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7:道上莫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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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張文亮怎麽會來,早就聽說他不在南坑城了,好幾年都沒聽到過那個魔鬼的消息,不會的,不會的,是我多想、多想了……’
    黃強閉上眼,努力安定自己的情緒、努力消除自己心中的恐慌:
    ‘沒事的,就李長源那個垃圾,臭老頭也說了,明天李長源就會親自上門討命,要是就他一個人來,老子就要讓他有來無回!’
    但不知為何,身下斷肢截麵處的皮下,忽然的隱隱作痛?
    ‘到時候、到時候把他做掉,我要再掏一筆錢,把這城中知情的人的嘴巴都堵死。屍體也清理幹淨,不能留下一點痕跡,要裝作李長源從來沒來過這裏,嗬嗬嗬嗬……對,李長源不是我殺的!我不知道!您的小友是不是去別的城鎮了?是不是還在哪片野外雲遊?對,隻要這麽說,張文亮就不會找我麻煩,我就能高枕無憂!嗬嗬嗬……’
    黃強心中癡想,嘴邊隱隱作笑。
    ……
    “嗬嗬嗬……”
    “張道友何故發笑?”
    星道宗主座山峰、宗門主殿之內,張文亮與星道宗的宗主正在飲茶閑談。張文亮才抿過一口,忽然淡漠笑出了聲來,惹得星道宗宗主一臉詫異。
    “司明道友,你是不知,這塵世間的俗事,惹人生憐,又頗有幾分惹人生笑。”
    “張道友這是?”
    張文亮緩緩喝完杯中清茶,神色愜意:
    “不是什麽大事,心係碎片大陸那邊的某位小友,本尊方才動用神識牽絲引線,尋覓蹤跡過去,發現了一些有趣的事情而已。”
    荒原大陸這邊的天色永遠都是一個樣,即使是白日時辰,天上也見不得太陽,夜晚的時候也見不得有月亮,在這裏的人和妖獸,大部分都是依靠自身直覺,算著時間作息的習慣來生活。
    像是修為境界高到如星道宗宗主司明、張文亮這般的修士,別說辟穀之俗,十天半個月不睡覺也算常事。
    “聽聞貴宗的某位峰主出山,去碎片大陸調查一些事情?”
    司明回應道:
    “哦,那事啊,說來也是逗趣,起因是先前生活在東郊那一處的星月妖狼族……”
    兩人在主殿之中閑談,話題漸漸飄忽不定,閑來東西都有說起。
    與友相會,自然是放鬆得意。
    ……
    不知不覺,荒原大陸上尋不見的月兒,在碎片大陸的上空高高攀升著。
    再一眼抬頭,時辰將至。
    樓下掌櫃的趴在櫃台那裏打瞌睡,值夜班的小二在一樓各個桌邊收拾,又是擦桌又是掃地。
    “這位客官?”
    看見李長源這三更半夜從樓上走下來,腳步靜悄悄的,要不是小二手腳快,收完一桌抬眼看到,還不一定能瞅見李長源將要外出。
    “噓——”
    李長源示意小二保持安靜。
    難得現在酒樓裏清淨沒人,李長源打了個手勢讓小二安靜之後,眼神朝櫃台那裏飄動一下,意思是告訴小二,現在難得沒生意,讓你家掌櫃的好好眯一會兒吧,別惹出動靜,驚醒就不好了。
    小二知會之後,默默點了點頭。
    其實小二很想問,這少年為什麽三更半夜還往外跑,身上還掛了一把劍在後背,是要……
    小二好像猜到了什麽,但也沒有張口說,隻是倒吸一口冷氣,靜靜目送李長源走出酒樓。
    街道上空蕩蕩一片,這時候,除了隔開好幾條街道遠處響起的打更人敲鑼聲,也就僅有這空蕩街道上、小巷口之間呼呼吹來的風聲。
    李長源微微眯起了眼,今晚的夜風,確實有些大。
    走過一家又一家,街道上沒有路燈,靠著淡淡月光,李長源還能看清周圍的環境。大街小巷間,那些攤販收檔之後,桌椅全部都用麻繩綁成一堆放置在靠牆一角,等著隔天晚上又來拆解開繼續擺攤,攤販們隻會將台位上的商品帶走,這樣也會輕鬆很多。
    走過一段路,走出鬧市街之後的周圍就變得更是空曠許多。
    這裏沒人會來擺攤,畢竟是那個地主家附近。
    ‘到了。’
    眼前這戶大院子裏還是燈火通明,怎麽,是知道我今晚就會來?
