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涼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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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外,一輛馬車漸漸離開京都,朝邊境駛去。
蘇衍扯下窗上掛著的汗巾擦了擦嘴,對西樓提醒:“這一去沒十天半個月回不來,不知這幹糧盤纏可帶足了?我吃得可不少。”
西樓背靠著角落,將她望著:“你那麽愛吃,自然是帶足了。”
蘇衍又補充:“楚國美食雖算不上天下之首,卻也是數一數二的,到了那兒咱們先去仙鶴樓,把他家的招牌菜點一遍,晚上再去萬花酒坊飲酒,眼下正值百花齊放,各色酒釀定是美味!”說著向往起來,美滋滋的吧唧了下嘴,仿佛真的喝到了一樣。
西樓無奈的搖了搖頭:“還以為你是來了京都後被錦倌他們帶壞的,原來…本性如此啊!”
蘇衍不悅:“你這話可真有意思,好像我帶壞了學生似的!”
西樓噗嗤一笑:“有自知之明便好,便好!”
“瞧你那得意勁兒,到了楚國我自己玩去,你人生地不熟的沒我引路,後悔去吧!”
蘇衍氣呼呼的別過頭去,西樓見她賭氣,試探性地推了推她:“隨口一說,還真生氣了?”
“呸!”
西樓賠笑:“好阿衍,別與我置氣,傷身!”
“……”
“到了楚國,我給你買好吃的,桂花糕,奶糕,雞腿還有羊腿…”
“你狗腿的吧?”
西樓不知哪兒摸出來的雞腿,在她麵前晃來晃去:“狗腿沒有雞腿倒是有,錯過這村可沒這店了!”
“誰稀罕!”
“真不稀罕?”西樓狐疑地看著她,“那我可自己吃了,就這一隻…你別後悔!”
蘇衍趁他猶豫之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了過來,得意的朝他微笑,便吃幹抹淨。
西樓在繡了臘梅的袍子上來回抹了兩把,然後環抱著胳膊凝視著她。
陽光穿過擺動的窗簾,鋪設在他的臉上,將整個人都溫暖起來。
趙國邊境驛站。
一行黑衣人迅疾而入,轉眼湧上二樓走廊,‘咚’地一聲,全單膝跪在地。
周遭安靜得可怖,隻有門外呼呼的風聲。
一連串悶響從走廊那頭緩緩靠近。黑衣人不敢去看,隻是低著頭顱,屏息等待。
著黛青色官袍,腰縛革帶,腳踩雲履的墨斐緩緩而來。明明已近花甲,那張麵容卻絲毫沒有這個年齡該有的模樣。若非黑衣人們與之舊識,知其狡詐狠辣為人,恐怕定是要將他錯認成哪家玉麵郎君!
墨斐停住腳步,手中拿著一封已經拆開的信:“西樓與蘇衍離開容國朝楚國的方向而去,你們說,他們去做什麽?”
黑衣人們麵麵相覷,都不敢吱聲。
“自然是轉道去涼山了,你們說,他們去涼山是不是針對我的?”他的話沒有得到回應,自顧自繼續說,“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這次對弈,他與我,總有一個要死的。”
三省六部接連出事,墨斐不是沒有懷疑,這幾日按兵不動,無非是想看看他們能翻出什麽花樣,如今看來,他們這是一招調虎離山之計!心中讚許之餘又是滿心憎恨。
這幾年傾力栽培,墨斐已將他當作兒子對待,未曾想此人心機深詭,竟藏了這麽多年!可惜左卿卻還是年輕,他這一步走錯,終是暴露了身份。
“這些年將你們安插於此,今日,終於有機會啟用!你們家中的妻兒,我定會妥善安置,另賞金銀衣帛,餘生,不會受苦。”說罷,他將信紙撕碎,丟棄在空中。
黑衣人們匍匐在地,如朝拜一般,而墨斐便是他們的信仰。
夜深,月光撒落在溪流中,波光粼粼的水麵倒映出一高一矮的兩人,西樓輕撫著蘇衍的發,而她早已在草垛上睡去。
行車多日,眼看著離楚國越來越近,西樓心中卻愈發不安生。
不出意外的話,墨斐會在這幾日抵達趙國,趙王難纏,應該能拖延幾日,隻是…涼山查證必艱難曲折,若走錯一步必引起墨斐注意,接下去則愈發步履維艱,甚至前功盡棄……
西樓的眉心不由得擰緊,深深吸了口氣,才稍有緩解。見天色漸亮,不好再逗留,小心翼翼地替蘇衍蓋好毯子,將一些銀兩交給一直守候在旁的親信,自己駕馬離去。
快馬加鞭返回涼山,可當他一腳踏進客棧的時候,卻聽見從身後很遠處傳來排山倒海似的聲音,細細辨認,那聲音越來越近,似乎是在喊他的名字,帶著熊熊怒火,時不時夾帶幾個髒字……
西樓渾身一抖,回頭時正撞上蘇衍那張幾乎要吃人的臉,磕磕巴巴地問:“你,你怎麽來了…你怎麽來的?!”
