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父與子

字數:8588   加入書籤

A+A-




    夜風中,老槐樹搖擺的枝葉戛然而止,陷入詭異的靜態。
    四周的風不算大,但絕不可能一片樹葉都吹不動。
    樹下,鎮玄將項悲歌的衣袖依舊隨著夜風飄蕩,他一改平日的慵懶,明亮的眼眸如同劍刃般銳利。
    一人一樹,一動一靜,宛若一幅畫作,景是死的,人是活的。
    “道友有難言之隱?”
    項悲歌眉頭微皺,淡淡問道。
    老槐樹依舊是一動不動。
    “我觀你也沒甚麽難言之隱,為何對本將不理不睬?”
    項悲歌輕歎一聲,“本將雖然是被貶至此,在爾等看來沒什麽威望可言,可爾等須知……本將,始終是上清宗親傳弟子!鎮玄司正九品鎮玄將!”
    說著,他輕撫長衫,衣袖獵獵作響!
    狂風驟起!
    老槐樹終於動了,不過不是被夜風吹得搖曳,而是枝葉劇烈抖動,好似被一股龍卷風席卷,所有枝葉都向著樹冠方向聚集。
    樹枝間不斷傳來哢嚓聲,枝斷葉飛。
    沙沙沙——
    狂風過後,老槐樹枝葉低垂,仿若勢力眼的小吏那般低眉順眼。
    項悲歌嘴角勾起一抹輕蔑笑意,“既然沒有那傲骨,就別裝那傲氣人!本將清楚,你長得高,看得廣,說吧,那小賊妖貓阿四的去向。”
    老槐樹沙沙作響,低聲回應著什麽。
    項悲歌在樹下站了許久,眉頭緊蹙,始終沒有鬆開。
    片刻過後,他掏出一枚丹丸,輕輕碾碎,灑在樹根上,“這是給你的答謝,還有一事要托你做,幫我看好陳家巷的百姓,特別是陳家父子。”
    他頓了頓,言語深沉,“你需要清楚,陳家旺是我義兄,陳寧是我的義子,他二人在我心中的重量,遠勝過這清溪縣中的一切!”
    說罷,他輕甩衣袖,負手大步離去。
    項悲歌看似隻是尋常走路,可步伐詭異,一步踏出已是十幾米開外,僅是眨眼間已經消失在黑夜中。
    風停了。
    老槐樹卻還在搖曳,枝葉攏向巷口位置,幾片翠綠的樹葉無風也飄蕩,輕飄飄飛入深巷中。
    ……
    陳家巷深處。
    陳寧把玩著兩顆白水煮蛋,往自家方向走去。
    陳家小院在靠近西巷口的位置,雖比不上馬家那般高大,但也比尋常百姓家氣派,都是青磚青瓦。
    可陳寧走到靠近家門口位置,忽然腳步漸緩,停在了燭火照不到的暗處。
    這一路走來,家家戶戶門上都掛著大紅燈籠,一派燈火通明的景象,唯獨到了陳寧家這裏,沒有了光亮。
    陳寧家沒掛燈籠,對門的鄰居也沒掛。
    兩家人像是商量好那般,倒是有幾分默契。
    雖然門口沒有燈火,但借著月光,陳寧還是能看到,有一道瘦小身影站在門口躊躇,口中念念有詞。
    “陳寧哥,這幾日家中沒糧了,我能不能再借點……唉,不行不行,這個說太多次了,陳寧哥可能不會答應。”
    “陳寧哥,我爹爹今日想吃點白麵……這樣不是顯得爹爹太貪吃了?也不太好……”
    “到底該怎樣跟陳寧哥說才好?”
    月光下,那瘦弱男孩低著頭,扒著手指低喃,眉眼間卻是大人家們為生活奔波才有的憂愁。
    他躊躇半響,最終歎了口氣,低著頭向自家門口走去。
    男孩的聲音雖低,但暗處的陳寧聽得一清二楚。
    這孩子叫張家寶,是陳寧對門的鄰居。
    家寶是個苦命的孩子,母親在生他時留下了病根,沒過兩年就去世了。
    好在他父親是獵戶,打獵本事不錯,日子過得還好,後來續了弦,給他找了個後娘。
    可麻繩總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
    他爹前兩年進山打獵,摔斷了脊柱,癱瘓在床,後娘照顧了沒幾日,留下一封信,就悄然離去。
    自此,那個年僅五歲的孩子,擔起了照顧癱瘓父親,養家糊口的重擔。
    張獵戶在清溪縣是獨戶,無依無靠,一個孩子能有幾分本事?
