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多情總為無情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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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祥符四年,六月初一。
    青玄法師應皇後邀約至帝都開壇講經,教化萬民戒惡向善。
    帝都有名有姓的貴女們魚貫而出,日日在講經壇上曬太陽、吃齋飯,也不全是皈依了佛門——多半還是為了在皇後麵前搏個好眼緣,畢竟太子殿下已經到擇親的年紀了。
    烈日高懸。
    院子正中央放了兩尊陶瓷投壺,裏頭七零八落地支著幾支箭矢,影子在地麵上匯成一點。
    “青玄法師將將才從天竺取經回來,帶回來了許多經書要獻給陛下。”程垣站得筆直,一板一眼地匯報道,“他徒步跋涉到天竺,又平安無事地走了回來,現在民間都傳他是‘聖僧’。”
    楚識夏坐沒坐相地癱在椅子裏,撿起一根箭矢漫不經心地往投壺裏扔,“青玄法師嘛,我也聽過的。”
    程垣鬆了一口氣。
    他不如鄧勉神通廣大,打聽到的消息寥寥無幾,正愁怎麽和楚識夏交差。
    箭矢“砰”的一聲飛進投壺裏,碰出清脆的一聲響。
    “好幾年前吧,我大哥到京城來述職,正碰上這禿驢給皇後講經。”楚識夏懶洋洋地說,“他當著一眾賓客的麵,說我哥殺伐之氣太過,非長壽之相,若不放下屠刀、日日跪經懇求佛祖原宥,定會不得好死。”
    這話傳到雲中,把楚明修氣得半死,追著夢機大師問了小半年是不是這麽一回事。不久之後,青玄往天竺取經的路上經過擁雪關,差點被楚明修一刀砍成兩截。
    程垣嚇得把剛要說出來的話咽了回去,咳得差點站不住。
    “這沒口德的禿驢怎麽還沒死?”楚識夏真情實感地問。
    不僅沒死,還過得順風順水、名利雙收。皇後本就禮重佛家,青玄不遠萬裏取回佛經,嘉獎是少不了的了。
    程垣斟酌道:“興許是因為沒到時候?”
    楚識夏冷哼一聲。
    ——
    長信宮。
    宮女緩緩展開畫軸,兩個僧人在菩提樹下相對而坐、散襟赤足。僧人眉須花白,但神態飛揚靈動,仿佛說到興起處,麵頰飛紅;菩提樹滿樹蒼翠,仔細看去,連樹葉上的每一條脈絡都清晰可見。
    “這是前些日子畫院動亂,丟了好些畫,趙甫的《兩禪圖》也沒能保住。”白子澈攏起袖子,低頭恭候在一邊,“這是兒臣仿作,希望能於母後聊作慰藉,還望母後不要嫌棄。”
    “若你不說是仿作,本宮還以為這是趙甫真跡。”皇後撫摸著畫卷,喟歎道。
    “母後謬讚了。”白子澈依舊恭謹。
    “說到畫院動亂,本宮倒是想起來,那畫院侍詔教你繪畫多年,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白子澈咬著後槽牙,喉頭那一塊的肌肉緊繃得快要斷裂,幾乎要逼出口腔裏酸楚的水來。
    然而他隻是緩和了語氣,平靜道,“兒臣識人不清罷了,畫院侍詔……罪有應得。”
    皇後歎了口氣,說:“你是個好孩子。從小就跟在我身邊誦經念佛,心性單純了些也是有的。這樣說來,宦官們尋覓民間女子那幅畫,也是畫院侍詔指使的?”
    她說著便去拉白子澈的手,不料白子澈像是被燙到了似的,猛地將手抽了回去。
    白子澈麵露無措,小心翼翼道:“母後莫怪,兒臣……身上有傷,恐驚擾了母後。那幅畫無人指使,確實出自兒臣筆下,但兒臣並不知道會有這樣的後果。”
    白子澈微微抬起七分眼睫,他本就長得清秀文弱,這樣一來反倒顯出幾分可憐。
    “三哥已經教訓過兒臣了。兒臣此次前來,就是向母後賠罪。”
    皇後強硬地拉過他的手,卷起蓋過他指尖的袖子,露出被白色布條自指節包裹到手腕的一隻手來。白子澈從小擔驚受怕,一直長不出幾兩肉來,手上骨節突出,另有一種脆弱的美感。
    “這是煜兒打的?”皇後略有薄怒。
    “不是,是兒臣連日伏案繪畫所致筋肉挫傷,布條下是膏藥。”白子澈輕聲道,“是兒臣之錯,母後別動怒。”
    “你這傻孩子……”皇後在他後背上輕輕地拍了一巴掌,歎道,“一幅畫而已,怎麽值得你如此為難。”
    ——
    白子澈從長信宮出來,獨自一人走在漫長的宮道上。
    兩側宮牆後是被老嬤嬤用細竹條抽打手心的小宮女、百無聊賴地用繡金羅扇撲蝴蝶的嬪妃。
    桃李謝盡,暑意匆匆。
    白子澈忽然看見了一雙眼,明媚流麗。
    “殿下的手怎麽了?”楚識夏站在他身前,眼眸一低,落在他裹著白布的手上,“一股薄荷味……還有青蒿味,殿下的手扭傷了?”
    “畫畫太累,筋肉挫傷。”白子澈舒心地一笑,“楚小姐怎麽在這裏?”
    “今日羽林衛,我當值。”楚識夏也笑,“殿下還好麽?”
