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破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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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山位於群山包圍內,延綿數千裏的山脈,更是容國的一道防線。往西北一路而去,土地開始愈發貧瘠,人煙逐漸稀少,有時候,走上三日也見不到一個人,隻要再走上一月,便就能見到臨國的邊境。
對於臨國,蘇衍所知甚少,隻從師傅那裏聽過一些,大多是在先帝建國那時候的舊事,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
從涼山到後山破廟,一路腳不停歇,也走了半日。容進被反綁了手,走起來踉踉蹌蹌,十分吃力,便聽著他們的對話轉移注意力。當聽到臨國舊事時,忍不住打斷他們的話:“二位查案,怎麽對臨國的事感興趣?”
“一路無趣,東拉西扯罷了。”西樓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眼烈日,不耐煩的問他:“到底還有多久到?”
“前頭轉過那座小山便是了。”
容進所說的這座破廟,竟出奇的大,雖然破敗不堪,規模卻不亞於京都那些香火鼎盛的廟宇。它矗立在一座高山下,高一丈餘的台基上,台基四周錯砌了不同顏色的石磚,即使荒廢多年,仍舊在陽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彩。蘇衍、西樓立於廟前,望著眼前數十層高階,高階上如潑墨般傾瀉而下的爬山藤覆蓋住的整個屋簷,以及屋簷下,斑駁的玄門。
——‘青山古刹’
蘇衍忍不住感歎:“好一座曆經歲月侵蝕,仍保留下威嚴的古刹,”她不滿的看向容進,“你們卻說他是破廟,也太沒眼力見了!”
“這座古刹建起沒多久就荒廢了,自然就是破廟了……”
打開玄門,裏頭神像林立,凶神惡煞,和一般的廟宇又有不同,此處更是詭異了些。西樓四下查看,卻發現大殿兩側有一長廊,通向不知何處,遂問容進接下去的路線。到了這一步,容進也是回頭無路,隻好在前頭老實帶路。
長廊連接著另一處偏殿,此處空曠無一物,門窗緊閉。容進用下巴指了指西側牆壁,示意那裏有機關。沒等他要求解開手繩,西樓已經踢起石子,正擊中機關。隻聽得一聲沉悶的聲音,西側牆壁開始震動,隨著地縫白煙滾出,一道光亮穿牆而過,漸漸的在他們麵前顯露出一道暗門。
通過此門,又是一道可行三四人的甬道,筆直向前,估摸著是通往山腹中。蘇衍打開火折子,在前麵帶路,西樓立即拉住她的手,將她保護在身後。
“此地危險,你小心些。”
蘇衍聳聳肩膀,總覺得他小題大做。
越近山腹,光亮越足,不時,便已看清山腹中的景況,二人都是吃了一驚。
沒想到古刹隻是幌子,裏頭竟是別有洞天!
說是山洞,這裏的建造卻更像是洞中的一個村莊,有高低起伏的屋子,屋子之間還有石階相連,甚至還有棚屋以供飲茶。若非從那些屋子裏傳來的擊打鐵器之聲,還有從窗戶內透出的火光,真的會以為走進了哪個村莊。
沒有煙火氣,隻有那一間間屋子裏,鍛造兵器的行屍走肉……
“耗時一年,動用了上千人力,才挖出了這個寬二十丈,高四丈的山洞。這裏,是涼山的財政來源!”容進驕傲的說著,似乎他也參與了這個工程。他抬起下巴指著上麵說:“山洞上頭還有幾十個洞穴,每個洞穴之間都有木橋連接,你們想在這兒鬧些動靜是絕不可能做到的,洞穴裏屯著死士,頃刻間就能下來將你們一刀抹了脖子!”
蘇衍剛走進此處便覺得不對勁,環顧四周,竟沒有發現一個守衛。倒是意外瞧見一處黑漆漆的地裂,隱藏的很好,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一處溪流。
蘇衍對西樓小聲說:“看來金礦是假,私造兵器是真,這下墨斐可就是俎上魚肉了!”