    雖然張家寶每日都會跑到街上的小店幫人刷盤洗碗,也會跑到街市撿些菜葉,但依舊經常餓肚子。
    平日裏,街坊也會接濟他們爺倆,陳寧更是時常送米糧。
    陳寧看著瘦弱的男孩,眼神中滿是不忍,恍惚間,似乎看到了幾年前的自己。
    那時自己雖然是孩童身,但心智好歹是大人,意識堅定,而且還有項大人照顧,不曾短過吃喝。
    可張家寶又能依靠誰呢?
    無依無靠的孩子,比自己當初可要苦得多。
    陳寧深吸一口氣,很快整理好心情,露出笑容,大步從黑暗中走出。
    “小寶!幹什麽呢?”
    陳寧裝作一無所知,熱情地向張家寶揮手。
    “陳寧哥?”
    瘦弱男孩聞聲回頭,眼神有些驚慌,“沒,沒幹什麽……打算去找陳伯伯玩會兒。”
    “那就走啊!”
    陳寧笑得燦爛,上前勾住張家寶瘦弱的肩膀,把水煮蛋遞過去,“看,這是吳奶奶給的水煮蛋,吳奶奶說了,吃了這水煮蛋,就有神鳥保佑你,晚上不怕鬼怪敲門……拿著,吃吧!”
    “鬼怪?”
    張家寶打了個寒戰,趕忙推開雞蛋,“陳寧哥,我不餓……”
    他話音剛落,肚子就不爭氣地咕咕亂叫。
    小家寶頓時鬧了個大紅臉,解釋的話哽在喉嚨中。
    “肚子都咕咕叫了,還不餓?”
    陳寧卸下平日的威嚴,哈哈大笑,“拿著吧,吳奶奶特意叮囑我給你爺倆帶的!
    對了,今天是中元節,我們兩家人可得好好吃一頓,趕緊把你爹推到我家來吃飯。
    你看,我給你們爺三帶了牛肉!”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個荷葉包,裏麵傳來陣陣肉香。
    這是方才在吳家麵館切的牛肉,足有二斤多。
    張家寶見陳寧笑得爽朗,害羞撓頭,“陳寧哥,總去你家蹭吃蹭喝,我怪不好意思的……”
    “我小時候少吃你家東西了?”
    陳寧笑得越發爽朗,拍拍張家寶的後腦勺,“男子漢一個吐沫一個釘,就要雷厲風行,你磨磨唧唧的,以後怎麽當男子漢?”
    “陳寧哥說得對!我長大要當男子漢!我這就去扶我爹爹起床!”
    張家寶頓時挺起胸膛,一溜小跑向著自家院子去了。
    陳寧望著他的背影,笑容中多了一絲欣慰,低喃道:“你會是的。”
    隨後,他轉身走進了自家小院。
    陳家小院隻是正常人家,不算大,但趕緊利落,院中立著一根粗壯的鐵木樁,因常年捶打,樁子上滿是拳印。
    院子角落處,擺著幾個厚重的石墩,最小的也有幾十斤重,大的少說要有百餘斤。
    側房裏壘了灶台,旁邊整齊堆砌著劈好的柴火。
    正房的門開著,裏麵有燈火跳動,還能聽到粗狂的抱怨聲。
    “陳寧幹什麽去了!他怎麽現在還不回來,餓死老子了!”
    聽到那道聲音,陳寧不由長歎一口氣,眉宇間攀上無奈,抬腿進了屋子。
    “陳家旺,我回來了。”
    陳寧努力讓自己保持笑容,向屋子中揮了揮手。
    屋內大堂中有張八仙桌,旁邊坐著位虎背熊腰的中年漢子,虯髯胡,長發隨意綁成馬尾狀。
    “陳寧,你怎麽才回來!”
    虯髯壯漢聞聲回頭,撅起嘴,臉上浮現不符合年齡的幼稚,那兩顆銅環豹眼中更是流露出清澈的愚蠢。
    陳家旺,陳寧的親生父親。
    正如他所表現出來,他是個癡子。
    十三年前的那場禍事,讓母親丟到了性命,也讓陳家旺這個清溪縣萬人敬仰的總捕頭變成了傻子。
    原本抓賊拿匪,功績斐然的總捕頭陳家旺,如今隻有六歲孩童的靈智。
    這些年來,陳寧和項悲歌用盡了辦法,替他求醫問藥,都救治不回來。
    根據項悲歌的說法,陳家旺是被人強行用搜魂陣法破壞了魂魄,一魂一魄被陣法泯滅,徹底找不回來了。
    他餘生,隻怕都是這幅樣子。
    縱然陳家旺已成了如此,但陳寧十數年如一日地照顧他,從未想過放棄。
    畢竟,那件事情起因都是他,錯都在他。
    每當看到陳家旺這幅樣子,陳寧心底總會泛起濃濃的懊悔之意。
    “陳寧,我就知道,你是打算餓死我!”
    陳家旺抱著膀子背對陳寧,氣呼呼說道:“我以後再也不跟你好了!我要跟你恩斷義絕!我不當你爹了!”