蘇衍喘了幾口大氣,扯著嗓子喊:“你知不知道把我一個人落在那兒多危險?要是碰上歹徒我可怎麽辦?我哪兒招惹你了你要丟下我?!”說到最後,眼中已經包了一包淚,模樣甚是惹人憐。
撕心裂肺的哭聲引來客棧客人的圍觀,眾人不知其中緣由,隻以眼前所見定論,最終都將門口那可憐兮兮的女子定義為被負心漢拋棄的良家婦女,誠然蘇衍也算得上良家,隻是眾人眼中這位負心漢卻實在不敢擔這個名聲。
西樓急忙將她推出客棧,躲在門側,因為蘇衍的突然出現,驚訝、慌張、恐懼此時全堆在胸口,一時間難以消化,末了,隻問出一句:“你怎麽來的?!”
蘇衍吸了吸鼻子,抹了把眼淚,“好你個西樓,說好一起去楚國,你卻半道把我丟下,你可真講意氣啊!”
“得了!”西樓自然看得出蘇衍是在偽裝,要是歹人真的盯上了她,那歹人才是命中一劫!西樓無奈地看著她,“方才那麽多人麵前你已經懲罰了我,還不解氣?說吧,老喬呢?”
蘇衍得意地笑著:“那個老頭啊,我偷馬車的時候他好像追過來了,不過…”她假裝回頭去找,遺憾的說,“可能來的路上掉進什麽陷阱啊,泥潭啊,或者哪個看不見的枯井了吧!”
西樓的心猛地提了起來,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你就這麽放著不管了?”
“那我呢?”蘇衍慍怒,“一覺醒來突然發現你不見了,我還以為那個老喬殺了你呢!要不是他武功高強,指不定就得被我揍成豬頭。你究竟有什麽事不能當麵說,如果你是覺得我跟著你麻煩,你大可不必如此,說一聲,我自己去!”
西樓將她攬在懷中,心中滿是自責:“我怎會嫌你煩!我是因為臨時有要緊事,沒辦法叫醒你與你告別,老喬武功高強,又是我的親信,守著你我也放心,等你醒來再與你解釋。卻沒想到你會擔心我…對不起,是我魯莽了。”
西樓的懷抱有種說不清的感覺,那種感覺很矛盾,明明是這樣一位溫柔少年,有時候卻又處處透著寒意,就像一塊上好的玉佩,看似溫潤細膩,實則冰寒入骨。蘇衍轉念間又牽扯出自己一直埋在深處的擔憂,那便是他的身份。曾懷疑西樓的出現太過巧合,正是前太子被發現又再次被暗殺的時候,而佛柃也提過此刻的西樓與以往的西樓大有不同,雖然一直無法證實也不便證實,但是……女人的直覺向來很準!
這樣一個身上籠罩著迷霧的人,蘇衍不禁心生忐忑。
“既然說清楚了,那…我就暫且原諒你。”
西樓如釋重負,將她抱得更緊。可是懷中的人臉色漸漸黯淡,眼中的光也消失不在。
入夜,蘇衍坐在窗前,俯視著空蕩的街景。涼山因處在國之交界處,此處魚龍混雜,勢力交錯,無數看不見的人潛伏於此,依賴涼山的特殊性在此做著見不得人的買賣,小到貨物往來,大到販賣國家機密,當地府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不去打壓。而倒退回十年前,涼山本是淳樸的邊鎮,依靠著各國往來貿易而繁衍生息,也曾出過幾位名將,駐守邊疆,保容國安穩。可是墨斐的到來徹底改變了這裏的一切,府衙受賄、駐軍被換,不過短短半載,整個涼山的秩序徹底癱瘓,取而代之的是那些黑暗的交易和隻手遮天的權利。
蘇衍對這裏的印象還停留在當初跟隨左卿路過時。鴻寄鎮與涼山相鄰,當時便能看到許多除了容國百姓之外的人,如今細想,那些人當中應該還有偽裝成普通人的細作、江湖死士。想必因著這個原因,此處在入夜後便家家閉戶,隔絕危險。
隻是……西樓來此作甚?
