理寺卿轉身走出監牢,隨身的仆從為他撐傘。
    “勉兒回家了嗎?”大理寺卿的聲音有些啞。
    “回老爺,少爺本來哭鬧不休,不見到您就不肯回家。”仆從斟酌道,“楚小姐身邊的人就將少爺打暈,交給了管家。現下已經到家了。”
    “楚識夏……”大理寺卿苦笑著搖搖頭。
    他為人父,卻阻止不了他人將兒子的生死玩弄於鼓掌之間。若不是楚識夏出手,鄧勉今日哪怕不死也要脫層皮。
    而他甚至無法向楚識夏表達些微的謝意,還要在帝都永無止境的鬥爭中與其博弈廝殺。
    ——
    春三月的雨總算停了。
    枝頭銜綠,歸鳥報春。
    秋葉山居大門緊閉,庭前冷落、空無一人。
    唯有一個人鬼鬼祟祟地摸過來,把一張灑著金粉的名帖插進門縫裏,小聲道,“大理寺卿之子鄧勉,前來拜訪——我來看我大哥,勞煩通傳一聲。”
    ——
    楚識夏懸腕提筆,宣紙上寫著“中正平和”四個字。筆畫轉折剛硬不可摧折,筆鋒銳利如開鋒的刀劍——一點也看不出中正平和的意思。
    “鄧勉,他來幹什麽?”楚識夏把羊毫往硯台上一扔,暗道古怪,“帝都最近時興上門找打麽?”
    “您還在禁足中,要不就不見了?”玉珠隻字不提這人禁足沒兩天就跑出去喝花酒的事,仿佛很把禁足當一回事似的。
    “叫他進來吧。”楚識夏道,“他都不怕人家戳他脊梁骨說他勾結雲中,我怕什麽?”
    鄧勉穿著紫色緙金絲的袍子,腰上掛著塊羊脂玉,手裏捏著把折扇,倒是有幾分風流公子的模樣。
    但他左胳膊上掛著個食盒,右胳膊裏摟著個錦繡盒子,滿身累贅,恨不能把附庸風雅的扇子叼嘴上,怎麽看怎麽像個四肢伸展不開的王八。
    “清明還沒到,你上墳也走錯地方了。”楚識夏挖苦道,“鄧公子有何貴幹?”
    清風徐來,花園亭子裏鋪著張熟宣,上頭是鋒芒畢露的“中正平和”四個字。楚識夏端著杯熱茶,垂眸吹去茶沫子的姿勢婉約優雅,確有幾分帝都的名媛的風度了。
    然而鄧勉想起她劍上滴滴答答落下的血,還不敢把她和那些嬌弱的千金們相提並論。
    “我言出必行,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老大。”鄧勉晃著一身叮呤咣啷的禮物說,“以後我也不跟著三皇子了,就跟著你。”
    楚識夏驚詫莫名,“鄧公子,你看我像傻子麽?”
    有名有姓的文武百官不是攝政王走狗就是首輔麾下,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鄧勉雖然是個草包,也沒離經叛道到和楚識夏混在一起的地步。
    這樣的人,楚識夏不敢用,也不會用。
    “我是真心的,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隻好以身相許——啊!”
    鄧勉最後一個字還含在嘴裏,眼前墜下一個黑影。
    寒意逼人的劍鋒懸在鄧勉喉間,逼得他步步倒退,一直抵到柱子上。沉舟反手握著劍,危險的目光從他身上梭巡而過,像是在觀察他哪裏比較好下刀。
    “大哥,救我!”鄧勉淒慘地喊道。
    “沉舟,別鬧。”楚識夏按按太陽穴,“還有你,別亂認親戚。我們楚家沒有草包。”
    沉舟不滿地把劍砸回鞘中,轉過身打手語:“你同意他以身相許?”他轉過去苛刻地審視了一番鄧勉,看得鄧勉身上涼颼颼的,“他沒有我好看!”
    委屈又怨懟。
    楚識夏簡直要氣笑了,不知道這飛醋是怎麽吃的,“誰能有你好看,你最好看——別嚇唬他了。”
    鄧勉的眼珠子在兩人中間來回打轉,他看不懂沉舟的手語,隻覺得沉舟刀子般的眼神從他身上剜過去剮過來。
    片刻之後,鄧勉恍然大悟。
    沉舟察覺到他的視線,轉過頭不無威脅地在脖子上抹了一下,漂亮的眼睛像貓一樣眯成細長的形狀。
    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鄧勉識趣地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大哥,我真的是來投靠你的。”鄧勉死死地捂著自己的眼睛,“我之前那麽混蛋你都還願意救我,你是個好人。我再也不跟你對著幹了。”
    “多謝,我心領了。”楚識夏收起那張宣紙,在他肩頭敲了敲,“雖然你並沒有給我帶來什麽麻煩。”
    楚識夏的敵手從來就不是這群喝酒打架摟姑娘的少年。她不針對羽林衛三衛所的任何一個人,隻是碰巧,他們擋了她的路。
    “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啊!”鄧勉從指縫裏露出眼睛,眨眨眼道,“你在帝都一個人多無聊。”
    楚識夏懶得駁斥他。
    作為朋友,鄧勉沒有一點用處;作為敵人,鄧勉也沒有任何威脅;倒是作為一個樂子,鄧勉算得上天賦異稟。
    “跟我玩,你有幾條命?”楚識夏輕笑一聲,笑聲裏說不清是輕蔑還是嘲弄,眼睫斜飛,“你連上門拜訪都不敢讓你爹知道,認我做老大,不怕他打斷你的腿?”
    鄧勉這樣養尊處優的小公子,出門不說奴仆成群,至少也該有車馬隨行。然而他一個人狼狽地抱著禮物上門,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可見是偷偷跑來的。
    鄧勉啞然片刻,楚識夏已經抬腳離開。
    露水綠的裙擺掃過青石子鋪就的小徑,楚識夏的背影消失在春意盎然的花木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