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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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瓦當下,紗羅重帳內,那個身著烏袍,頭戴烏冠的中年男子端著杯清茶望著院子凋零的景致出神,一雙眼珠子深邃難辨,仿佛一匹豺狼,正在盯著獵物。
“大人,瑾先生來了。”
他收回目光,點了點頭。
淡如洗的天空下,瑾雲城一襲白衣踏進院門,疾步上前,對墨斐行禮,“雲城拜見大人。”
他擱下茶杯,笑得慈祥,“記得當年你親手將丞相畢生財富傾送與我,穿的便是這身白衣,那日我讓你來接走末軒,仍舊是這身白衣。說來我也是見過無數美人白衣,卻無一能與你媲美。瑾雲城,你若不做死士,絕對是這六國之上最絕色傾城的。可惜啊,入了我這修羅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她抬起一張美如畫的臉,看不出情緒,“這世道,困苦,饑餓,戰爭,漂泊,早就讓眾生深陷地獄。而大人給予雲城厚恩,給了雲城希望,那麽所謂的修羅地獄,不過是肌膚之苦,比起雲城心中的希望,輕如鴻毛。”
墨斐將她扶起,“你能有這般覺悟便是最好,做我的死士,不會吃虧。”他握住她的胳膊肘,輕輕捏住,然後轉身至屋簷下,負手而立“左卿回來也有些時日了,那個他帶回來的丫頭你查得如何?”
“背景單純,隻是此人似乎有極大的能力,不僅緩和了束幽堂學生們之間的關係,還同佛柃及西樓走得十分近,說不上哪裏奇怪,但總覺得蹊蹺。”
“不要隻看表麵,你得深入。”
“大人是懷疑左卿?”說到此處,雲城顯然驚了一驚,慌忙閉上嘴,十分懊惱又恐懼的看著眼前的人。
“左卿?”墨斐有些疑惑,“他是我親自挑選的人,除了柯兒隻有他能繼承我的一切,雖是義子,卻比我那個扶不上牆的兒子強上一百倍。”
“那,為何大人要調查蘇衍,雲城還以為…”
“我是擔心左卿被人利用,若真的同西樓有莫大的關係,必會牽扯到燕國內的奪嫡之爭,近來那位燕國二公子在暗中與我們的堯王來往密切,就怕這個蘇衍是個耳目,想幹些什麽事,對我不利。”
“原來如此。大人果然是站得高望得遠,雲城隻能望及項背。”
墨斐長歎一聲,回身端詳她,“好聽的話我聽得多了,你若能做實事解我所憂才是要緊,去吧。”
雲城揖了揖,後退幾步離開。
一路走回籬館,瑾雲城迷迷糊糊的,仍舊想著墨斐的話。本來,她隻是懷疑蘇衍同左卿的關係,,可是墨斐疑的卻是蘇衍同西樓的關係,想著萬分不解。蘇衍不過是楚國小鎮之女,若真有本事也是迷惑左卿,誤了左卿罷了,怎的會是燕國的耳目,還要對付墨斐?不可思議。
但是…世上的事卻不能說死。
一旦蘇衍是懷著目的而來,她的目的恐怕便隻有墨斐一人,即使目的不在此,也是個隱患。
此時看來,墨斐有這樣的擔憂,倒也合情合理。
不遠處的曲折水橋,阿臾踮起腳尖往瑾雲城這邊眺望,激動的說“先生你看,是瑾先生!”
蘇衍停駐腳步,定睛看去,手中的饅頭突然就不香了“書院這麽大,一南一北相隔幾個院子幾條湖,這也能碰上,看來真是有緣分!上回去籬館,雲城的茶都沒喝盡興,今日此番可得抓緊機會。阿臾,你可是趕上了!”說著擺出一副便宜你了的表情,看著阿臾。
阿臾興奮的抖了抖小臉,蹭了蹭她的衣袖。
瑾雲城撞見蘇衍,這才發現自己身在闌珊院,南湖之上。
她不慌不忙的對她頷首,“到底是同道中人,賞景都能賞到一處來。”
“賞景?”蘇衍想起雲城方才那幅失魂落魄的模樣,總覺得這人古古怪怪。
“是啊!”瑾雲城絲毫不覺得不合適,笑顏如畫地遙指遠處被白霧籠罩的群山,“隻有在南湖才能見到避暑山莊的群峰疊翠,可謂仙境!在此飲茶,才最是令人陶醉。”
蘇衍提起裙裾挪到水橋邊,往遠處眺望遠去,“好家夥,我怎麽沒發現,你眼神忒好了!”
