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羽林衛(八)
字數:6025 加入書籤
院子裏的紫藤花開了,沉甸甸地壓在架子上,像是一瀑傾瀉而下的紫色雲霞。
沉舟懷中抱劍,倚著花架沉沉睡去。低垂的睫毛在他臉上掃下一痕濃影,重重疊疊的花影落在他身上,旖旎的春光也不及他呼吸起伏時睫毛的一顫。
“恕我冒昧,沉舟到底是?”燕決困惑地問道。
燕決從未聽說過楚家有這麽一個人,楚家人丁單薄,鎮北王府嫡係更是隻有楚識夏兄妹三人。但沉舟言行舉止自由隨心,從不卑躬屈膝,不像是下人。
“是我師弟。”楚識夏含混地應道,“我要的東西,小侯爺帶來了麽?”
燕決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都在這裏了。”
這是一份名冊,裏頭細細地記載了羽林衛三衛所所有人的姓名、家世背景和朝中倚仗。
“楚小姐,你要這個做什麽?”燕決忍不住問。
“明日我的禁足就結束了,但我至今還未收到任何辭呈。想來,三衛所的羽林衛們是要和我死磕到底了。”楚識夏笑道,“我自然也要做些對策。”
“我想問很久了,”燕決苦笑道,“宣政殿前,楚小姐受辱,鬧到這個不可開交的地步,仍在您的掌控範圍之中嗎?”
“跪一跪罷了,算什麽受辱?”楚識夏飛快地翻閱著名冊,將上頭重要的幾個名字熟記於心,“天地親君師,禦前下跪算不得什麽。人活著,多得是比尊嚴重要的東西。”
這番話不像是一個驕縱著長大的大小姐能說出來的話,倒像是嚐遍了人間冷暖、世事無常的滄桑老人的口吻。
燕決被她幹淨利落的回答堵得愣住。
楚識夏在心中重複了幾遍那幾個名字,以及名字背後代表的顯赫家族,隨後將名冊扔到了炭盆中。火焰轉瞬間就將名冊焚為灰燼,騰起一縷黑煙。
“如今的局麵,楚小姐仍打算收服羽林衛麽?”燕決換了一個問題。
“小侯爺覺得,軍隊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楚識夏不答反問。
“銀錢、糧食、馬匹,”燕決一口氣答了許多,“軍功?”
“是忠誠。”楚識夏道,“帝都很好,但帝都就是太好了。繁華夢、溫柔鄉,這樣的地方是考驗不出‘忠誠’的。鐵打的忠誠,過命的交情,生長在邊關的血裏。”
楚識夏說到這裏頓了頓。
她想起了雲中的風和雪,鐵馬金戈、冰河萬裏。冰原上篝火燃起,士兵們的甲片上光輝閃爍,刀鋒雪亮。
“好在,我不會帶他們上戰場,所以暫時還不需要這樣的忠誠。我們的關係僅僅是‘有利可圖’。”楚識夏娓娓道來,羽毛般的眼睫下是一雙狡黠的眼,“但在帝都,這樣的忠誠已經足夠。”
——
群玉坊。
方才下過一場雨,濕漉漉的街麵上倒映著破碎的月色。
“她不就是姓楚嗎,有什麽了不起的?”鄧勉喝得醉醺醺的,委屈巴巴地大喊起來,“我蘭陵鄧氏也是世家大族,少看不起人了!”
扶著鄧勉的人被酒鬼振臂高呼的動作砸到了臉,頭昏腦漲的。鄧勉不依不饒地轉過來抓著他的領子,問道,“本公子難道真的一無是處嗎?”
“哪能呢,是她楚識夏有眼不識泰山。”羽林衛嘿嘿地應道,被鄧勉嘴裏的酒氣一噴,隻想一拳把這人砸倒在地上。
但他不能。
鄧勉是家中獨子,又是大理寺卿的兒子,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要不是她救我一命,我早就——”
鄧勉後半句話沒說完,扶著羽林衛劇烈地嘔吐起來。羽林衛躲閃不及,被他倒出來的穢物滾了一身。羽林衛“哎”了一聲,暴怒之下還是按捺住了沒把人推到地上。
喝醉的人沉得要命,昏昏沉沉地掛在羽林衛身上,嘴邊的酸水又蹭了羽林衛一領子。
一隻素白的手忽然從背後把鄧勉拎了起來,扔在濕冷的地麵上。羽林衛身上一輕,錯愕地看著麵前的沉舟——他認得這張容色攝人的臉,跟在楚識夏身邊的那個人。
沉舟對著他撇了一下下巴,轉身便走。
羽林衛愣了片刻,這才意識到沉舟是叫自己跟他走。
“那……鄧勉怎麽辦?”羽林衛趕緊叫停。
沉重不耐煩地瞥了一眼地上的人,抓著他背後幹淨的衣服把人拖走了。
——
楚識夏安安穩穩地坐在包間裏喝茶,房門忽然被人推開,一個人形臉朝地地砸在了地麵上。
楚識夏眉峰一跳,“哪裏撿的?”
沉舟不答,自顧自地坐到了窗邊。
一身狼狽的羽林衛走進來,楚識夏一眼就看出是怎麽回事了,遞了一塊手帕給他。羽林衛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還是抓著手帕用力地擦著鞋麵。
“是你母親給你做的鞋子麽?”楚識夏認真地問。
羽林衛驚異地看她一眼,否認道,“是我姐姐。我母親過世很久了。”
楚識夏改口道,“節哀。”
“這是怎麽看出來的?”