    “以我的處境,好像不能更壞了。”白子澈雖然這樣說,卻沒有流露出半分苦澀,笑意融融。
    白子澈身後的方向是長信宮,皇後的居所。
    楚識夏聽說白子澈是由皇後撫養長大的,而皇後喜好禮佛,待人疏離冷淡,連自己兩個兒子都不大搭理,想必白子澈小時候也沒什麽好日子過。
    “三殿下那日之後,沒有再為難您吧?”楚識夏又問。
    “楚小姐好像很關心我。”白子澈似笑非笑,“為什麽?”
    “帝都那麽多人,殿下那天卻偏偏選了來找我,又是為什麽?”楚識夏反問。
    白子澈沉吟片刻,像是在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因為我覺得,你是那個會在乎真相的人。你就當我在豪賭吧,幸而,我賭贏了。”
    雖然畫院侍詔最後還是死了。
    “我關心殿下,是因為覺得不該如此。”楚識夏大逆不道地拍拍他的肩,漫不經心道,“因果緣起,一個人沒有做過壞事,卻要被人隨意傾軋碾碎。”
    楚識夏自嘲地笑著搖頭,“這世上的事,本不該是這樣的道理。”
    白子澈笑出了聲,不是嘲笑,卻帶著一點憐惜和困惑:“楚小姐才十五歲吧。鎮北王那樣疼你,你從小到大應該沒吃過什麽苦才是。怎麽會有這種感悟?”
    “也許是臣少年老成。”楚識夏隨意地笑笑。
    白子澈微微低頭看她片刻,忽然展開手心,裏麵躺著幾顆鬆子糖,糖霜雪白。
    “略作薄禮,謝楚小姐雨夜之恩。”
    ——
    秋葉山居。
    沉舟的院子裏一個下人都沒有,一來是他不需要人伺候,二來是下人根本找不到他的影子。
    院子裏靜悄悄的,隻有樹葉被風吹得嘩啦啦響的聲音。
    沉舟赤腳坐在涼席上,在自己的胳膊上摸索著穴位,用銀針一根根地紮進去。
    最後一根針點刺在眼角的瞳子髎,一滴鮮紅的血珠立刻就冒出來了,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變黑——及至從沉舟眼角滑落,已經黑得像是年久黯淡的朱砂。
    但沉舟的視力隱隱約約地恢複了一點,眼前有灰蒙蒙的光亮透進來。
    院門被人推開發出“吱呀”一聲響,沉舟飛快地拔掉銀針,一股腦地踢到床下,薅下挽起的袖子,假裝自己什麽都沒做。
    “沉舟,看我給你帶什麽好吃的回來了?”楚識夏散漫的聲音響起,門也不敲就走了進來,熟稔得仿佛進自己的院子。
    她彎腰在沉舟麵前打了個響指,“發什麽呆?玉珠說一整天都沒看到你。大小姐當值回來,路過朱雀大街,給你買了好多好吃的。還有四皇子給的鬆子糖。”
    楚識夏拈起一顆鬆子糖塞到他嘴裏,笑眯眯地問:“甜吧?”
    沉舟含混地點頭。
    他還是什麽都看不清,楚識夏在他眼裏是一片模糊的天水青影子。
    鬆子糖入口的瞬間,沉舟發現,他連味覺也失去了。
    他抿著幹巴巴的鬆子糖,等著楚識夏投喂。
    “宮裏的點心是真不錯,下次陛下叫我去參加宴席,我給你再帶一些回來。”楚識夏剝開糖葫蘆的紙衣,絮絮叨叨地說著,喂了一顆山楂到沉舟嘴裏。
    沉舟眼睛都不眨地咬下去,糖衣“哢嚓”一聲響。
    “甜嗎?”沉舟還是點頭。
    楚識夏自己也咬了一口糖葫蘆,心神劇震。
    甜蜜的糖衣掩不住腐爛山楂的黴味、酸味,一股惡心的酸臭味從舌尖直衝天靈蓋。她定定地看著沉舟麵不改色地吐出山楂核,把那顆糖葫蘆嚼碎、吞了下去。
    楚識夏默不作聲地吃完了一整串糖葫蘆,每一顆都是腐爛酸苦的。
    如果不是沉舟運氣好得不得了,吃到了唯一一顆甜的山楂。
    那就是……
    沉舟仿佛發現了她的異常,抬頭打手語問她:“怎麽了?”
    “沒什麽。”楚識夏若無其事道,“上次奪畫,你受傷了沒有?”
    “你問過好多次了。”沉舟有點無奈,“我沒受傷。”
    楚識夏忽然伸手捧住他的臉,半真半假地調笑道,“我們沉舟這張臉啊,要是被哪個不知好歹的劃傷了,豈不是暴殄天物?讓我再好好看看。”
    楚識夏的目光拂過沉舟眼角,那裏殘留著一點朱砂淚痣般的紅。
    瞳子髎穴,治眼疾。
    楚識夏如墮冰窖,隻覺得血管裏流動著堅硬鋒利的冰碴,就要爭先恐後地撕開她的身體頂出來。
    為什麽……楚識夏頭腦中一片空白,為什麽明明知道餘毒發作,卻不肯說呢?
    已經到味覺了,下一個是什麽?
    楚識夏這雙手拈過棋子,握過刀劍,殺過人,卻在撫摸沉舟眉眼時幾乎顫抖起來。
    沉舟忽然握著她的指尖,疑惑地詢問:“這麽熱的天,為什麽你的手這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