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露華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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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衛所的羽林衛賭一次,楚識夏查一次賭坊;嫖一次,楚識夏抄一次青樓。
脂粉香陣陣的群玉坊被鬧得雞飛狗跳,帝都公卿們不約而同地收到了一封信——“羽林衛三衛所姓甚名誰,於某日嫖或賭”。
內容詳實精確到賭博輸贏幾何,點的姑娘一夜入幕價值多少,一月眠花宿柳了幾次,前綴還要帶上其祖上官職、朝中在任的父兄官階,長得人一眼看不完。
“廣陵樊氏,前鴻臚寺卿樊壬之孫樊丹,月初三、初九、十四、十三、二十一、二十五於鴻順賭坊共計贏一百三十九兩紋銀,輸三百七十二兩。”
“隴西李氏,今禦史台中丞李當次子李心恪,月初一宿溶月閣,花費十三兩;月初四宿芳滿庭,賞花魁金絲絞紅寶石鐲子一隻,市價六十兩……”
“別念了。”攝政王落下一粒棋子,喝止了朗讀書信的幕僚。
幕僚知情識趣地閉了嘴,轉而問:“楚墨雪這是想威脅我們?”
“是警告,不要再讓她抓到這些人的小辮子。”攝政王哼笑一聲,“否則明日,帝都的大街小巷就會貼滿這些東西。”
三衛所的人大都出自某個顯赫世家,即便他們已經漸漸和本家關係淡漠,讀書、升官、做生意仍然要倚仗家族聲威。驕橫跋扈如楚識夏,也不得不忌憚這群紈絝的背景。
這撥人就是個燙手山芋,皇帝不允許她扔下,世家不允許她打殺。
哪怕僅僅想要他們安安分分的,也是一種奢望。
“大周世家百年,最看重的就是‘名聲’。”攝政王撚著一枚棋子,遲遲沒有落下,“楚識夏把這個燙手山芋,轉頭丟給了三衛所背後的底氣。”
更何況,這一封封信件上觸目驚心的數字,根本不是這些人家中俸祿所能承擔的。吃喝嫖賭事小,若被人借機將“貪墨”二字捅到台麵上,就不得了了。
“那三衛所,我們就不管了?”
攝政王無所謂地一哂,“一群少爺兵,給她又如何?正好讓我們的陛下睡個好覺。”
——
城外,羽林衛校場。
天氣炎熱,羽林衛們打著赤膊,溪流般的汗水從未有肌肉輪廓的皮肉上滾下。他們每人一張牛角弓,艱難地重複著拉弓的動作,弓弦上卻沒有一根箭。
楚識夏的親衛是從雲中軍隊裏挑選出來的,個個都是弓馬好手,疾言厲色地指正羽林衛的姿勢和動作。
羽林衛們都是橫著走的少爺,哪裏受過這種訓斥,卻不得不忍氣吞聲。
無他,家中父兄早已劈頭蓋臉地將他們訓斥過了。
有人受不了了,自暴自棄地把弓往地上一摔,橫眉冷對道,“楚大小姐除了仗著官威壓人,還會什麽?你懂什麽弓箭?”
親衛大怒,不顧這人是帝都貴胄,上前就要鞭打他,卻被楚識夏攔了下來。
楚識夏腳尖挑起他扔下的弓,反手在武器架上摘下一枚羽箭,搭弓指向湛藍的天穹。牛筋鞣製的弓弦被拉得發出一聲輕響,隨後“嘣”的一聲,箭矢破空而去。
一道黑色的影子從天空中墜落,砸在校場中心,騰起小小一片煙塵。
那是一隻途徑校場上空的雁。
“服了嗎?”楚識夏放下弓,淡淡地看著那人,“服了就滾回去站好,接著練。”
羽林衛們筋疲力盡,都站在原地不動,沉默地看著她。
“諸位要麽祖上有功名,要麽有軍功,自然不甘願屈居我之下。有骨氣的,就把我從這個位置上踹下去,我還敬你是個人物。”楚識夏把弓扔回那人身上,負手而立。
“否則我在這裏一日,你們就得按我的規矩來。”
烈日高懸,烤得校場上的砂石“滋滋冒熱氣”。楚識夏圍著他們轉了幾圈,遠遠看見高處那道身影,不由得一愣。那人卻微笑著向她招手,示意她過去。
——
“你還會帶兵,這倒是出乎朕的意料。雲中楚氏果然英傑輩出,沒想到這群驕狂的羽林衛能被你訓得這樣好。”青衫長袍的皇帝隻帶了一個隨身伺候的宦官,看上去分外平易近人。
“陛下謬讚了,這還遠遠算不上好。”楚識夏頓了一下,俯視著稀稀拉拉站成一排,學習如何拉弓的羽林衛們。
人是很難改變的,十幾年如一日的嬌生慣養,讓羽林衛失卻了血性。就算楚識夏每日操練,也不足以讓他們上戰場,更遑論應對皇帝臆想中的宮變。
“強健體魄,隻能讓他們暫時不要出去鬼混、禍害老百姓而已。羽林衛比之京畿衛,不過是紙老虎,更不能和擁雪關的重兵相比。”楚識夏搖頭道。
皇帝似聽出她話裏有話,“那楚卿有何見解?”