“帝都的鞋鋪子裏早都不用這種布料了,雖然軟和,但是太過厚重,不夠輕巧靈便,紋路也不好看。”楚識夏抬抬下頜,目光落向他肩上的汙漬,“你身上更髒更顯眼的地方不管,卻先擦鞋,可見這雙鞋是你很重要的人做的。”
羽林衛用一種飽含好奇、惋惜的眼神端詳她一遭,道:“楚大小姐倒是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
卻還是要在這裏跟他們浪費時間。
“你也不屬於你說的‘我們’,”楚識夏道,“在鄧勉之流麵前,你也是個局外人。”
羽林衛沉默片刻,“那又怎樣?”
“你姓程,南陽程氏不算大家族,你的祖父因為馬屁拍的好,所以攀得了一個校尉的官職。你的父親隻是一名小官,你在三衛所隻是一個奴才。”楚識夏說得輕描淡寫,既不鄙夷也不輕蔑,沒有任何情緒地陳述這一事實。
“那又怎麽樣?!”程垣咬緊了牙關,凶狠地瞪著楚識夏。
“不怎麽樣。給誰做奴才都是做,為什麽不給我做?”楚識夏遞出去一杯酒,眼神冷定,“至少我楚家不以家世定奪人之貴賤,他日加官進爵,我也絕不棄你於不顧。”
“加官進爵?你?”程垣冷嘲熱諷,“這裏是帝都,不是你的雲中。”
“你不信我,可信陛下麽?這是帝都,是白家的帝都,縱然一時是陳家的,卻不會一直是陳家的。”
楚識夏語氣狂悖:“若你要一生做人馬後的卒子,要你的姐姐被你的父親嫁給高門子弟當玩物,換你做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官,苟且一生,那你就從這個房間滾出去。”
“否則,接下我的酒。”
程垣死死地盯著她手裏的那杯酒,馥鬱芬芳,是價值千金的“醉春濃”。
這是他喝不起的酒。
隻有在過年的時候,父親會帶回來一小壺醉春濃,給他折一杯。每年父親都要品著醉春濃,醉眼朦朧地看著腰肢逐漸窈窕的姐姐說,等她長大了,我們就可以享福了。
而姐姐和程垣都隻有沉默。
程垣的母親是跳井死的。
一個程垣至今不知道名字的、父親的上司看上了風韻猶存的母親,隻是語焉不詳地暗示了幾句,父親便雙手把人奉上。
那也是個春天,沒過多久,程垣聽說了母親跳井而死的消息。
那口井就在程垣家門外不遠。
她是不是想過回來呢?可她回來又能怎麽辦,再被一心攀附權貴的丈夫送回去嗎?她的兒子、她的女兒都無法依靠,她唯一能選的,也許隻有那口井。
“我信你。”程垣接過楚識夏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酒杯摔在地上一聲脆響,“王權富貴,我拿命跟你去搏。從今天起,我就是你雲中楚氏門下走狗。”
程垣單膝跪地,解下腰間佩刀高舉過頭頂。
“我們楚家不養狗,這是真話。身家性命、權勢富貴,皆係你手。”楚識夏接過佩刀,鄭重道。
——
翌日,帝都最大的賭坊。
青天白日,賭坊裏卻昏暗得緊。空氣裏彌漫著汗味,人聲一陣高過一陣。每個人的眼睛裏都轉動著搖晃的骰子,金銀蒙上了一層朦朧的油光。
“買定離手,買定離手了啊!”
“再借我一點,我下一把一定能轉運。”
“老祖宗保佑,我這把一定翻盤!”
一道修長的影子擠到賭桌前,“啪”的一聲按住了擲骨手下的骰盅。那隻手瑩白細長,腕上帶著穿色澤溫潤的佛珠,輕而易舉就能撥動男人的心弦。
“我猜,這一把是大。”鬥篷下的人嫣然一笑,解開了骰盅。
六枚骰子,三個五三個六!
不等圍繞著賭桌的賭徒們狂喜,桌子上一圈的少年羽林衛們慌亂地想要往外跑,卻被一擁而上的賭徒們擠得動彈不得。
“慌什麽?”
楚識夏揭下風帽,手指在骰盅的底部一扣,裏頭彈起一塊小小的暗板。
一幹人等都傻了眼。
“再賭兩把,你們的褲子都要輸給這群羽林衛了。”楚識夏冷笑道,“大周律,軍官不得賭博,違者杖十五。你們不僅賭,還出老千,該說不愧是羽林衛嗎?”
“楚識夏,你來攪什麽渾水!”
惱羞成怒的羽林衛一個虎撲上來,幾乎越過半個賭桌要往楚識夏臉上砸一拳。楚識夏身邊卻竄出來一個人影,以刀柄砸在他後脖頸上,把人壓在了賭桌上。
“程垣,你這個叛徒!”有人拍著桌子喊。
程垣無動於衷。
“嘴巴放幹淨點。”被人群擠得衣衫不整的鄧勉也鑽出來了,指著那人威脅道,“再指我老大一下,我讓你今晚光著屁股回家!”
“我就說她怎麽找到這裏來的。”有人咬牙,“鄧勉,你腦子讓她打壞了麽?”
楚識夏抬手把骰盅砸在那人臉上,聲響清脆。
“羽林衛查封賭坊,無幹人等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