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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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前,容國京都,別宮。
    一輛馬車紮進樹林,最終停在了別宮外。瑾雲城飛出馬車,從山腳下沿著殘破的宮牆直上,最後勾住屋簷一躍而進。
    宮道早被腐葉覆蓋,汙雜遍地,到處都充斥著荒涼和破敗,隻有後宮一處歪斜的珊瑚塔,還殘留些許王族的舊日輝煌。
    隻可惜時過境遷,一切不複存在。
    瑾雲城摘下鬥笠,抬頭望著珊瑚塔,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
    “你可還記得腦海中最深的景象,是否和這裏有異曲同工之處?”突如其來的聲音,隨著那個人轉出珊瑚塔,愈發清晰明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瑾雲城,你的過去呢?”
    瑾雲城目光淩厲,手中的劍隨時準備出鞘,“我以為是誰,原來是綺羅!”她朝她走近兩步,“你約我來此,想說什麽?”
    “我在梁鸞身邊這麽多年,如今又去了墨府,這可是全若水秘密最多的地方…我知道你的過去……”
    話音未落,那白影猶如一道閃電轉眼就到了梁綺羅麵前,卡住她的喉嚨,“與你何幹?”
    梁綺羅不屑地看著她,嘴角斜著,笑得詭異:“瑾雲城,臨國人,是個死士!你還有一個妹妹,叫末軒,在雲來閣做頭牌……”
    “荒謬!”瑾雲城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些。
    “但我想告訴你的不是這些,我想告訴你的是,你的身份,並不隻是個死士!”梁綺羅艱難地伸出手,一塊一掌長的竹牌掛在她的食指上,上麵朱紅著色,有一行字。
    楚,魏瑾。另一麵,正是她的名字:雲城。
    她認得,這種樣式的竹牌是墨斐收編的死士生死牌,而魏,是楚國王姓。
    楚國?
    瑾雲城一時之間腦子混亂,梁綺羅乘機掙脫,連連後退,和她保持安全距離。
    “你出生在楚國王宮,是楚王第一個女兒。隆冬臘月的某一天,下了場大雪,你被你的乳娘送出了宮,送到了臨國。”
    “你從何得知這些?!”
    “我說了,我生活在兩個擁有最多秘密的人身邊,他們一個對我毫無防備,而另一個…嗬,你以為墨斐收我為義女是為了良心?不過是我握著他太多秘密罷了!”她將竹牌扔在她腳邊,“那個乳娘是墨斐的人,專門替他在各地收集女嬰,而這些女嬰,有些送到了容國,有些送去了臨國。你,瑾雲城,就是那批送去臨國的女嬰!你曾經的主子,其實和墨斐本就串通一氣,末軒殺了將軍以為就能脫離苦海,沒想到到了容國,又踏進了地獄!”
    瑾雲城眼中風雲變化,身子踉蹌下,幾乎快要支撐不住。腳邊平躺的竹牌上,紅色的名字仿佛像一根針在紮著她的心口。多年死士生涯,刀口上舔血,無數次死裏逃生,她都忘了無憂無慮是什麽滋味,此時卻有人對她說,你是王室,你的仇人竟然是自己賣命多年的主子!
    真是諷刺!
    “你說的,是真的?”瑾雲城妄想從她的眼中捕捉到一點欺騙,可是看到的卻是她篤定的目光,瑾雲城瞬間像是被拋進冰潭中,全身被寒冷包裹,一寸一寸的肌膚上,皆是冰霜。
    夕陽落山之際,舊宮仿佛傳來糜糜之音,她循聲望去,穿過餘暉和塵埃,仿佛真的能看見那座宮殿裏頭,楚王和百官在飲酒作樂,笑談浮生。
    但是假象再真,終歸是假象,瑾雲城殺人無數,從敵人的陷阱裏死裏逃生更是無數,這點伎倆還是看得破。她冷笑著,“梁姑娘冒此風險泄露機密,好像是真的要幫我,但是我與你不曾有交集,怎麽這會兒起了善心幫我?”
    梁綺羅道:“我自然是沒有這個善心幫你,但是蘇先生需要你!”
    “蘇衍?”瑾雲城想起墨斐動身前往趙國前交代她等待涼山的消息,涼山是墨斐私鑄兵器之地,而蘇衍和西樓突然去楚國,正是要經過涼山縣!莫非……
    “蘇衍同西樓不並非是去楚國,而且是去涼山了?”瑾雲城恍然大悟:“他們去調查墨斐了?”