隔壁廂房內,昏黃的燭光照著西樓的臉,如雕如琢般的輪廓倒映在牆壁上,被燭光拉扯,有些扭曲。窗外明月高懸,青瓦在月光下閃爍著幽幽光澤,他遠遠望去,一隻蒼蠅大小的東西在屋頂跳躍,越來越近,轉眼到了窗外。那人背著月光,坐在窗台上,雙腿懸掛著,慢悠悠地蕩著。
“多年不見,可終於想起我來了,你可不知,我在這破地方都快長草了!”那人蒙著麵巾,像一個高手,卻非正經的高手。
因為長時間一個姿勢坐著,西樓發覺腰部有些麻木,他小幅度的扭了扭腰背,才舒舒服服地說:“你師父盛如玉不僅是一位武藝超群者,且英俊瀟灑,有多少官家小姐都拜倒在了他的袍下,你跟了他這麽些年,倒是隨了幾分姿色啊!”
那人嘿嘿一笑:“你記得可真清楚。”
“何止記得這些,我還記得盛前輩最喜歡和人打賭,輸了就賠一柄劍,親自打造…”
那人笑了笑,笑當年師父仗著家中錢多,揮霍無度。
西樓又說:“在下不才,當年和盛前輩賭過一次,險勝,說到做到,一月後贈予我一柄扇子,”他打開隨身折扇,扇麵在不同光源下顯現的是不同的質地色澤,“這把扇子內藏玄機,殺人無形,我與盛前輩不過幾麵之緣,他竟然對我了如指掌,還慷慨贈送,實在令人敬仰,可惜…”
“可惜什麽?”那人聽得入神,可是西樓的回憶突然戛然而止,他有些不悅。
“可惜,你卻未能繼承他一星半點的品德。”西樓淡然地將他望著,手上得空還悠哉地扇扇風。
那人怒氣衝衝的跳下窗戶:“你倒是說說我哪兒沒品德了?”
西樓咧開一個笑容,笑得極為表麵:“遲到!你師父可是最忌諱這兩個字,你說算不算沒品德?”
那人被西樓的話噎住,頓時沒了氣勢:“我這不是…翻牆的時候被發現了,就晚了一些嘛!”
“晚了一些?”西樓吃驚地瞪他,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實屬罕見!“約好亥初見麵,你倒好,足足晚了一個時辰,你這是一些?你是翻牆翻進哪戶寡婦家了吧?!”
那被麵罩蒙住的臉朝一邊扭開,似乎也產生了一點羞愧:“得了得了,難得見麵可別挖苦了,你這嘴比左卿都賤!”
“那還不摘下麵罩?”
“這不是以防萬一嘛,要是隔牆有眼,也少一個人搭進去不是?”
“盛如玉總共幾個徒弟?”
“一個啊!”
“我剛剛說過什麽?”
“……”
那人仰天長歎,你爺爺的,奸賊果然是奸賊!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摘下麵罩,是一張中年人的臉,他在臉上摸索了一陣,又繼續撕下一張人皮麵具,隨手扔在桌上,燭火搖曳一瞬,恢複光亮。
燭光下,一張年輕的臉,生的平凡,卻有一雙明亮的眼眸。他坐到西樓對麵,撓了撓發癢的下巴:“我一直住在涼山,這小日子過得正愜意,你們突然傳信讓我去做縣令,這不是鬧嘛!我一張熟臉定會被人記住,若你們失敗,我連個後路都沒有!幸好你留給我幾張人皮麵具,我才能混過去。不過呀…這質量不行,你看我的臉全是疹子,得加錢。”
西樓震驚:“你跟我提錢?”
“不然……不然提感情?”