“二位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啊!”
一個洪亮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蘇衍嚇得一個激靈。隻見一個身影立在木橋上,他震臂一揮,隨即從各個山洞衝出大批死士飛下木橋,瞬間將他們團團圍住,身後的甬道也不知什麽時候落下了石門。
“糟糕,中計了!”西樓懊惱地說了句。
那人飛身下來,穩穩落在他們麵前。年紀不過四十,一身白袍,氣質儒雅,與這裏格格不入。
“在下餘牧,恭候多時了。”餘牧微微躬身,笑眯眯地說。
“你們是何時發現的?是阿久?”西樓也懶得再隱瞞,幹脆問道。
“阿久懦弱,不堪大用,所以縣尉大人從未讓他接近此地,他知道的也不過就是外頭那間古刹罷了。”說起阿久,餘牧滿眼的嫌棄。
西樓看著被他反剪雙手的容進,心裏已經明了,“你又是什麽時候傳遞的消息?”
容進不屑的笑道:“二位從縣衙出來的時候,就已經被盯上了,要怪,就怪你們自己太著急了!”
“看來是葉忠遠了!”西樓冷笑一聲,沒想到自己謹慎至此,還是被發現了。
麵對個個訓練有素的死士,西樓毫無勝算,隻能放開容進,與他們談判:“想來你們遲遲不動手,是有所求吧?”
餘牧見容進脫困,立即命令死士將西樓二人捆下,扔進了牢房。
“你們究竟想怎樣,不如叫你們主子過來,咱們各取所需也未嚐不可!”
任憑西樓如何叫喊,餘牧就像聾了一樣,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蘇衍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倒是西樓一直在爭取,此時冷靜下來,忍不住問她:“平時你一遇到生死大難都急得不行,怎麽現下反而置身事外了?是看清生死了,還是在琢磨什麽逃生大計?”
牢房位於山洞東邊角落,透過鐵門看出去,山洞的布局一覽無餘。蘇衍指著其中一座房屋說:“剛才我就注意到了那間屋子,當我們被抓的時候,裏頭的人一直在觀察我們。”
“這裏所有勞工應該就是被抓來的百姓,或許被打怕了,都不敢反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都成了行屍走肉。”
“得想辦法,引他過來!”
“什麽辦法?”
蘇衍一隻腳在鋪滿稻草的地上來回摩挲,踩到一個小石子,踢到了西樓腳邊。西樓低頭看了一眼,立即會意,當即撿了起來,對準了那間屋子,趁守衛視線轉移之際,投擲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砸中。那人受到了驚嚇,慌張的就朝牢房看來,應是接收到了訊息,又害怕被發現,便急忙蹲了下去,離開了窗戶。
蘇衍失望的剁了跺腳,隻能另想它法了。
山洞中沒有白天黑夜,行屍走肉們無休止的熔煉,捶打,不斷反複。期間火光通天,聲音震耳欲聾,山洞中的溫度也因此居高不下。蘇衍又熱又累,約莫過了許久,靠著西樓的肩膀有些昏昏欲睡。昏睡間,似乎聽到耳旁有人在說話,睜眼一看,竟是那個被西樓丟石子的人。
“是你!”蘇衍的睡意瞬間全無。
“我叫芻狗兒,”他不過二十的年紀,渾身上下髒兮兮的,卻沒有因此阻擋那雙炯炯有神的雙眼。芻狗兒有些憂心忡忡地說:“我剛剛偷聽到,他們去找縣尉來了,你們可得小心,不過……小心也沒用,因為……”
“因為什麽?”蘇衍焦急地問他。
芻狗兒看著他們,就像是看著一個將死之人,眼裏充滿了憐憫和無奈,“因為所有關進來的人,都死了,包括那位救過我的恩人,他也死了,他本來可以逃出去的……”
他的話就像是一記重拳打在蘇衍心頭上,五髒六腑仿佛碎了,揉在一起,疼的她癱坐在地。西樓卻並不認為到了絕路,甚至在他的話裏聽到了一絲希望,問他:“你說你的恩人本來可以逃出去,是什麽意思?”