    “想必瑾先生對蘇先生是有情義的,如今蘇先生和掌司大人可能已經陷入了生死關頭,還請您協助。”
    瑾雲城卻陷入為難。蘇衍遇險,必是墨斐的計劃,自己又如何協助?她將劍出鞘,用力插在地上,“如你所見,我是一個死士,可我卻殺不了墨斐,他身邊藏在暗處的死士究竟有多少沒人知道,何況他遠在趙國,蘇衍又陷在涼山,若墨斐真的抓了她,藏在何處無人知曉,如何救?”
    “我不需要你殺他,隻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情。”
    瑾雲城蹙眉:“何事?”
    “墨斐去趙國的目的不是找什麽兵器譜,而是準備謀反,將你和歌弈剡留在京都無非是傳遞消息裏應外合,現在我要你傳假消息迷惑他,給我們創造時間!”
    謀反?
    瑾雲城頓時警惕起來,梁綺羅所言看著不像作假,可是……墨斐從未提起過他要謀反!他們又是如何斷定的?
    “你們如何知道他要謀反的?蘇衍又為何突然去了涼山,你們……你們早有計劃?”
    “總之一句話,答應,還是不答應?”
    看著眼前這個黃毛丫頭,瑾雲城覺得可笑,自己好歹也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殺人無數,怎的現在卻被她捏著鼻子走。一時有些不悅,對她說:“你說的是真是假都未可知,倒不如我自己去向左卿驗證明白!”
    “不必勞煩雲城姑娘走這一趟了,我已在此觀望多時了。”
    看著從長廊隱蔽處走出來的左卿,瑾雲城有些意外,“掌事大人既然來了,為何躲在暗處?”
    “關於你的事,是綺羅拚著性命從墨斐的暗室中尋來,既然是她的功勞,自然要她來與你聯係。”左卿立在光束中,微微笑著,倒與平常的冷漠非常不一樣。
    “墨斐讓我盯著你,看來我沒猜錯,你真的有異心,可是,你為何要背叛他?你能走到今日全靠墨斐的提攜。”瑾雲城超他慢慢走近,她一直很好奇左卿的腦子裏在想什麽,他在做的事,總是讓人捉摸不透,不僅僅是關於墨斐,還有蘇衍。
    “難道,真的是在為太子謀事?”瑾雲城隻能想到這個答案。
    左卿的嘴角上揚,一抹不屑盡顯於色。
    “看來不是!”
    “雲城姑娘無需猜測,總之今日找你前來,是真的需要你的協助。蘇衍平日裏對你十分親近,想必你也是願意救她一命的吧?”
    “我對蘇衍自然是敬重,但是我又能做什麽?”
    “幫我們傳遞假消息,拖住他,不管是救蘇衍,還是他真的要謀反,定是要和你聯係的,而你的假消息,定能幫我們擠出時間,隻要有了時間,我才有機會扭轉局勢!”
    瑾雲城凝重地看著他:“墨斐,真的要謀反?”
    “是與不是,你且等待他的消息,到時候,一切真相大白。”左卿猶豫片刻,又言,“看來墨斐是從頭至尾沒向你透露過他的計劃,你卻如此為他賣命,實在不值得!”
    “你不也是麽?”瑾雲城一步不讓,臉上微微有了怒意。
    左卿自嘲的笑了笑:“看來,我們都被他耍了,不過我這許多年的欺瞞,就被他耍了一次,也值得!”
    夕陽西下,王宮漸漸隱去了昏暗,那座珊瑚塔逐漸失去了它的光澤。瑾雲城臨走前,還是問出了壓在心裏很久的疑問。
    “對於蘇衍,你真的不後悔?”
    左卿隻是抬頭看著暗紅色的餘輝,苦澀的笑了笑。
    涼山。
    在等了不知多少個日夜後,蘇衍已經快沒了力氣,坐在角落,兩隻眼睛死死盯著外頭的動靜。西樓遞給她一塊餅,卻被她無視。
    “總要吃飽了,才有力氣逃出去,到時候是打是罵,悉聽尊便。”
    “我是在擔心,都這麽久了,芻狗兒還沒有動靜,我怕他退縮,那到時候,我們真的就要命喪於此了!”
    西樓看向牢房外,芻狗兒彎著腰,一錘一錘的砸著鐵塊,臉通紅的,已經很久沒有換姿勢了。
    忽然間,一聲爆炸聲從另一頭響起,緊接著又是一連串的爆炸,頓時間飛石四濺,火光衝天。
    “爐子炸啦,大家快逃命!”
    不知是誰起頭喊了一聲,所有人立即奪門而出,四處逃竄。守衛一擁而上,死士也從木橋上跳下,可是武功再高,也抵擋不住發了瘋反抗的苦力們。
    芻狗兒從人群中跑了過來,一斧頭砍斷了門鎖,西樓也急忙扶起蘇衍逃命去。
    慌亂逃跑間,蘇衍看到苦力們一個接一個倒在血泊中,卻還是有更多的人衝上去,有些揮著錘子,有些揮著還沒有煉成的鐵,可是長期沒有營養的苦力,又怎麽能抵擋武功高強的死士!
