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多情總為無情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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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是夜晚風涼。”楚識夏輕輕地掙脫了他的手,道,“我先回去了,你明天去找鄧勉。切記,不要離開他半步。”
    沉舟不解:“為什麽?”
    因為鄧勉被他爹從大理寺獄中拎走之後,挨了狠狠一頓訓,被關在家中麵壁思過。跟鄧勉呆在一起不會有危險,也不必動武——餘毒走竄驚人,若是沉舟再動手,血氣走行旺盛,恐怕等不到楚識夏搬救兵來的那一天。
    楚識夏說起胡話來眼睛都不眨,意簡言賅道,“對我有用。”
    沉舟信服了。
    ——
    楚識夏出了沉舟的院子,跌跌撞撞地跑到書房。
    書房裏空無一人,她隻能自己吹亮火折子點燈。但強壓的驚悸與慌張此刻一齊湧上心頭,楚識夏的手竟然劇烈地顫抖起來。等她點亮燈火,鋪開信紙,卻一時間不知道從何說起。
    楚識夏一低頭,一串眼淚撲簌簌地打濕了信紙。
    前世的祥符四年一直到祥符十三年,沉舟的餘毒都從未發作過。
    為什麽有了這樣的變故,是因為她來了帝都,打亂了天神既定的“命數”嗎?
    楚識夏有些茫然,又不由自主地恐懼戰栗起來。
    良久,楚識夏收斂肆虐的情緒,撕掉那張沾染了淚水的信紙,懸腕提筆,一字一句地寫道:
    “吾兄長生親啟:
    今身在帝都,一切安好。唯有沉舟餘毒發作一事,措手不及。餘謹記師長教誨,熟記藥方。然世事無常,恐病情有變,為餘力所不能及。望兄長知會老師,速來帝都。
    妹長樂敬上”
    楚識夏匆匆將墨跡吹幹,封入信封,喚來親衛囑咐道:“將此信秘密送回雲中,要快。”
    親衛從未見她如此鄭重的神色,立刻領命去了。
    楚識夏又鋪開一張紙,將年幼時被逼著背下的藥方如數寫下。
    當年劍聖隻是覺得她性子鋒芒畢露,須得好好打磨,將來才不至於闖出大禍,將不斷改良的藥方子當字帖拿給她抄寫。誰曾想,這張藥方子卻能在多年後吊住沉舟的命。
    楚識夏想到沉舟又情不自禁地咬牙,這個強種到底在盤算什麽,連命都不顧了!
    ——
    鄧府。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鄧勉吃飽喝足,便開始拍著門窗大喊大叫,“父親為什麽關著我?我又沒有做錯,錯的是他!”
    老管家聽得唉聲歎氣,坐在台階上語重心長地說:“小少爺啊,公務上的事你哪裏懂?老爺自有老爺的考量,您跟他慪氣就算了,成天和楚家那位混在一起算怎麽回事啊?”
    鄧勉越聽越氣,一拳砸在窗戶上,“不是姓楚的,我早就死了!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兩個刺客死在大理寺的牢房裏了。他們是攝政王派過來的吧?”
    老管家被嚇得魂飛魄散,“哎喲我的祖宗,您可別瞎說話!”
    鄧勉還要再罵,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不耐煩地拍開那隻手,卻愣了一下——倒不是因為那隻手冰得跟個死人似的,而是房間裏隻有他一個人。
    鄧勉瞪大了眼睛回過頭去,看見那張容色攝人的臉,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老管家聽見他不罵了,又開始囉囉嗦嗦地念起大理寺卿對鄧勉的好來。
    鄧勉把沉舟拉到裏間坐下,小聲問:“你怎麽來了?”
    沉舟從懷裏掏出一封信給他。
    鄧勉狐疑地打開信,裏頭是一張藥方,下一張紙上寫著幾句話。
    “抓藥熬給沉舟喝,一日三服。不要告訴他是我的意思,他現在也嚐不出來酸甜苦辣。如果他問信上寫了什麽,你就說,我讓你在家等我命令。”
    果然,沉舟下一刻就打著手語問:“信上寫了什麽?”
    鄧勉心說這手段耍得有什麽意思,沉舟把信搶過去一看不就知道怎麽回事了。但他還是老老實實地按楚識夏的話說:“老大讓我在家等著。”
    鄧勉忽然想到了什麽,楚識夏不怕沉舟偷看的原因可能是……沉舟現在已經看不見了。
    他抬手輕輕地在沉舟眼前揮了一下。
    “幹什麽?”沉舟抓住了他的手。
    “我以為你看不見了呢。”鄧勉缺心眼地鬆了一口氣,“信上寫了什麽,你自己看不就好了。”
    很久很久之後,久到鄧勉不敢大口出氣,險些把自己憋死。
    沉舟才慢條斯理、雲淡風輕地比劃道:“我確實已經看不見了。”
    鄧勉驚得心跳都停止了。
    “信裏有兩張紙,她絕不可能隻說了一句話。裏麵是不是有一張藥方?”
    鄧勉呆呆地點頭,又想起沉舟看不見,便“嗯”了一聲。
    沉舟心裏湧起一點酸軟的無奈,楚識夏果然發現了,還用這樣複雜的手段讓他服藥。
    不直接來問他為何不吐露毒發真相,恐怕隻是不想過多糾纏吧?畢竟沉舟如果想跑,天涯海角,楚識夏都找不到他。
    “抓藥吧。”沉舟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樣,“你認識太子嗎?跟我說說他。”
    “太子……太子有什麽好說的。”鄧勉頭疼欲裂,“不然還是先抓藥吧,你這眼疾要不要緊?老大她在想什麽,為什麽把你支到我這裏來喝藥?”
