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菩提子(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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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識夏策馬趕到大理寺前的時候,隻看見半拖半拽著老人屍體的白子澈。
獄卒攔不住他,也不敢對他動粗,隻能看著他把這具屍體從牢房裏拖出來。但白子澈手無縛雞之力,又怎麽能拖得動一個死人呢?隻是堪堪停在大理寺門口。
白子澈脫了自己的衣服為死去的畫院侍詔遮雨,大雨把他澆得濕透。他走不動了,隻能半抱著屍體坐在雨裏,被蹭了一身的血。
“四殿下,”楚識夏在他頭頂撐開傘,低聲道,“放手吧,您的老師已經走了。”
白子澈茫然地抬頭看著她,蒼白脆弱,“我還以為雨停了,原來是楚小姐。我知道老師已經去了,我隻是想替他收屍……否則會被牢房裏的老鼠吃掉的。”
“他活著要背偷盜的罵名,死了難道還不得安生嗎?”白子澈聲音顫抖,不堪一擊。
楚識夏一點點掰開他冷冰冰的手指,定然道,“您一個人搬不動。程垣,替畫院侍詔收屍。”
程垣應聲從馬上翻身下來,還沒等他從白子澈手裏接過畫院侍詔,長街上一陣雷鳴般的馬蹄聲席卷而來。
威風凜凜的馬隊急停在三人麵前,雨水從兵士們的甲胄上流淌而過,旗幟高揚。為首的人摘下頭盔,露出一張稚氣純真的臉來,開口卻叫人不寒而栗。
“我看誰敢替這個盜賊收屍。”
三皇子。
“三殿下,您怎麽來了?”
楚識夏明明是在仰視三皇子,但三皇子莫名覺得他被輕視了。
“楚識夏,你閉嘴,本皇子還有賬沒跟你算。”三皇子用馬鞭指著楚識夏,轉而看向白子澈,“白子澈,你無令出宮、擅闖大理寺,現在又不顧皇家體統,要替偷盜宮中藏品的盜賊收屍,該當何罪啊?”
楚識夏還未說話,白子澈便握住她的手腕往後一帶,微不可察地衝她搖了下頭。
“三哥覺得,我應該是什麽罪?”白子澈直視著高頭大馬上的皇兄,眼珠像是黑白分明的水銀與墨滴。
三皇子露出一個包含惡意的笑容,“新賬舊賬一起算,其罪當誅。”
“陛下還在病中,想必不願看到兄弟鬩牆之禍。”楚識夏淡淡道,“三殿下慎言。”
“我忍你很久了,楚識夏。你是什麽東西,也敢叫我慎言?!”
三皇子揚起馬鞭對著楚識夏的臉抽下去,卻被楚識夏狠狠攥在手中。馬鞭在楚識夏手心撕開一道傷口,鮮血滴滴答答地打在地麵上。
“皇子犯錯,有陛下定奪,次之有東宮管束。三皇子不止要謹言,也當慎行。”楚識夏抓著馬鞭,巋然不動。
“你撒泡尿照照自己,配管教我麽?”三皇子怒斥道,“鬆手!”
他背後的禁軍立刻抽出長刀,清清楚楚地映出楚識夏耳邊飄揚的發絲,厲聲道,“三殿下叫你鬆手!”
楚識夏身後的程垣也“唰”的一聲抽出了刀,直指那名禁軍,“把你的刀收回去。”
雨水在刀劍上支離破碎。
大理寺門前一時間劍拔弩張。
一道凝重的少年嗓音長風般穿過兩撥人中間,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
“那我呢,夠不夠資格管教你?”
三皇子被這道聲音嚇得差點從馬上滾下來,一眾禁軍也按馬俯首。
“參見太子殿下!”
白煥恨鐵不成鋼地瞪著三皇子,“你還有臉問罪四弟,你私調東宮禁軍,欲施私刑於兄弟之身,刀架雲中楚氏貴女頸側,又該當何罪?!”
三皇子心虛地不敢說話。
“滾下馬來!”白煥嗬斥道。
三皇子才下馬,便結結實實地挨了白煥一耳光。禁軍們略有騷動,卻不敢出聲。白煥素來嬌寵這個弟弟,此時是真的動了怒,誰也勸不得。
三皇子麵皮紅脹,一般是痛,一般是羞惱。白煥扯著他踉踉蹌蹌地往回走,也不給他打傘。
“哥,那盜賊的事總該有個說法吧!”三皇子尤不死心,一定要給白子澈不痛快,“死在大理寺的奸賊,都是拉到城外亂葬崗喂狗的,哪有皇子代為收屍的道理?”
白煥猶疑了一下。
白子澈猛地握緊了拳。
“白子澈可是放在母後身邊養大的,這事若是傳揚出去,於母後的名聲也不力。”三皇子輕聲道,“母後的日子本就不好過,旁人會不會說她管教不嚴?”
這下算是捏住了白煥的軟肋,他驚奇地看著忽然長出腦子來的弟弟,隨口道,“那就依律處置。子澈年紀小,出宮的事就不予追究了,早點回宮去吧。”
楚識夏側眸去看白子澈的神情,隻見他死死地咬住了牙關,頰邊繃起的肌肉堅硬如鐵。
他緩緩地躬下腰,畢恭畢敬道,“臣弟深謝太子殿下。”
禁軍囫圇一裹,將畫院侍詔的屍體帶上馬,奔著城門的方向去了。白子澈站在原地許久,等到白煥兄弟二人和禁軍都消失了,才回過神來似的往前走了一步。
就那麽一步,他險些摔倒在地,被楚識夏扶了一把。
“四殿下?”