瑾雲城歪了歪頭,十分俏皮。
阿臾卻一臉嫌棄,在蘇衍身後抱怨“大冷天的偏要在南湖喝茶,莫不是瘋了!”
蘇衍伸了個懶腰,一胳膊肘杵了下阿臾的胸,疼得她臉都變了形,然而蘇衍的臉上仍舊裝得自然。
既來之則安之,蘇衍引她入水上涼亭,並吩咐下去,立即有下人搬來食案,燃上暖爐,又將四周竹簾垂下,最後展開屏風。屏風上繪的梅林圖恰好倒映在食案上,茶水成了梅林間的溪流,茶葉成了托舉梅花的葉,而那縷縷煙絲,便是桃林茅屋上的一縷炊煙。
阿臾寶貝似的撫摸屏風“先生,這是什麽做的?竟如此細滑,就好像肌膚一樣。”
蘇衍瞥了屏風一眼,也不知何物,立馬將這個疑問拋給瑾雲城。雲城將將把水壺放上爐子,正在整理茶具,動作優雅,神情更是令人傾倒。她看向屏風,不假思索“這是江南細絲,來源珍貴,織造繁碎,隻有富裕人家的女兒才有能力學這門手藝,等出閣的時候便作為嫁妝,在江南,大家都認為若能娶到精通細絲的女兒家,便是一世修來的福,也是一件大事。”
“細絲?”蘇衍努力回憶,卻記不起有這種東西,不過也不奇怪,和師父守著一家酒館鮮少出遠門,蒯烽鎮不富裕,沒見過這種貴東西也屬正常,隻是…此時在權力中心的若水,在若水除了皇宮以外,顯貴最聚集的地方—七善書院,被人知道自己竟然連細絲都不識,實在難堪!
蘇衍幹幹一笑,連忙低下頭數起茶葉。
阿臾以為是瑾雲城故意刁難讓蘇衍出醜,不禁怒火中燒,說話也夾槍帶棒,“瑾先生到底是富貴出身,像我們這些窮人都不曾見過細絲呢,不過這也沒什麽厲害,不過是件織品,隻能做裝飾用,若製成衣裙穿身上,冬天不防寒夏天不防蟲,秋天不保濕,春天不防雨,沒甚用處。”
蘇衍兩眉一挑,默默的看著瑾雲城,“嗯,阿臾這番見解著實另類。”
茶至半壺,暖爐漸漸產生了效果,整個亭子裏沒有一絲一毫的冷氣,反而暖意濃濃,而人也漸漸有了困意。阿臾打了個哈欠,默默挪到涼亭邊邊上打起盹,醒轉時,卻瞧見曲廊盡頭有個藍影正在緩緩接近,揉了揉眼細辨,情不自禁呀的一聲,嚇得蘇衍手中的茶杯震了震,嗔道“大白天的你怎的還做起噩夢來!”
正說著,身後有什麽人接近,隻聽瑾雲城起身道“許久未見歌先生,不如入座與我們同飲?”
蘇衍一張臉立馬將她興奮地望著,騰出隻手拍拍身旁的位置,期待之情溢於言表。隻是眼前這精致如琢的臉蛋卻毫無起伏,冷淡的瞟了瑾雲城一眼,並未有入座的意思,隻道“瑾先生好雅興,不過我不喜歡喝茶。”言畢,自幽幽走開。
蘇衍將她攔住“你那兒有沒有提前準備好暖爐,還不如留下來和我們說說話,阿臾!”蘇衍吩咐,“快去朝雲閣準備起來,等歌先生回去的時候不會凍到。”
阿臾領命,立馬跑出去。
瑾雲城也勸道“咱們雖然都在書院共事,可是因距離遠,事務忙,鮮有往來。今日難得有機會,何不一起?”