西樓氣得扶額。這幾年不見,活得越發現實了。“誰給你取的老婆?誰給你兒子請的先生,又是誰給你尋的清閑差事?有沒有良心啊盛南平,關鍵時刻竟坐地起價,瞎了眼啊瞎了眼!”
盛南平急忙安撫:“大人勿怪,內人嚴厲,我那些俸祿都給她保管了,實在太久沒見著錢,茶不思飯不想的,實在是委屈。”
西樓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看到他委屈巴巴的臉後,隻能是無奈的笑了一聲。
“大人,咱不說這些傷心事,大人若是憐惜我,等事兒成了再另給些補償也成…”他全然不顧西樓拋來驚歎的目光,繼續說:“縣令之前被那個吳商殺了,我偽造了聖旨暫時接替,但瞞不了多久,雖說涼山封閉,那群人也想不到我會假冒聖旨,但是我對政務不懂,瞞一時還可以,時間一久,他們肯定會發現的!所以你得速度快,我可不想死在這兒,我還有妻兒老小呢!”
西樓挑眉道:“你要相信你自己!”不等他拋來驚訝的目光,他切入正題,“明日子時,我會從後院翻入,你幫我清理阻礙。”
“你想幹什麽?不是說我去做縣令,你去找證據,挖礦那得去後山啊,後山沒有,附近那麽多山隨你找,怎麽,怎麽要夜入縣衙去?”盛南平嚇得站起來。
“幾年安生日子把你的腦子也安生傻了吧?山那麽多,我如何一一搜查?即使此行有效,等我查到墨斐都回京了!自然是要從案牘著手。”
“案牘?那…你是想讓我去給你找?別別別,我大字不識幾個,你可別找我!”
“放心!”西樓無奈,“本就沒指望著你,何況這裏墨斐的眼線太多,稍有風吹草動,怕是會被發現,所以不宜明查,得暗查!”
盛南平湊過去,“我見過那些案牘,整整塞滿了兩間房子呐!你怎麽查,從何處查?”
西樓的嘴邊淡然:“自然是查可疑之處。”
盛南平翻了個白眼,這不是白說!
夕陽西下,美好的第二日又結束了。蘇衍打了個哈欠,提燈望遠。這座縣衙甚是破舊,比起京都的恢弘大氣,這兒簡直成了茅房一般的存在!一旁的西樓替她扶正搖晃的身軀,擔心地問:“都讓你別跟來,你偏要來,現在好了,困了吧?趕緊回去,吃碗麵,然後睡覺。”
蘇衍頓時精神抖擻,“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困?我隻是被這幅殘破的景象驚嚇住罷了,”說著上前幾步,遙指院子東麵的大堂,“瞅瞅,正大光明幾個字都爛了,這是得多窮啊!照理說朝廷應該知道呀,怎的成了這般模樣?”
瞧她這東拉西扯的樣子,是鐵了心要跟蹤自己到底了。西樓無奈,轉頭看向破敗的大堂,不以為然道:“容帝昏庸,輕信奸臣,永遠看不見民間疾苦,這兒窮鄉僻壤,自然是被放棄的,即使墨斐在這兒…”西樓猛地停住,下意識看了看身邊正興致勃勃的蘇衍,“在這兒有生意,那也是被他剝削的份兒,又怎會幫助涼山,你說是不是?”
蘇衍眯起鳳眼盯著他,盯得他心裏發慌。西樓這是要騙自己到什麽時候,真當她頭發長見識短,看不透麽!
她走近他兩步,幾乎要貼在他身上,微微抬著頭,從密長的睫毛下投射出壓迫的目光,“當陛下派墨斐前去趙國爭取兵器譜的消息不脛而走的時候,你突然跟我說你要去楚國,並讓我與你同往,當時並未覺得這兩件事有何關聯,還傻乎乎的以為你是體諒我久未回家。直到墨斐前腳剛走你立刻離京,我才隱隱覺得你此行意圖並不單純,但當時因為你是要與我一同去楚國,是以並未再多想。可是當你深夜離開並出現在涼山時我才突然想明白,從頭到尾這一切其實是早有預謀!兵器譜真假難辨,但一定是你們調虎離山之計,你也並非要去楚國,而是涼山,之所以如此著急,應該是擔心墨斐提前回容國影響到你們的計劃,所以你一刻都不想等,這麽看來,那件兵器譜十有是假的了。至於我…不過是你用來掩人耳目的,對嗎?”