楚識夏震驚地看著軟在她臂彎裏的白子澈。他胸口劇烈起伏,生生地嘔出一口黑血,昏死過去。
——
秋葉山居。
氣急攻心、血上衝胸的白子澈被帶回秋葉山居安頓。
楚識夏在房中對著那幅燙手山芋般的《觀音大士圖》,長籲短歎。方才她去大理寺時,沉舟又回了一趟關老四家裏,這偷盜名畫的真凶早已沒了蹤影。
想來也是,攝政王能想到逼死畫院侍詔,自然不會落下這個人。
如此一來,畫院侍詔偷盜之名算是坐實了。
“這《觀音大士圖》上普度眾生的觀世音菩薩,卻引起這般多的血光之災。”楚識夏輕笑一聲,撫摸著畫卷,不無嘲諷道,“沉舟,你說這算不算是神佛對凡人的嘲弄?”
聲稱青燈古佛伴此生的陳皇後,卻因一幅《觀音大士圖》問畫院侍詔死罪;鑽研佛學、隨身佩戴佛珠的攝政王幕僚,指使他人盜取佛畫、栽贓嫁禍。
神佛真的會回應這些人的跪拜嗎?
楚識夏覺得腕上的佛珠也變得滾燙無比,仿佛剛剛親手誅殺刺客沾上的血燃燒起來。
她也殺了人,神佛還會庇佑她此生不再重蹈前世覆轍嗎?
沉舟默默地坐在窗邊。
原先他隻是視線模糊,尚可見光亮與隱隱約約的景物,現在眼前全然一片漆黑,仿佛永遠不會亮起的夜。
沉舟隻是對著楚識夏聲音傳來的方向,潦草地比劃道,“神佛的眼裏沒有凡人。”
楚識夏心下喟歎,為自己方才的惴惴不安感到可笑。
若世有神明,前世楚家何以落到那般境地。
可若世上無鬼神,又怎麽解釋兵敗擁雪關、死在大雪裏的她,現在好端端地站在這裏?
“沉舟,我怎麽覺得你今天有些怪?”楚識夏忽然說。
沉舟閉上眼睛,假裝自己已經睡著了。
——
東宮。
“你可知錯?”白煥坐在書桌後,嚴厲地盯著跪在地上的弟弟。
“我有什麽錯?”三皇子咬牙切齒道,“白子澈那個野種,若不是母親,他根本活不到這麽大。他不僅不感恩,還畫出那種畫蠱惑父皇,我就是一刀砍死他,他也不冤枉。”
“畫院裏年年都在畫那個人的畫像,偏巧子澈畫出來了而已!”白煥被他氣得頭疼,“欺上媚下,拿著畫像去尋民間女子的是王賢福那幫太監,你找子澈的麻煩有什麽用?”
“那個人……大哥,你知道他們畫的是誰?”三皇子瞪大了眼睛,“那你怎麽不告訴我?”
“他們畫的是個死人,埋在地下十七年,紅顏已成白骨。”白煥陰沉沉地說,“搜尋民間女子一事乃秘密進行的,是外公告訴你的吧?”
三皇子鼻觀眼眼觀心,裝起了啞巴。
“那幅《觀音大士圖》就是那日你大鬧畫院時被偷出來的,若不是畫院侍詔頂了這罪名,有朝一日把白子澈逼急了,攀咬起來,你脫得開關係嗎?”白煥猛地一拍桌子,怒吼道,“你長沒長腦子?”
“白子澈敢攀咬我?”三皇子油鹽不進,梗著脖子道,“我讓他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白煥徹底被這個弟弟激怒,卻還是不舍得動他一根手指頭,隻能稀裏嘩啦地掃落了一桌的文房四寶,指著他的鼻子道,“你給我滾回自己的房間裏反省!”
——
雨天之際,天光乍亮。
白子澈在大夫的湯藥針灸之下悠悠轉醒,不言不語地坐在窗邊,望著屋簷下滴滴答答的殘雨。
楚識夏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光景。
那個不爭不搶、處處忍讓的四殿下身上,仿佛有什麽東西死去了。
“四殿下。”楚識夏和他見禮。
“多謝楚姑娘搭救,我離宮一天一夜,是時候回去了。”白子澈道,“不過在我走之前,有幾句話想和楚姑娘說。”
“殿下請說。”
白子澈輕輕地咳嗽了兩聲,平靜地說:“如果想在帝都活得久一些,就不要相信太子。”
楚識夏心跳一緊。
未等她反駁開脫,白子澈便抬手製止了她,自顧自地往下說:“我知道在大部分人眼裏,太子日後會是個不錯的明主。他善良仁義、聰穎過人,但你們都不了解他。”
“白煥是個有善心的人,但他不是個聖人,他的善是分先來後到、三六九等的。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是他的血脈至親。皇後、太後、三皇子、皇帝、攝政王,然後到他自己,最後才輪到朝臣、百姓。”
白煥聰慧,不可能不知道這麽多年來白子澈受的欺壓,也不可能不知道畫院侍詔是被冤枉的。但正是因為他聰明,所以他才選擇視而不見。
他不在乎真相。
在乎真相的,隻有白子澈。
“人有遠近親疏,這沒什麽好苛責的。但楚姑娘,你永遠不會是他的‘近’和‘親’,所以不要在他身上寄托任何希望,這是我對你的忠告。”
楚識夏心道,能在前世帝都權力中心漩渦裏活到最後,白子澈果然不是個頭腦簡單的人物。
楚識夏無奈地笑了笑,這一家子姓白的,果然沒有一個省油的燈。
“四殿下洞若觀火,墨雪佩服。但這樣的大不韙之言,殿下還是不要再說了。今後一人在宮中,殿下要珍重,不要辜負了……畫院侍詔。”
白子澈的身體抽搐了一下,緩慢地點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