芻狗兒回頭指著身後的地裂道:“那裏,有一條很寬深淵,但深淵下麵有暗河,恩人就從那裏跳下去的,差點就能逃出去,卻一頭撞在了河裏的石塊上,等醒來後,已經被守衛救了上來。可是,他還是被殺了!”
“也就是說,暗河或許能通往外界!”蘇衍激動的站了起來,但隨即又泄了氣,因為自己不會鳧水……而西樓卻已經有了計劃。
“什麽計劃?”蘇衍問。
“葉忠遠明明已經發現了我們,卻並沒有下殺手,反而將我們引至此處活捉,定是有目的的,那我們就聽聽他要什麽。”
“然後呢?他要我們的命,你也給?”
西樓說:“難得你還有心思挖苦我,命自然是不能給的,但是我們可以借著這個機會與他周旋,再趁機引起混亂,然後……”西樓示意牢房外的人貼近過來,對他說:“然後你去安排所有被抓來的人,能說服一個就說服一個,讓他們配合我們,把這裏搞得越亂越好,死士雖然多,卻也經不住我們這麽多人奮起反抗,到時候你們就趁機從深淵跳下去……”
西樓的話還沒說完,芻狗兒就驚跳起來,連連搖頭:“暗河下麵都是石頭,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撞死了!”
“那也可以從甬道退出去,但是難保出口沒有守衛,而且那條路很容易被追上,你自己掂量。”西樓分析的很全麵,芻狗兒思忖了片刻,決定冒險一試。
甬道處的石門緩緩升起,芻狗兒急忙退回到自己的房屋。
葉忠遠和楊全直奔牢房而來,看到蘇衍和西樓一臉狼狽,不由得發笑:“二位大人好雅興,千裏迢迢而來,就為了來此觀賞,不知可看出了什麽?”
蘇衍見到他就來氣,但人在劣勢處,總得懂得能屈能伸這個道理。嘴上還是裝的客客氣氣的,對他道:“葉縣尉才是好雅興,吃飽了沒事幹,在這裏挖了這麽大一個洞,就算是死了也不用浪費,可以用來做墓穴!”
她還是沒忍住陰陽怪氣。
葉忠遠不以為然,仍舊微笑著:“起初我以為是太子派來的,但跟了你們一路我越發奇怪,既然是太子指派,為何在抓阿久和容進時沒有亮出令牌,有太子壓陣,查案豈不是更加方便?我猜,你們就是墨大人所說的那兩位吧,是吧,蘇先生?”灼灼的目光轉向西樓這邊,笑容愈發強烈,“還有你,燕國世子。”
蘇衍和西樓麵麵相覷,好一會兒才接受了這個變故。西樓處變不驚,冷冷地問:“你的意思,墨斐一開始便已知曉我們會來涼山?”
“我本以為他會失策,沒想到都在他的計算之中,墨大人真是料事如神呐!”葉忠遠滿眼都是敬仰,就像一個虔誠的信徒。
“那是不是……左卿有麻煩了?”蘇衍喃喃自語的說了句。
“左卿背叛,墨大人已經心如死灰,眼下他得付出一些,才能磨平墨大人心中的創傷,你們的命才能安然無恙。”說著,葉忠遠命人打開牢門,按住了蘇衍的脖子,剪下了一段頭發。
“你想幹什麽!”蘇衍大叫。
葉忠遠洋洋得意的揮了揮手裏的東西,對她說:“左卿那裏有一樣東西,想必他很願意拿一件死物換你們兩條命。”
西樓一聽大為震驚,大聲喝道:“墨斐要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你和左卿這麽熟,不會不知他是玄族遺孤吧?”