西樓舔了舔嘴唇,“你怎麽就確定墨斐去趙國是調虎離山,而非巧合?”
“哪有這麽巧的事,早不出城早不出城,偏偏墨斐走後。你到涼山到底是為的什麽?”
“我說過,臨時到涼山是有要事,一旦辦完便會去楚國,我去楚國也是有要事。”
“別騙我了,你身為萬朝房掌司,大事管不著,小事也不必你出馬,若是真有要事,你說去燕國爭王位我還信,來涼山?看山還是看哪位故友?若真的有要事,何必深夜離開!”
“自然是左卿交代的事,不便與你明說!”
“還不鬆口,你們對付墨斐的事我本就知曉,如今又何必再遮遮掩掩?”蘇衍氣到黑臉,“線索都很明顯,今日我能猜出來,他人也能猜出來,墨斐更容易猜到,你們太衝動了,好歹等墨斐離開邊關,才不容易被發現你也離京了。”
西樓神色凝重,他知道自己再也瞞不住了,“墨斐耳目眾多,你以為早走幾日跟晚走幾日有區別嗎?現在要做的隻有快,趕在他前麵找到我要的東西,才能先發製人。”
“什麽東西?”蘇衍緊張的問。
“證據,足以扳倒墨斐的證據。”西樓突然想到什麽:“我一直很好奇,既然你知道我們的事,為何從來不追問,也從不插手?”
“你們決定的事我又幹嘛多問,知道的多了未必是好事,何況你們都希望我置身事外不是麽?”
西樓震驚,不僅僅是因為她早已知道這些事情,而且因為她對於這些事的鎮定,世上真的少有!
西樓穩定情緒,對她說:“先不說這些,眼下最要緊的,我們得進去。”
“怎麽進去?”
西樓撥開圍牆下的灌木叢,然後匍匐進去,蘇衍沒有遲疑,也隨之而入。
兩人貓著腰,趁著天黑穿過中堂。縣衙巡邏極少,大概是偏遠小鎮的緣故,所以護衛也不多,這倒是幫了大忙。
沿著盛南平留下的標記,長廊一路向北,穿過後院,那院子裏頭西角的一座矮房便是存案牘的庫房。
一路過來雖沒有阻礙,卻時不時有巡邏經過。
盛南平給了庫房的鑰匙,順利潛入,可是火燭下那滿屋子排列整齊的木架,和塞得滿滿當當的案牘,頓時讓他倆不知所措。西樓摩挲著架子隔板,緩緩移動,停在一處凸起的銅牌處,壓低了聲音嘟囔了一句,轉身又去到下一個架子,仍舊是同樣的方法。蘇衍看得一頭霧水,卻知道他這麽做定有他的道理,便沒有打擾。終於,西樓停在了第五個架子前,讓蘇衍過去。
他指著銅牌上的字說:“這是近一年的案牘,你我二人從兩端各自抽查,找販賣人口的案子,尤其是人數多的。”
“你是如何確定這裏就有你想要的?”
“庫房的案牘太多,共兩處案牘房,此處是五年之內的,後麵的庫房是十年,這裏每個架子都有年份標記,這一列就是最近的時間。”
蘇衍從高處抽了一卷,上麵打了封條,寫著個人名:沈氏三娘。下麵紅字標注:滅門案。
蘇衍忍不住驚歎:“涼山民風果然彪悍,女子殺人且還是滅門,太殘暴!”
西樓道:“這種打了封條的就不必看了,都是慘案。”
“那也該查,或許能找到蛛絲馬跡呢?”
“這類慘案往往都是無一生還,你往哪兒查?”
蘇衍追問:“那你倒是給我詳細說說,究竟哪些算可疑的?要不你跟我說你到你要找什麽,我也好下手啊!”
西樓無奈的放下案牘,“失蹤、販賣,還有臨國人參與的案子,或者關於兵器倒賣這類。”
蘇衍聳聳肩,專心去找案牘。
“人口失蹤,人口失蹤,兵器,兵器,臨國…臨國?”蘇衍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找案牘,突然想到什麽,急忙問西樓:“容國出大事了嗎?”
“何以見得?”
“牽扯到人口失蹤,還有兵器,隱隱覺得這是秘密練兵啊!”