佛柃冷冷道“我不懂茶,交流?隻怕你們笑話。”
蘇衍急忙道“別啊,我還不懂書法呢,要不如我們互相交換平時有趣的事,我那些學生無所長,偏偏喜歡搗蛋惹事,說起來我也是一把辛酸淚啊!”
“我的學生平時謹言慎行,對待所學也十分重視,沒有可與你們說的。”她停了停,意味深長的看著蘇衍,“說到謹言慎行,我還要提醒蘇先生一句,在這書院裏頭,你不過是孤身一人,所謂學生同僚,也就隻是學生同僚罷了,不必太過殷勤。”
一時間氛圍變得尷尬許多,瑾雲城幹巴巴的說了句緩和的話,卻並不起作用,佛柃仍舊一張冷冰冰拒人千裏的臉。
蘇衍急忙解釋“歌先生的意思是主動怕是會惹來猜忌,畢竟是在書院,那麽多世家子弟,怕是會被誤會我們這些做先生的巴結人家呢,哈哈,是吧?”
佛柃看著她,寡淡的笑容逐漸消失“不必了。”
見佛柃不給麵子,也不打算離開,瑾雲城自然是有自知之明的,當即編了個理由離開。
蘇衍挽留不住,便要追問佛柃的言下之意,沒曾想這人一句話不說,扭頭就走,獨留她一人原地絕望。
一整夜,蘇衍對佛柃的話絞盡腦汁,起初聽著像是在對自己暗諷,但是結合最後的舉動來看,又像是在指桑罵槐。若佛柃是在說瑾雲城,難道說她早已對雲城了解透徹,也就是說雲城為人不簡單?可是,雲城不像那種心如城府之人。
瑾雲城回到籬倌後也是一夜未眠。次日,披上縹色鬥篷,急匆匆的上了後院門外那棵老榕樹下的馬車,馬蹄踏過,驚擾了一路落葉。
一個黑影隨即跟上,隱藏在樹林中,猶如飛鳥掠過,毫無痕跡。
馬車停在一處高牆下,幾叢綠葉從石窗的縫隙中探出,那扇朱漆大門開啟,一位中年男人好似早已等候在此,行雲流水的過去彎下腰,瑾雲城踩著他的背落地,詢問了他幾句,便隨他入了門。黑影走進一旁暗巷,拋出一隻信鴿,看那方向,是七善書院。
硯生拎著隻鴿子,一邊剔牙一邊將鴿子扔進籠子裏,離開時順手將卷起的信放在左卿書案上,剛要離開,卻瞧見立在樹下的掌事大人,又回去拿了信,轉去院子,交給了他。
左卿閱後將信攥在手心,麵上看不出絲毫神色變化。
“這幾日瑾雲城一直從後門走?”
“探子回報是這麽說,”硯生將牙簽隨手扔在樹下,回道,“這些天一直盯著她,除了墨府去了幾趟外,她哪兒都沒去,更別說奇怪的地方了。”
“她的身份暫時不得知,但是一個能被墨斐安插在書院的人,料想不會簡單。”
硯生抖了抖肩上了落葉,“安插?那大人您…豈不是很危險!”
“不像是對我起疑,不過…小心為上。你找個時間去趟雲來閣,讓徐娘繼續調查她的身份。”
硯生揖了揖,道是。
他注視著眼前的梅樹,對他吩咐“你找人來將除這棵樹以外所有的樹全砍了。”
硯生被這突如其來的命令搞得莫名其妙“這些樹長得十分好,為何要砍了?大人養了這麽久,不心疼?”
左卿伸手按在樹幹上一瞬,轉身走開“從前這裏百花綻放,萬樹婆娑,以至於我從未注意到有這棵梅樹,如今我卻隻中意這一棵,其餘的隻覺得礙眼難受,找人來砍了吧。”
硯生小聲嘟囔“這些樹養了這麽多年,品種珍貴難得,你卻要把它們移了,忒浪費!”
左卿明明聽見,卻隻搖頭微微歎聲,轉進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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