“玄……”
玄族遺孤這四個字,猶如驚雷一般擊在他的身上,讓他整個人忍不住顫抖,從心底升起了一股恐懼,那是他和左卿最不想麵對的過去,一個足以讓他們萬劫不複的真相!
“墨斐……墨斐怎會知道?”西樓衝上去想要抓住葉忠遠,卻被他側身避開,順勢躲到了牢門外。
“你們接二連三對付三省六部,墨大人不是沒有察覺,一味的相信左卿,也是出於幾年的父子情義。可是人終究有底線的,世子,你們是自己害了自己!現在墨大人已在趙國,隻等兵器譜一到,一切水到渠成!”
原來墨斐早就知道趙國沒有兵器譜,他將計就計,騙他們來到涼山,他要絕地反擊,兵器譜……趙國……
他想要謀反!
蘇衍一頭霧水地問:“什麽兵器譜?左卿怎麽又成了玄族的遺孤?”
“蘇先生,枉你和西樓是一對,竟不知他們的秘密,真是可悲!”
“滾!”西樓幾乎是用盡了力氣喊出這個字。葉忠遠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蘇衍質問他:“你說清楚,左卿到底是誰?”
西樓從沒有見過蘇衍這副模樣,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
“事到如今,何必再隱瞞我呢。”蘇衍失望的說。
“左卿,是趙國玄族的遺孤,玄鋝……當年左卿的父親還是趙國元帥,應召出征,卻被奸人陷害,致使全族蒙冤被斬!隻有左卿被救了下來。”一股熱淚奪眶而出,西樓回想起左卿的遭遇,還有自己的遭遇,恨不得咬碎了牙齒,“他背負著家族一百三十餘冤魂整整十年,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墨斐,這筆血債,墨斐必須償還!”
“所以,他認墨斐做義父,去七善書院,都是為了報仇,你們針對三省六部,並非是為民除害,也是為了報仇,那……那左卿帶我到若水,是不是也是你們計劃的一部分?為什麽找我?”蘇衍突然意識到一個極其重要的關鍵點,對啊,為什麽找到她?是巧合嗎?還是……
蘇衍一字一句問:“你們,知道什麽?”
西樓沒有解釋,真相,已經寫在了他的臉上!
此時再回想蒯烽鎮的遭遇,她突然渾身冒起了冷汗。原來他們一開始就計算好了的,連王府也算了進去!
短短不到一刻,蘇衍的臉上從失望到恐懼,再到痛苦,讓她渾身疲憊。她無力的說:“左卿是為了報仇才做的這一切計劃,你又是出於什麽目的?你不會還想騙我說,你是在匡扶正義,為民除害吧?依我看,你不過就是想擺脫質子的身份,讓左卿幫你坐上燕國世子的位子罷了!”
“阿衍,我沒有……”
“那是為何?”
西樓無助的垂下頭,他還是沒勇氣說出自己的身份,不到最後一刻,他沒有底氣,他害怕萬劫不複!
蘇衍笑了出來,心裏卻一陣陣刺痛,她明明想哭的,可為什麽這一切讓她又覺得可笑?
“阿衍,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阿衍,我不會負你,我會給你我能給的一切!”
……
外頭嘈雜的聲音被她充耳不聞,她似乎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砰砰砰——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無力過。
“我可以原諒左卿對我的隱瞞,也可以原諒你的私欲,但是,我絕不原諒你們把我當做棋子!這一年來,我就想個傻子一樣任你們擺布,你們當我什麽了?”蘇衍自嘲的笑起來,她一直以為左卿起碼真心過,原來都是假的!
“西樓,不管以後怎樣,今天我們先活下去,出去了,才能把所有事情捋清楚,說清楚,不是嗎?”
西樓僵硬的點點頭。但是他知道,他快要失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