    大院圍牆正中間對著大街上的大門還是微微敞開著的,裏麵還經常有叫喊聲、交談聲傳出來。李長源一眼就看明白,這黃強,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還找了人來把守。
    一步步走上前去,李長源緩緩從背上取下自己的劍,執於左手。用右手推門而入,剛一進門,一片目光朝自己望過來,不下四十來人,同時噤聲。
    唰唰唰一片,眾人亮出武器。
    其中一人叫喊:
    “你是什麽人!”
    少年雙目無神,冷冷說道:
    “李長源。”
    頓時,這群人像是狼群見著羊,瘋了一般大喊大叫起來,同時飛躍起身,高舉著手中武器朝李長源衝來:
    “就是他!”
    “衝啊!幹死他!!”
    “二十兩黃金,老子拿定啦!!”
    “殺啊啊啊!”
    手中之劍,殺人卻飲血,死於劍下亡魂僅是少數,不殺善者,卻也不饒惡徒。眼前群夥,盡是些凶神惡煞之麵,衣裝不整、姿態大開大合,毫無修士之姿,這些人……
    李長源知道,這些人,不過是些山賊罷。
    “本座……”
    欲要言說,卻聲不壓眾——
    “殺啊啊啊!!”
    “左右兩邊的繞過去堵住門,別讓肥羊跑啦!!!”
    “卸了他的腿!!”
    這些人的叫喊聲響太大,李長源本想知會一聲,讓道者不斬,奈何,單聲薄弱,不見任一人聽之。
    大院左右,鄰裏街坊見聽聞動靜,紛紛亮起燈火。
    “老頭子,你聽聽,外麵什麽動靜,這麽吵的?”
    “呃……、還讓不讓人睡個好覺啊,這大半夜的天都沒亮,吵個鬼啊……”
    “唔,啊——哈——西!”
    霎時間,宣聲滿天,原本駐守在後院和別院左右兩旁的山賊,聽到前院的叫喊聲群起之後,紛紛都往前院趕去。
    還有那些原本在食堂吃完飽飯,想著在空房裏小憩一會兒的山賊,聽到偌大聲響,也激動的提起家夥衝了出來。
    “上上上,小羊來啦!”
    “臥槽,這麽快!?”
    “別磨蹭了,不到場怕那個財主賴我們的賬啊!”
    “臥槽,這麽說也是,上上上!”
    還隻是開始,數張惡賊逞凶的麵容逼近至李長源臉前。這夜晚若是在孩子家,指定會被嚇破膽吧。李長源在想……當初是不是也是這種心境?
    當初在南坑城外的野林間,麵對狂刀宗那五人,是否也該如現在這般。
    我若殺了他們,我有罪麽?
    我若不殺,層層不進,黃強那廝的命,我該讓麽?
    此罪怪不在我,怪誰?
    劍下殺生乃江湖常事,修道者,哪有不殺生的理,我也曾因為殺了一些與我無關的人而愧疚。心中仿佛存有夢魘,那是我的心魔?是在我想要突破道修天境、突破武修天雲境之時的心魔?
    這是……
    業障!
    難以抹除的業障,我要成為強者。
    ‘何為強者?’
    ‘為何揮劍?’
    為了我的言語更有份量,為了我的身份能得到重視,為了行走世間的清淨,為了飽腹、為了不死,為了身旁的羈絆,為了守護我珍視之人,為了曾經那個隻覺得饅頭好吃的自己,為了往後踏遍江湖無阻,為了劍下無罪再斬,為了我自己!
    “本座定當無悔,所有阻攔之人,皆為敵寇,本座不問斬,盡殺之!”
    ‘本座無罪,問心無愧。’
    少年輕抬眼簾,青絲掠動,青色的流光雖古淵出鞘之時,白霧升起——
    【遲白】!
    李長源問心之時,那時間緩慢,起手遲白之時,篤定了心中的道,但有不知不覺中,舍棄了一些東西。
    舍棄了什麽?