西樓的嘴臉不由得揚起來:“你猜對了也好,猜錯也罷,現在緊要關頭是查案,我們時間不多,別耽擱了。”
“你這裏有人?”
“明知故問。”
“你們走到哪一步了?會殺人嗎?”
“少說話,多做事!”西樓抱怨。
“誰說我偷懶!”蘇衍耀武揚威地展示手裏的案卷,見他著急,便扔給了他,“南街村人口失蹤案,至今未解,要不查查?”
西樓收起案卷,一把將她拽住,直奔縣衙外。
“不必這般著急,墨斐遠在趙國,我們有的是時間查。”蘇衍跟著他一路逃離,站在空蕩蕩的街頭,看著西樓寒氣逼人的臉,冷不丁地打了個顫,“看著我幹嘛?”
“阿衍,從現在開始,忘了這一切。”
“啊?”
西樓抱住她的肩膀,嚴肅地說:“我和左卿都背負著仇恨,多年來小心翼翼活著,隻是為了今朝!如今三省六部皆為我所用,墨斐離京是唯一的機會!一旦失敗將成萬骨枯!但是你得好好活著,不能再被我們拖下水了。”
蘇衍心中隱隱覺得不安,“你們到底想做什麽?”
“不管我們要做什麽,你最好置身事外。”
“是要殺了墨斐嗎,你們有幾成勝算?接下去打算怎麽做?我能幫上忙的!”
西樓退開幾步,看著眼前這個隻為別人考慮的傻女人,想到之前種種,心頭猛烈絞痛。
“你怎麽這麽傻?”
蘇衍說:“我知道,成敗就在這幾日,若你們贏了,我也算是有一份功勞,為民除害的功績上我也留了名,若輸了…”她揚起嘴角,不以為然,“若輸了,容國定會成為墨斐的傀儡,天下也成了墨斐的天下,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即使活著也生不如死。”
可是我利用過你,我明知你喜歡的是左卿,可我還是將你搶了過來,你明明知道的,為何還是願意接受?
西樓長長歎了口氣,將她擁入懷中,“阿衍,危險的事,還是讓我們來做。”
蘇衍輕輕拍打他的後背,說:“我下定決心過來找你的時候,就已經不打算置身事外了。西樓,不管我們終究是何種下場,我都不後悔。”她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背,“何況鏟除奸賊,匡扶正義乃女俠所為,這正是師父的至理名言!”
西樓吃痛,連忙鬆開她,“既如此,那就不要多言,明日一早咱們動身,查案!”
“怎麽查?”蘇衍跟屁蟲似的跟在他身後問。
“案牘上寫了,南街村,自然是去那裏查。”西樓在前頭說。
“上麵記錄失蹤人數二十三人,發生在不同時間段,分別是衛盛十九年十二月的十人和衛盛二十二年的三月,這些人至今下落不明。經手案件的府衙叫何章,奇怪的是,失蹤了這麽多人,他卻並沒有呈報上級,而是不了了之了,其中必有貓膩!”
“衛盛十九年十二月那一次,是一個名為‘染香’的女子報的案,失蹤的是她的父親。對了,那次案件的處理結果很奇怪,說她父親李文冀並沒有涼山戶籍,視為流民,縣令便將染香的訴求駁回了。”
“你怎麽記得這麽清楚?”
蘇衍洋洋得意地說:“一目十行的本領,傳女不傳男!”
回到客棧,天色已黑。為了更加穩妥,西樓從自己的行囊中挑了一套衣服讓蘇衍明早換上,不管行走江湖也好,明察暗訪也罷,女扮男裝總歸是省了很多麻煩。隨後又寫了密信,綁在盛南平留下的鴿子的腿上,信鴿撲騰了幾下翅膀,消失在天際。
蘇衍好奇他寫了什麽,西樓從行囊中摸出兩塊令牌,丟給她一塊,說:“明天一早醒來,你我就是刑部長孫大人派來調查涼山失蹤案的刑部郎中陳用和其下屬吳宣,屆時我會易容,以免被人記下模樣。”
蘇衍掂量著令牌,不由得驚訝:“這份量看著不像作假,難不成真是長孫大人給的?”
“自然是真,不過還是收斂一些,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先藏好。”
蘇衍第一次見到刑部的令牌,珍寶似的藏進懷中,點頭道:“這樣的護身符我依然是要藏好,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