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露華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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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父是七品官員,溜須拍馬得頗為熟稔,每每引經據典、慷慨陳詞,拍得人通體舒泰。這人沒有左右逢源的本事,又要強作八麵玲瓏,攀附過首輔,也討好過攝政王,卻讓人越發看不上他牆頭草的德行。
    “你姐姐是官眷,是斷不可能從明路上給人做妾的。”楚識夏一碗醒酒湯灌下去,頭腦清楚了不少,“否則官府文書一一落下來也要不少時日,你不可能到今天發現人不在了才反應過來。”
    程垣心急如焚,達官顯貴們是如何玩弄折辱下麵人獻上來的揚州瘦馬的,他比誰都清楚。妾室雖然為奴為婢,是賤籍,但有官府文書在冊,總強過死了都沒人管的外室。
    “你爹還說了什麽,一字不落地再說一遍。”
    程垣按捺住性子,一字一句地重複了一次。
    皇帝信重的人很少,多半都是些沒有權利地位的清流腐儒,應當入不了程父的眼。這些酸腐書生縱有萬般的不是,總有一個剛正的好處,不至於收同僚的女兒不明不白地做妾。
    楚識夏心念電轉,皺眉道,“可能是……宦官。”
    隻有宦官,既是天子近臣,又葷素不忌——而且膽大包天,膽敢收受官眷為妾。
    程垣如遭雷擊,當場就給她跪下了,“大小姐,求你救我姐姐!”
    “每逢求人便下跪的習慣要改改,我沒有給人當祖宗的喜好。”楚識夏把瓷碗往桌上一擱,輕飄飄道。
    ——
    太學。
    三皇子百無聊賴地擺弄著琥珀獅子鎮紙,先生的念書聲冗長拖遝,聽得他昏昏欲睡。一道陰影覆來,遮蔽了窗口搖曳的玉蘭花影,三皇子下意識轉頭看去,差點被嚇得一個仰倒。
    楚識夏拈著枝玉蘭花,笑得滿院春光黯淡,“三殿下好啊。”
    “你不去羽林衛狐假虎威,來太學幹什麽?”三皇子惡聲惡氣地問。
    自打上次被沉舟按在桌上打了屁股以來,太子嫌三皇子惹是生非,把他關在東宮抄了許久的佛經,抄得他頭昏眼花、看見字就想吐才罷休。
    “三殿下這話就見外了吧,”楚識夏裝模作樣地嗔怪道,“我們好歹做過一段時間的同窗,連這點攀談的情分都沒有麽?”
    三皇子被她惡心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娃娃臉皺成一團,“你又在打什麽鬼主意?我跟你沒交情,趕緊滾。”
    “三哥……”一道聲音弱弱地喊。
    “別叫我,誰是你三哥,你也配做我弟弟?”三皇子不耐煩道,連頭也不回,指著楚識夏的鼻子說,“我不招惹你,你也別跟我作對,否則我外公捏死你跟捏死一隻一樣。”
    楚識夏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
    “阿煜。”清清淡淡的聲音傳來,像根針似的紮穿了三皇子的神經。
    “哥……”三皇子戰戰兢兢地回頭。
    東宮太子白煥不知何時擺駕太學,書塾裏一幹先生、學子都退了出去,隻留下三兩個皇子公主。雖然同為皇帝的子女,但除三皇子以外的孩子都怕得緊,跪伏在地,頭也不敢抬。
    “這就是你抄佛經抄出來的感悟?”白煥一身素衣,麵無表情地站在書塾門口,“輕賤臣子、辱沒兄弟,那篇文章該不會是他人替你寫的吧?”
    楚識夏添油加醋道,“太子殿下真知灼見,想必字是三殿下自己寫的。”
    三皇子轉過去瞪她一眼,咬牙切齒道,“你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楚識夏趴在窗欞上,單手托著腮,頗為苦惱道,“我就是初來乍到,在帝都人生地不熟的,想借著大好春光到城外莊子裏玩玩。不知道三殿下在城外可有莊子啊?”
    三皇子驚訝於楚識夏的厚臉皮,深切地懷疑她是不是染上什麽惡疾了。否則二人水火不容,她怎麽敢提出要去他城外莊子上玩這種要求?
    “這不難,”白煥搶在弟弟嗆聲之前回答了,“楚姑娘喜歡什麽樣的莊子?”
    楚識夏露出一點為難的神色,“臣對帝都風物也不甚了解,若托殿下替我講解,是否太過逾越了?”
    “當然逾越了!”三皇子拍著桌子喊了起來,“楚識夏你好大的狗膽,居然敢使喚我哥!”
    “阿煜!”
    “不敢不敢,”楚識夏連連告罪,“臣謝過殿下好意,若殿下有閑暇,可否派一個人來替臣介紹?”
    白煥語氣和緩道,“當然可以。”他走近幾步,壓低聲音道,“其實楚姑娘如果真的想出去遊玩,何不找父皇?”