    我不知道,我也想不起來,曾經年少時的天真、無知,那時候在鐵牛宗裏每天練拳吃饅頭的日子,偶爾有一天的饅頭裏麵能有糖,甜的,那就是最快樂的一天。
    雖然那倆禿瓢的嘴臉經常討人嫌,特別是監督自己練拳的時候,明明我都精通了,還是要我在武場上對著草樁子裝模作樣。
    至少現在想來,我知道,那些都是心善的人。
    那些人應該被世間善待,他們有、有渴求,但都取之有道。
    何苦去為難,何苦去加害?此一怨、彼一仇,牽一絲,動滿串白珠落玉盤,冤冤相報何時了,李長源不喜歡被這些糾纏,也不想去掛念那些惡人脾性。
    滴滴噠噠在作響,吼叫聲、喝喊聲、怒罵聲……
    白珠殘、玉盤碎。
    此刻,此情此景,本座的劍下,你們——
    皆是肉糜!!
    嘶——
    身形消匿,瞬間沒了蹤影,眾人齊身奔襲飛躍而來,高舉著手中武器朝李長源的位置砸下,最後卻在馬上將要觸及的時候落了個空。
    再定睛一看,人呢?
    “啊?人呢?”
    “不知道啊!人呢!”
    “臥槽,不會是跑了吧!?”
    “啊啊啊!我的二十兩黃金啊啊!”
    正當前院大門口處好幾人哀聲道怨,大片人群中間,忽然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
    “啊啊啊啊!!!——”
    身旁一個山賊忽然就成了一堆勉強砌起的人肉像,被肩頭推擠著一觸,迅速軟塌、垮爛成一灘肉泥血水。
    一團若隱若現的白霧飛快的掠過,身旁好好的一個人忽然變成了一灘……
    “他在這裏!救!……”
    那山賊看著自己腳旁地上一堆小山狀的玩意兒,盯著看、愣了好幾秒才大叫起來。而一些聰明的山賊猜出了自己身旁的白霧就是李長源所化,正要大喊讓同伴們知曉,不料下一刻,全身觸電般的感覺襲來,進而下一秒全身刺痛,如千刀萬剮!
    “救、救……我……、不……”
    聲音愈發微小,他不是不敢聲張,而是無法聲張,身上少有動作的地方,都被灌滿著撕拉皮肉之痛,已經感知不到自己四肢的存在了,他知道,再張嘴說話、再動,自己……
    或許已經死了?
    我?
    被身旁另一個山賊推了下肩頭:
    “你說什麽啊?!”
    ……又一個山賊成了肉糜,腳下的鞋底板逐漸有些黏黏糊糊,是泥漿?
    不,是血泊,融著肉碎的血泊。
    月色昏暗,人潮擁擠,看不清身下腳底踩著的是什麽,他們一開始隻有少數人知道,且親眼目睹著一個人成了一灘肉糜的恐怖景象,僅僅是那幾秒。
    一聲聲尖叫、一聲聲哀嚎,此起彼伏。
    “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啊!他在這裏!!”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要黃金啦!我要找我媽!”
    “啊啊啊!——”
    “……”
    此時的黃強,坐在大院正堂的那間大屋子裏,身旁坐著兩位‘傳說級’的修士。
    這兩位修士分別是武修鐵骨境八重、武修鐵骨境十重。
    這兩人的修為放在整個南坑城內,可以說是明麵上絕對的數一數二,話說……
    “外麵怎麽這麽吵?”
    黃強皺著眉頭,低聲朝前座左右兩旁的兩位修士問道。
    那倆自稱山賊頭子之後,舍棄了原本的姓名,現在的他倆,鐵骨境十重的叫大熊,鐵骨境八重的叫二熊。
    “二熊,你出去看看,別讓財主太擔心。”
    二熊額頭上有道刀疤,看起來很凶狠,讓別人以為這是他在跟別人廝殺時留下的,但其實隻是二熊自己在幫弟兄們磨刀時打瞌睡造成的。
    “是,大哥。”
    說完,二熊就起身擺著大胯,氣勢洶洶的走出正堂。
    大熊回頭笑著安慰那滿頭冷汗的黃強:
    “嗬,你就放一百個心,我二弟鐵骨境八重,天下無敵!”