    蘇衍撒開西樓的手,一步步後退,“說好的大家一起走,我們怎能獨自逃命?”言罷,從地上撿起被打落的殘兵器,轉身加入了抵抗的隊伍。
    西樓本就沒想去救這些人,在他眼裏,蘇衍才是最重要的。可是現在他才意識到,自己正在錯誤的路上越走越遠,離蘇衍也是。
    死士不過二十餘人,守衛也不過十餘人,在亂殺中已經死了近半。蘇衍對付守衛自然是綽綽有餘,可是對付訓練了幾十年的死士,她卻越來越吃力。
    一股寒風從頭頂掠過,繪著水墨的折扇像道黑影般劃過死士周身,頃刻間倒了一片。可是一波剛滅,從頭頂的數十個洞口中又飛下了至少三五十個,如落雨般而下,戴著麵具,兩眼殺氣騰騰,似乎比方才的那批更加難對付。苦力們嚇得全聚在一堆,躲在了蘇衍身後,正是那道深淵邊上。
    “快,大家跳下去!”芻狗兒在人群後揮著手大喊,示意大家跟著他跳下深淵。
    已經到了這般絕境,即使大家從未見過深淵的真麵目,不知道下麵究竟是水潭還是亂石堆,此時也是窮途末路,不得不跳了。靠最近的幾個苦力雖嚇的瑟瑟發抖,卻還是兩眼一閉,直直地跳了下去。
    好一會兒,才傳來幾聲落水聲,緊接著大批大批的苦力都爭相跳了下去。
    聽這傳回的聲響,蘇衍心裏反而沒了底,估摸下麵的暗河離地麵少說也得好幾丈,若換作是蒯烽鎮後頭的山壁,她倒能爬上一爬,可這下頭卻是河……她卻不會鳧水。
    死士傾巢而出,密密麻麻將他們包圍。
    西樓大致數了下人頭,心裏已經有了盤算。將蘇衍護在身後,便揮出折扇。扇風如劍風,飛旋而去,勢如破竹,死士未及反應,便有幾個直挺挺倒下。趁勝追擊,又運力以腳尖踢出飛石,擊中正要殺過來的幾個死士。剩餘幾個躲開了飛石,已經舉著刀殺將過來,西樓迅速將一邊的火爐踢了過去砸死了幾個。
    一來二回,他每次都能借助順勢,化險為夷。
    一波又一波圍殺,西樓見招拆招,半柱香的時間後,山洞裏隻剩下了蘇衍和西樓,已經橫七豎八一地的死士。
    甬道的門緩緩升起,隨之而來一個聲音:“掌司好武功,竟然把這些訓練有素的死士殺了個片甲不留,厲害厲害!”
    正是葉忠遠和楊全。
    他們身後,還跟著十餘個精壯的黑衣蒙麵,遠遠看了眼,西樓便知道他們和地上躺著的完全不同,起碼,這才算得上真正的死士。
    葉忠遠舉起手,用力揮下,黑衣蒙麵突然離地而起,騰衝而來,不知何時手中已握雙劍。速度之快,竟留下了殘影。轉眼之間,黑衣蒙麵已舉劍出現在麵前,劍光掠過,白的刺眼,隻覺頸項一涼,西樓伸手去摸,一手的粘稠。
    “不好,來了個硬茬!”西樓說著,拉起蘇衍的手連連後退。而黑衣蒙麵也步步緊逼。
    “掌司,這可是墨大人為你們留下的見麵禮,好好享受吧!”葉忠遠說著,哈哈大笑鑽進了甬道。
    這樣的高手一個就已經受用不起,足足十來個,饒是西樓武功再強,卻也抵擋不了如此眾多,訓練有素的人。他緊緊握住蘇衍的手,一步一步後退,直到退無可退……
    山洞被數十個火爐烤的像著了火一樣紅,熱氣熏人,到處都是熱浪。蘇衍的臉被烤得紅彤彤的,豆大的汗濕透了臉,西樓緊緊握起她的手,貼在胸口。他第一次感受到眼前這個女人,對他來說原來這般重要。
    “阿衍別怕,憋氣就行,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一點危險!”