    楚識夏自然而然道,“吃喝玩樂、荒廢課業這種事,都是瞞著家中長輩幹的。三皇子去群玉坊喝花酒,不也躲著太子殿下您嗎?”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無辜的池魚三皇子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
    程垣深夜歸家,一幹聘禮卻還未來得及收起來,說明人是趁著天剛擦黑走的。這也符合楚識夏的猜測,宦官青天白日地出入朝中官員家中,誰都沒有好果子吃。
    但要將人藏在城中宅子裏,卻是很難的。
    一方麵,宦官私置房產極容易被人發現,不如城外莊子躺著數錢來得瀟灑安逸;另一方麵,宦官大多細眉白麵,不同於一般男子,煞是引人注目。
    遣走白煥派來的人以後,楚識夏立刻在桌上鋪開紙,飛快地記錄起來。
    “皇莊共三十多處,帝都附近皇莊共六處、陳家四處、首輔莊鬆柏三處。”楚識夏寫字極快,密密麻麻地寫下一串莊子的位置、名字。
    宦官私相授受、侵吞良田是死罪,但敢收受官眷為妾的人,必然是野心膨脹到了一定地步。所以這個不知名的宦官必然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幾個內侍之一,控製不住的貪欲會促使他侵占更多土地。
    “排除掉這些莊子,暗中查探麵積大、主家出麵少的莊子。”楚識夏吹幹墨跡,把紙張遞給程垣,“進來春暖,卻還不是去莊子上圍獵、納涼的日子,往來的人並不多。你姐姐如果真的被送過去了,不會有人不留意。”
    “是!”
    程垣捧著紙就要走,又被楚識夏叫住了。
    “叫沉舟和你一起去。”
    楚識夏摸著頸後的紅痕,有些懊惱道。今晨玉珠替她梳頭時,看見了頸子上淩虐的紅痕,勃然大怒,抄起笤帚滿院子找沉舟不得。
    唇上那點隱秘曖昧的傷口,自然水落石出。
    ——
    沉舟那張臉實在是引人注目,好在天氣炎熱,鬥笠聊作遮掩也還不算太招搖。程垣坐在路邊茶攤上,如坐針氈,不住地摩挲袖子裏一方帕子。
    沉舟洞若觀火,一眼看見了那條繡著金色桂花的手帕。他心情愉悅,難得好奇地敲了敲桌麵。
    程垣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沉舟沾了茶水在桌上寫畫道,“是你姐姐的嗎?”
    “是我姐姐給我繡的。”程垣苦澀道,“她本盼著我蟾宮折桂,將來可以不依靠祖上蔭庇謀個前程,她也不必……隻可惜,我才疏學淺,沒考上。”
    沉舟略一思索楚明彥和楚識夏的關係,有些明白了,繼續寫道,“你姐姐把你養大的?”
    “算是吧。”
    沉舟頓悟。
    他被養成不知人情喜怒哀樂的怪物,也不知血脈親人在何方,對“情”和“愛”的了解全來自於觀察和模仿。若以楚家兄妹作對比,那沉舟就理解要救的這個人對程垣的重要程度了。
    救下這個人,程垣必會為楚識夏肝腦塗地。
    沉舟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這種想法卑鄙,他向來不為人目光所羞赧戰栗。
    “你會不會覺得,是因為墨雪,你姐姐才遭此厄難?”沉舟寫下最後一個問題。
    程垣愕然,他沒想到沉舟問得如此直白。
    良久,他搖頭道,“不是這一個,也會是下一個。大小姐好歹會為我姐姐奔走,出手相救。若是我以前追隨的那些人……不落井下石已是他們最大的恩賜。”
    轉手交換他們玩弄過的女人,是這些惡劣的貴族子弟一大愛好。說不好程垣的姐姐會不會輾轉淪落到那些人身下,而程垣還要跪下來吻他們的鞋麵。
    想到這裏,程垣攥緊了手帕,手背上青筋暴跳。
    “熱死雜家了,快來碗涼茶舒快舒快!”
    尖細的男聲。
    沉舟和程垣紛紛凝神——真是意外之喜。
    楚識夏身邊的親衛都是龍精虎猛的漢子,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好惹的主,所以沒有派出來。他們人太少,所以選擇從最大的這家莊子查起,沒想到這宦官就這麽撞上來了!
    那閹人並未著宮內服飾,隻穿著件青色錦緞裁剪的小袍,戴著頂鑲嵌了一小塊鴿血紅的帽子。他看上去年紀不大,強撐著一股老氣橫秋的作態,端茶碗時卻還是不自覺地翹起尾指。
    “呸!”小宦官一口噴出涼茶,劈手將茶碗砸在年邁店家臉上,“這是什麽茶,也敢拿來糊弄你爺爺?”
    老人家被砸得流下兩行鼻血來,惶恐不已地趴在地上連連磕頭。小宦官卻不依不饒,他身後跟著的一幹禁軍也跟著起哄,要那老人家多磕幾個響頭。
    沉舟的耐心一點點被消磨。
    若是此時動手,他倒是好脫身,隻怕這些人回過頭來找店家麻煩;若是全殺了,事後店家難免不會將他們供出來。
    沉舟在心中歎惋一聲,墨雪說得對,殺人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程垣也看不下去了,急中生智,他忽然想到了什麽,膽大包天地一把薅下了沉舟的鬥笠。沉舟眉峰一蹙,強擰著他的手腕將鬥笠按了回去。
    隻是一瞬,沉舟玉色的下頜、鴉青色的睫毛在日光下一晃而過,隨即又被黑色的鬥笠遮住。
    像是傳說中楚王在水上得見神女風華,那種驚心動魄、不容褻瀆的美洞穿了所有人的心髒。
    偶然瞥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驚擾這一刻幻夢般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