    “那要不我給你當爹?”
    陳寧搖頭苦笑,打開手中荷葉,“別生氣了,我專程去吳家麵館給你買了牛肉,你如果跟我絕交,可就吃不到了……”
    “吳家的牛肉?”
    陳家旺聳動鼻子,聞到牛肉的香氣,立刻轉身撲到陳寧身前,滿臉驚喜接過荷葉包,“牛肉!真的是牛肉!陳寧,我還跟你好!我還當你爹!”
    “你真是我爹……”
    陳寧輕歎一聲,苦笑搖頭,“我去做飯,你不要把牛肉都吃光了,我叫了家寶和他爹過來吃飯。”
    “知道了知道了!我會給小寶和張無病那個老匹夫留點的!”
    陳家旺嘴裏塞滿了牛肉,含糊不清回應道。
    ……
    不多時,陳家門口也掛好了紅燈籠,對麵的張家也掛起了燈籠,都是陳寧掛上去的。
    陳家小屋中也飄起了飯菜香氣,兩對父子圍繞八仙桌而坐。
    張無病全身癱瘓,隻餘脖子以上能動,坐在一張由木椅改造的輪椅上。
    他因久病而麵色蒼白,眼神也有些陰鷙,並沒有因過節有絲毫喜慶感,隻是如同木偶,任由張家寶給他喂飯。
    “爹,你張嘴,吃塊牛肉。”
    張家寶一口沒吃,端著瓷碗嫻熟地給父親喂飯。
    陳寧早就吃過牛肉麵,根本不餓,有一搭沒一搭的夾菜吃。
    氣氛雖然有些冷淡,但好在還算是融洽。
    直到陳家旺吃飽後,打了個飽嗝,發現張家寶還沒有吃飯,他忍不住白了一眼張無病,“老匹夫,就會欺負小寶,天天惹小寶哭,還要讓小寶給你喂飯吃!不要臉!”
    “呸!”
    這話可惹怒了張無病,他怒目圓睜,一口將飯吐了出來,“陳家旺你這個狗東西,說什麽!家寶!走!我們回家!”
    “陳家旺,你怎麽又亂說話?”
    陳寧趕忙嗬斥陳家旺,轉身賠禮道歉,“張叔,我爹腦袋有問題,您別跟他一樣……”
    “少他娘的裝好人!你們就是假惺惺!不想給我們吃!家寶,我們走!”
    張無病極為憤怒,破口大罵:“一群狼心狗肺的東西,老子好的時候,少給你們家恩惠了?吃你家一頓飯就這樣罵老子!良心都讓狼叼走了!”
    “陳寧哥,對不住……”
    張家寶滿臉慌亂,眼神愧疚給陳寧鞠躬,不敢有半分怠慢,趕忙推著父親往外走去。
    “你坐的那輪椅還是陳寧給做的,有種椅子也丟下!”
    陳家旺不依不饒,噘著嘴在後麵高喊。
    “陳家旺,你能不能少說兩句?”
    陳寧萬般無奈,隻能將張家父子送走。
    “你……”
    目送張家父子二人離開,陳寧轉身指著陳家旺半晌,想要發怒,但最終還是泄氣,放下了手指頭。
    他知道,道理在這陳家旺這裏講不通。
    “我沒錯!”
    陳家旺噘著嘴,高高揚起下巴,“今日午時,我還看到那老匹夫又把小寶罵哭了,我罵他兩句怎麽了?
    再說了,都是病人,我就能自己吃飯,他就不行?他就是老匹夫!壞老頭!”
    陳寧沒打算跟癡子講道理,隻能無奈揮手,“吃飽了就去睡覺!”
    “去就去!”
    陳家旺抱著膀子,極為不服氣,一扭一拽往裏屋去了。
    陳寧則是望向張家院落,低喃道:“自從病後,張無病真是喜怒無常,隻是苦了小寶……”
    片刻後,陳寧收回目光,看到陳家旺那屋的房門緊閉,他才轉身來到自己的屋中,關好門窗。
    陳寧謹慎聽了片刻,確定院中沒人,才俯身爬到床下。
    沒過片刻,陳寧就從床下掏出一個小木箱子。
    木箱灰撲撲的,平平無奇,打開後裏麵卻放著很多古怪的東西,有貼著古怪文字的瓷瓶,有黑乎乎的石頭,精致的弩弓……
    這些,都是陳寧這些年悄悄收集藏匿的好寶貝。
    陳寧從懷中掏出了一張黃符,仔細打開看了看。
    這正是之前在鎮玄司撿的那張。
    他本想把黃符放到木箱中,但想了想又把黃符放回到懷裏,還從木箱中取出幾個小瓷瓶。
    那幾小瓷瓶上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奇怪的符號——eplosve。
    若是有人認識英文,就會明白,這是一瓶瓶的炸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