“陛下若想要一支精兵強將,就要棄掉禁軍和羽林衛。這些人靠著祖上的蔭庇吃著軍餉,卻不能護衛宮禁,隻是蛀蟲罷了。”楚識夏壓低了聲音道。
大周的軍戶製,已經爛到了根裏。
倚仗祖上軍功的人占滿了軍籍,卻不必各個都上戰場。軍隊裏不是這家的舊部,就是那家的友人,利害關係盤根錯節,戰鬥力卻微不足道。
尋常人沒辦法當兵,這讓軍戶們更加有恃無恐。
大周除雲中以外的軍隊,已經讓這些人一點點蠶食空了。
“可雲中也沿用軍戶製,楚卿此言偏頗了。”皇帝皺起眉,不滿道。
“那是因為雲中要打仗,不打仗,他們便會死。生死威懾下,雲中的軍戶不至於懶怠。”楚識夏平靜道,“可帝都是天子腳下,繁華寧靜,沒有仗要打。”
至少明麵上沒有。
皇帝還是搖頭,“朕也厭惡這些紈絝。但墨雪,你要知道,他們不止是他們自己,一朝一國不過百年,世家門閥卻活得更久。朕不能失了世家的心。”
楚識夏啞然。
羽林衛的問題根深蒂固,不是誰來領兵就能解決的。
楚識夏得罪了那麽多人,是抱著不破不立、刮骨療毒的決心。但皇帝卻瞻前顧後,既想要楚識夏替他在刀尖上起舞,奪取兵權,又不肯自己承擔哪怕一點點得罪世家的風險。
實在是外強中幹,骨子裏的懦弱惹人生厭。
楚識夏低垂羽睫,掩去眼底的厭惡,卑躬屈膝道,“是臣失言,陛下贖罪。”
“無妨,你一腔報國之誌,年少無知沒輕重也是可以原諒的。”皇帝虛情假意道,“羽林衛一事你受了許多委屈,可有什麽想要的賞賜?”
楚識夏什麽都不想要,她看見這狗皇帝就想起前世被賜死的楚明修,心煩意亂得想一拳砸掉他的門牙。
“臣沒什麽想要的。”
“墨雪不要推辭。”皇帝想了一會兒,說,“你一個人獨居帝都,煞是寂寞。之前朕遣人帶到雲中去的那隻雀兒死了,不如朕再送你一隻吧!”
——
秋葉山居裏多了一隻金絲籠子,裏頭的鳥兒拖著翠色漸變紫的尾羽,轉著一雙黑琉璃般的眼珠子,觀察屋子裏的人。
楚識夏托著腮,目光像是落在雀兒胸口,要把它捅個對穿,又像是透過雀兒在看別的什麽東西。楚明彥教導她,越是怒上心頭就越要不動聲色,讓人捉摸不透。
她這道功夫修煉得爐火純青,玉珠站在一旁大氣不敢出。
“把這玩意兒拎走,”楚識夏扭過頭,神色懨懨,“明天抱一隻狸奴回來養。”
“是。”
玉珠心道就算抱隻貓回來養,也不能把這禦賜的鳥吃了啊!但她不敢說,隻能抱著雀兒退出去。
“沉舟呢?”楚識夏在她身後問。
——
夕陽西下。
沉舟枕著長劍躺在屋脊上,他閉著雙眼,隨著餘暉一點點被夜色收走,眼前血海般的光暈也逐漸褪去。
這裏是整個秋葉山居的中心,他能聽見侍女的絲履擦過地麵、盤子裏的茶盞碰撞、宅子外的小販叫賣。無數個紛亂嘈雜的聲音在他的耳朵裏匯聚成河流,轟隆隆地流淌過。
沉舟早已對遠超常人的聽力麻痹,心如止水。
“沉舟兄,沉舟兄!”
“你別亂攀關係。”
沉舟睜開眼,看見鄧勉和程垣兩個人別別扭扭地順著屋脊蹭過來。
他連手語都懶得打,隻是一歪頭,意思是:“有事?”
兩人看不懂他的手語,更看不懂這個動作的含義。鄧勉沒心沒肺地湊過來,獻寶似的把手裏厚厚一本書塞到他手上。
“我聽秋葉山居的下人說,你是楚家養大的。”鄧勉一臉沉痛道,“我料事如神,想必你是楚家為楚識夏養大的童養夫吧?”
無名無分的少年,成日裏陪在楚識夏左右,言行舉止、容貌風度又不似一般下人。鄧勉自以為這個猜想天衣無縫。
童養夫,這說法倒是新奇。
沉舟掀起眼皮看他,要他解釋。
“童養夫的意思是,楚家養你就是為了讓你嫁給……哦不是,娶了大小姐。”程垣雖然覺得離譜,但又有一絲詭異的合理,這才來蹚這趟渾水。
沉舟心念一動,沒有否認,反而點了點頭。
“那這個東西,你要收好了。”鄧勉大力拍了拍塞進沉舟手裏的書,“這上麵都是不外傳的秘技,伺候好大小姐,你在楚家才有好日子過啊!”
沉舟隨手翻開一頁。
滿目赤條條的人形,像是白色的蛇交纏在一起。畫師精於工筆,把每一條肌膚的褶皺、畫中人的絲絲入扣的眼神刻畫得入木三分,鮮活得如同真人一般,叫人血脈賁張。
鄧勉洋洋自得,以為自己這番馬匹拍到了正途上,沒看見沉舟苛刻冷厲的眼神從紙張上劃過,幾乎要刺破單薄的書頁。
沉舟沒有生出半分綺思,他隻是注視著人體上的肌膚、肢體的關節,下意識地回想何處被刺破會流出最少的血卻能一擊致命,何處骨骼的縫隙能被輕薄的刃輕易插入。
程垣察覺到不對,立刻後退了幾步。
下一秒,春情醺然的書冊被沉舟倒扣在了鄧勉臉上,“啪”的一聲響。
沉舟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寫著兩個字——“齷齪”。
“這怎麽能算是齷齪呢?”鄧勉為自己辯解,“分明是兩心相許、你情我願的事。”
沉舟的眼神一低,落在他胯間。
鄧勉感到胯下一涼,夾緊雙腿,不敢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