    西樓的聲音仍舊回蕩在耳邊,蘇衍已經被他護在懷中,被迫跟著他的步伐騰空一躍。深淵上的空氣靜止不過一瞬,隨著他們頭向下紮進深淵,身旁的風聲轉瞬猛烈起來,呼嘯而過的除了令她頭昏眼花的風,還有腦海中那一個個飛速閃過的畫麵。師父教她鳧水的時候,還有衛臻和她戲水玩耍的時候,她想起來,自己本該會鳧水的,因為衛臻故意嚇她,所以至今都不敢下水……
    蘇衍轉頭注視著西樓,看著他的輪廓,還有他的眸子,此時突然覺得好陌生,又很熟悉。
    紮進水裏的感覺挺不好,冰冷刺骨的水衝擊著她的每一寸肌膚,讓她剛憋足的氣吐了大半。西樓緊緊抱著她,朝著那個光亮遊去,而身後,也跟著跳下來無數個追兵。
    水流很湍急,倒給他們省去了不少力氣。可是蘇衍卻漸漸支撐不下去,喉嚨像是被掐著,沒有空氣進入,心髒快要炸了!她下意識要掙紮,卻被西樓緊緊束縛著,她隻能拚了命的告訴自己再憋一會兒,快要出去了!
    再憋一會兒!
    隨著眼前的光越來越充足,實現越來越廣闊,蘇衍的意識也終於慢慢消失,她隻看到,水麵上有好多人飄著,好多的血,有人撥開血水,讓她看到了左卿……
    西樓剛離開水麵,慌忙將蘇衍推了上去,而身後的追兵也已經緊隨而出,衝破水麵朝他殺來。西樓抓起把泥土撒過去,暫時緩了一波,便立即拖著蘇衍後退。
    不斷有死士破除水麵,越來越多,手持長刀,朝他逼來。
    形勢已經完全不受控製,西樓無奈,折斷樹枝與他們對抗,可是,區區樹枝,又怎能敵數以百計的刀槍,幾個回合下來,西樓手中再無兵器,而身上的折扇,也在逃亡途中遺失了。
    正當無計可施之時,隻聽得身後一陣齊刷刷的箭簇齊發,眼前已是烏黑一片,落在地上。箭雨落停,追兵也全都喪了命。
    西樓懸著的心稍稍放下,轉念又提了起來,他急忙去看蘇衍,可轉身之後,卻看到眼前排列有序的弓箭手後麵,左卿衝了出來,先他一步抱起了蘇衍,撬開了嘴渡氣,一遍,兩遍……
    西樓想去阻止,耳旁卻有個極其熟悉的聲音:“房掌司這次立了大功,回去後,本宮定會向父皇一一說明。”
    西樓震驚的看去,竟是太子,便連忙跪下。
    “都是臣分內之事!”
    衛子胥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心想好不容易讓左卿趕上這一趟,你可不能橫插一杠,再壞了他的計劃!
    蘇衍一口水噴了出來,這才緩緩蘇醒。看著一張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臉,心裏卻一陣冰涼。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不然怎麽會看到左卿呢,他明明遠在若水的,怎麽可能會來救她?可是這樣也挺好,終於能這麽近距離的好好端詳他的臉了,再也沒有生前那麽多的彎彎繞繞的顧慮,也不必背著西樓說的那些真相的負擔,不用想左卿是不是喜歡過她,也不用想他們會不會有結果,一切身外之牽掛,此時此刻一概都不重要了。
    蘇衍輕輕捧住他的臉,就像在蒯烽鎮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她趁他睡著了,也是這樣仔細的看他,看遍了他臉上的每一個輪廓,她至今仍舊記得左卿的額頭上有一道很淺很淺的傷疤,她要永遠記得!
    哪怕輪回來世,她也要記得!
    左卿情不自禁的握住她的手,緊緊貼住自己的臉,艱難的說出來藏在心裏許久的話。
    “阿衍,我什麽都不要了,我隻要你,我們離開吧。”
    蘇衍點點頭,笑容迷人。
    這句話,她等了很久,沒想到是在死的時候聽到的,想來,多少有些遺憾。
    蘇衍用力撲進他懷裏,緊緊抱住,她害怕這個美夢會飛走,她可再也抓不住了。左卿輕柔的拍打她的背,在她耳邊小聲說:“睡吧,好好睡一覺,醒來我還在你身邊。”
    許是體力透支,又被水憋昏了腦子,蘇衍慢慢閉上了眼,昏昏睡去。
    這一切在蘇衍眼中是夢,卻在西樓眼中卻是實實在在的現實,蘇衍嘴唇上的笑容,眼中的情愫,都讓他心裏痛苦不堪!在過去數月的相處中,蘇衍從未對他有這般感情,卻對左卿毫無保留。
    西樓絕望的閉上眼,他知道,最後還是失敗了,一敗塗地。
    甚至左卿抱著蘇衍從他麵前經過,他都沒有勇氣去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