    黃強聽到這話,不免上唇抽動了一下,對身旁椅子後麵站著的女家仆說道:
    “去給我倒杯水來,口渴了,趕緊。”
    “是。”
    女家仆彎身點頭應道,隨後轉身從正堂的後門那裏出去了。
    半晌之後,足足兩刻鍾之久,外麵的哀嚎聲還是陸續不停,這讓黃強有些急了,嘴上借著別的話頭臭罵:
    “草,那個狗東西,叫她去給老子接杯水來喝,是死在半路上了嗎,這麽久沒來,渴死老子不成,草!”
    大熊這時也感覺到了蹊蹺。
    ‘不應該啊……,按理說,二熊這麽久也應該回來了,就算打不過,再不濟也能跑回來報告一聲吧,這裏出去到前院也沒多遠啊……’
    越想越不對勁,大熊端著下巴想了想,決定要自己去看看情況,便抬頭對黃強說道:
    “老財主,你在這裏呆著,我出去看看二熊在幹什麽。”
    “誒!別走!”
    黃強心中一虛,慌得立馬抬手叫住大熊。
    大熊作為山賊,還是個山賊頭子,你能指望他是什麽聽話的主,果不其然的,大熊撩撩手,眼色完全不顧,草草回應黃強,腳步還不停的走出了正堂大門:
    “慌個錘子,咱們兩百多個弟兄還能保不住你小命不成,少他馬瞎操心,老實呆著就行。”
    見自己沒留住大熊,黃強咂嘴氣不過,狠狠拽緊拳頭砸了一下椅子扶手:
    “嘖,草!”
    ……大熊走出正堂沒多久,外麵的陣陣哀嚎聲停息了。
    ‘……結束了?’
    黃強心頭發怵,不敢確定,現在正堂裏亮著燈火,火光通明,但就他一人,空蕩的讓他有些害怕。
    “呃……喂?喂?喂!有人嗎!?”
    黃強一開始小聲喊著,見沒人回應,又漸漸越喊越大聲。大熊還沒有回來,明明外麵聲響消失有一陣了,為什麽沒個蹤影的?
    “喂!大熊!你人呢!”
    ……
    噠、噠、噠、噠、噠……
    腳步聲!
    正堂貼牆外有腳步聲!黃強聽見了,緩慢的腳步聲,一步步走得很沉,很穩,這聲響,讓黃強感覺不妙。換做是大熊或者二熊,他們走路是不會發出腳步聲的,就算有腳步聲也不會是這樣不緊不慢。
    “原來——”
    那個該死聲音,黃強看見了,那個該死的麵孔,因為他、就是因為他,自己沒了雙腿!
    李長源左手上拿著一塊不知從誰身上割下來的衣衫碎布,右手持劍抬起,用碎布一邊擦著劍刃上的點點血漬,一邊接著長聲低喃:
    “那個最後走出來的人,是叫——大熊——?嗯?”
    黃強漲紅了臉,鼓足了所有的氣勢,如泄憤一般朝進門的少年咬牙切齒的怒喊:
    “李長源!!!——”
    看著黃強雙手死抓在兩旁扶手上,雙臂青筋暴起,生勁挺大,但也激不起李長源臉上絲毫表情。
    早已如望死人般的目光,冷冷審視著坐在椅子上的黃強,而黃強也因為沒有雙腿,動彈不得。
    “你該死!你敢!!你敢殺我!!?”
    黃強狂怒大喊,但仍舊是看著李長源一步步走來,一點點靠近。
    腳步緩緩靠近,李長源此時在黃強眼中,真如一尊死神,恐懼,隨著距離的拉進,一點點蓋過了憤怒……
    “你!你!你……你別過來,站住!你站住!”
    走到兩步近之時,黃強一抬眼便是李長源的那張臉,毫無生氣的那張臉,那對目光,那對目光……
    黃強還有些好奇,心裏想著:
    ‘……咦?我能懂了?我好像能動了啊,我草,我能下來走路了!我……我好像……’
    原來,視線的偏移,隻是因為人頭落地,而已。
    劍未染血,給他個痛快,也算是為了堂外前院裏那些爛人們給自己的一點救贖。若是隻有你一人,我定會好好折磨死你,今晚,殺生太多,劍要入鞘溫養一陣了。
    “嗯?”
    聽到有些動靜,這正堂原來還有後門麽?
    從那轉角的後門那裏走出來的一個女人,手中剛端著一杯溫水進來,才一抬眼,映入她眼中的,是地板上有幾滴血,還有黃強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
    她被嚇得手中杯水跌落,撒盡一空,一屁股蹲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