    沉舟敲了敲桌麵,示意他看著自己。
    “說一說,太子。”
    ——
    宮中。
    三皇子一腳踢在白子澈腹部,白子澈被迫彎下腰去,滿懷的畫卷滾落到青石小徑上。三皇子得寸進尺地踩在白子澈肩頭,逼得他跪在坎坷不平的石子路上。
    “三哥,”白子澈低聲道,“這是何意?”
    “何意?那幅畫和大理寺的賬我都還沒跟你算,你居然敢去母後那裏獻殷勤。”三皇子冷笑著用匕首掃過他的麵頰,“你當我是死了不成?”
    “那幅畫的事,三哥教訓得是。我並非獻殷勤討賞,隻是向母後謝罪而已。”
    “一幅畫就謝罪了?你的歉疚跟你一樣下賤。”三皇子掐著他的下頜,直掐出兩道深紅的痕跡來,“不如我把你手上的筋脈挑斷,再用針線縫合,這樣你這雙手再也不會惹出事端。我聽說,畫院侍詔在大理寺監牢裏,十指被釘了竹簽。你覺得哪個會比較疼?”
    白子澈微微揚起頭看著他,眼角猩紅得像是有血要滴落。
    三皇子自覺拿捏住了白子澈的七寸,得意地揚起笑容。
    “你要挑斷誰的手筋?”
    三皇子一愣,旋即麵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結結實實地跪了下去。
    繡金龍袍掃過地麵,皇帝背著雙手,慢悠悠地走到了二人麵前。三皇子身後的侍從呼啦啦地跪了一片,心裏卻不怎麽害怕。白子澈一向不惹人注意,皇帝未必會為他出頭。
    低頭行禮的白子澈卻露出一縷不易察覺的笑容——此處正是皇帝下朝的必經之路。
    “何故如此跋扈?”皇帝微微抬起下頜,居高臨下地看著兩個兒子。
    “是兒臣不對,惹了三哥生氣。”白子澈搶先道。
    皇帝有些驚奇,他對白子澈沒什麽印象。這個兒子一不惹是生非,二也沒什麽過人的才華,隻有逢年過節家宴的時候才見上幾次,端的是沉默寡言。
    白子澈肯主動開口說話,倒是不常見。
    “你怎麽惹你三哥生氣了?”皇帝斜睨一眼三皇子,卻是在問白子澈。
    “兒臣不該畫那幅畫,已經向母後賠過罪了。三哥不解氣,這才截住兒臣教訓。”白子澈低著頭,聲音四平八穩,“兒臣已經知錯了。”
    三皇子愣了一下,隨即冷汗滿身,卻又無法開口反駁。
    皇帝略略皺眉,很快反應過來白子澈說的是什麽畫。
    他冷笑一聲,不冷不熱地說道:“朕以為皇後長伴青燈古佛,不欲理會這些雜事。沒想到還是免不了像凡俗女子一樣拈酸吃醋,看來皇後的佛經還須細細鑽研。”
    三皇子急了,抬頭迫切道:“不是這樣的,這是我自己的主張,和母後沒有關係!”
    白子澈也幫腔道:“對,跟母後沒有關係。母後沒有和兒臣計較。”
    三皇子對他怒目而視,嗬斥道:“你閉嘴!”
    “夠了!”皇帝喝止了三皇子,冷淡道,“子澈是你弟弟,聖賢說兄友弟恭,兄友在前弟恭在後,你是怎麽做的表率?看來太子也沒把你教好。”
    三皇子腦袋嗡嗡的,眼看著皇帝這把火又要發到太子身上,他簡直不知道該不該開口說話。
    “父皇言重了,兒臣不礙事的。”白子澈拍拍肩上的鞋灰,雲淡風輕道,“若父皇沒有別的安排,兒臣就先回畫院去了。如今沒有畫院侍詔坐鎮,恐有小人興風作浪。”
    “子澈可以回畫院,至於三殿下,就在這裏跪著吧。”皇帝袖手道,“跪到明白不可這樣輕慢兄弟為止。”
    ——
    秋葉山居。
    屋子裏七零八落地擺著一屜又一屜的藥草,楚識夏挽著袖子,紮著裙擺,跟種地的村婦似的在其中穿梭來回。她一會兒抓起這個藥草聞聞,一會兒趴到桌子上翻醫書,抓耳撓腮的。
    程垣推門進來,被這架勢打得措手不及,無處下腳,鬥雞似的抬起一條腿,小心翼翼地問:“大小姐這是要棄劍改修醫道?”
    “是啊,從殺人改救人,是不是功德無量?”楚識夏煩躁地翻過一頁書,“我有一張藥方子,其中有一味血蓮,整個帝都都買不到。我在找能替代的藥。”
    “那等會兒,屬下再去醫館看看。”程垣一拍腦袋,想起了正事,“今天三皇子被罰跪了。”
    楚識夏動作一滯,抬手把藥扔回盒子裏,問:“怎麽回事?”
    “因為欺負四皇子的時候,正好被陛下撞見了。陛下還責怪太子教導無方,皇後善妒。”程垣心有戚戚,“三皇子被罰跪在宮道上,直到天黑太子才把他背回東宮。”
    楚識夏聽完就知道怎麽回事了。
    皇宮那麽大,大到白子澈前十幾年可以時時刻刻繞著皇帝走,怎麽偏偏這次就被撞到了?就算撞到了,訓斥兩句就罷了,怎麽又扯到皇後善妒上——其中必然有那幅畫的原因。
    “三皇子罰跪的地方,是陛下下朝的必經之路吧?”
    程垣回憶片刻,肯定地點頭。
    “白子澈,”楚識夏笑了笑,“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