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六章 早晚要成空,不如早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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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幡杆紙錢白幔等物盡皆置辦了,大開中門,供人祭奠舉哀,操辦法事,開壇誦經。

    如此一連幾日,都中親友大多來吊唁了,賈家商議後擇於十六日起靈柩出城,將賈政、王夫人遺體送到家廟鐵檻寺裏停放。

    是夜裏,賈寶玉連日勞倦,籍草枕塊,見親友大多散了,實在熬不住了,在靈前假寐一會兒。

    迷迷糊糊間,聽得附近有人說話聲。

    「紙錢置辦了多少?我記得大老爺過身時,家計正艱難,尚且還有上百捆紙錢,攏共將近一千斤撒去野地裏。二老爺沒道理還不及大老爺的風光,賈門裏難得出這麽個端正的老爺。」

    邊上人支吾不能應答。

    賈寶玉聽出了說話的是賈璉,支吾的是賈琮,不免覺得好笑。

    璉二哥原本就對族中的人大多不滿,如今老爺又去了,賈門裏以後眾人如何自處?

    因對先父賈赦不是什麽好話,賈琮的聲音在那支吾一陣,另外提起一事,道:「……四妹妹不在東府,多虧了先前出的事,家裏如今布置的眼線多,才總算找到蹤跡。」

    賈寶玉頓時一驚,悲從心來。

    難怪這些日子沒聽說過惜春的消息,原來是失蹤了?

    想到這,眼淚難以自持,從寶玉眼角淌落。

    再要聽時,聽得賈琮接著歎道:「如今四妹妹絞了頭發,在南邊野廟裏做了姑子,隻說已經了悟,要尋真求己,死也不肯回來,真是敬老爺一家的種。」

    尋真求己?

    賈寶玉睜開眼,滿心的哀傷緩緩散去,麵上若有所思。

    賈璉在堂前聽到這,早不耐了,道:「你也是個混賬貨,昏了頭!那些個姑子庵藏汙納垢的不少,名聲敗壞了去。自家供奉的水月庵尚且如此,更別說那些個山野地方,哪裏能讓惜春亂走?既然絞了頭發,先隨她去出家,你快尋人領她去棲霞觀裏掛名,做女冠也好做姑子也罷隨她去,得空了,我帶鳳姐兒再去看她。」

    賈琮尚不及作答,賈寶玉聽到這,已是扶著王夫人的棺木起身,嘶啞一聲。

    「何必去擾惜春妹妹的清淨?」

    靈堂內燭光晦暗,漂浮不定一陣,複亮堂了。

    「寶二哥原來醒了!」

    賈琮忙來扶著,道:「你也當心別累壞了身子,先去歇一會罷。」

    寶玉伸手止了賈琮,望向賈璉,語氣真切道:「世事洞明便成了空,生死早該叫人了悟了的,我原先從姑老爺家出來就有那意思,隻是老爺太太先前還在攔著。如今惜春妹妹竟然先出家去了,可見家裏姊妹當真是處處比我強。」

    賈璉聽得不免皺起眉頭,動怒道:「你又來起這份心作甚?又不是古人,哪個真有守孝三年的官?那林衝正要另外提拔做官,宮裏留下的位置才要叫你頂上,你卻敢同俺說這狗屁話!」

    眼見發了火,寶玉啞然一陣,醞釀滿腹的話不敢回嘴,沉默下去。

    賈璉冷哼一句,甩袖走了。

    賈琮見兩位兄長沒有鬧起,好歹鬆了口氣,再寬慰了賈寶玉一陣,也做事去了。

    已經是深夜,添油的丫鬟忘了事,賈琮方及出了門,靈堂內幾盞燭火驟滅,留下燈絲幾縷青煙升起。

    賈寶玉立於暗處,麵容隱沒,無聲去添了兩碗熱飯來,供在靈前。

    ……

    是日,賈政夫婦靈柩起行出城,從水梁坊至鐵檻寺,喪儀昆耀,賓客如雲。

    四更三刻起始,黃昏時分停靠到了鐵檻寺裏,送行之人漸散。

    賈家闔族尋了吉日,之後不必急於一時,等過幾月以賈環、賈蘭兩個未出仕的孝子孝孫為主,送賈政夫婦棺槨回金陵

    老家合葬。

    賈寶玉勉強安排了家事,孝服未脫,從側室出來,躲過身邊小廝、婆子們,尋地牽了馬出鐵檻寺。

    賈璉因連日操辦了叔叔賈政的喪事,以至於太師府的政務堆積了不少。如今終於落定,便隻留李紈、寶玉、賈環、賈蘭、探春夫婦在鐵檻寺,自個先撤去喪服,引幾騎隨行者從速回返都中。

    行至半路,不料寶玉單騎從後頭追了來。

    賈璉聞聲,放緩韁繩止步。

    「——璉二哥,我已有了決意!」

    賈寶玉從側麵近前,離兩丈遠,在馬上高聲道:「老爺太太去了,我也少了掛念,該要離家去!」

    賈璉麵上複有不耐,調轉馬頭麵朝寶玉,口內喝罵道:「也是爛泥一般的東西!你這廝真就厭惡仕途到這般田地?」

    賈寶玉搖頭道:「天下仕途本沒有過錯,隻有那些鑽營仕途經濟的黑心人,因他們臭不可聞,才叫人實難以忍受。但這也是先前,如今連璉二哥這眼裏素來容不得砂礫的人,都成了朝中太師——」

    說到這,賈寶玉語氣稍頓,又想通了些事,竟然有些淺笑在嘴角浮現,高聲來回道:「璉二哥,說不得你我原是極為相像的人!」

    賈璉指鞭罵道:「放屁!灑家素來看不慣無能人,身上沒有半點擔當在,你著實可恨!」

    原定要提拔賈寶玉接替林衝,如今賈寶玉卻一心要出家去,之後那空缺官位怕是在朝中有得苟且,平白添的麻煩。

    賈寶玉聽得罵聲,沉默片刻,複歎道:「是極了,我原是個可恨可憐人,因此才得以了悟。古今盛衰興亡之理是從未變過的,璉二哥如今做的,古人早已做過,以後要做的,古人也先做過,璉二哥竟是可悲可歎之人,早晚也要去尋真求己的。」

    賈璉至此,倒是不來氣了,搖頭道:「你也是經年的癔症,說這胡話誰得空來同你爭辯下去?眼下二老爺屍骨未寒,你要出家就去罷,俺綁了你手腳也無用。」

    撂下這話,賈璉招呼身後眾人動身,返回都中做事。

    賈寶玉在後駐馬佇立一陣,末了,長歎一聲。

    「要是論起老爺過世之事,闔族都有哭聲,唯獨沒見著璉二哥落淚。也自打我記事成,你玉箸從不現,真可憐鳳姐姐癡心一片托付。」

    這話方才不敢說,不然唯恐對麵縱馬過來,沒奈何再挨打。

    賈寶玉歎完,調轉馬頭,不辨南北,隻認準一地去了。

    「好了,早晚要成空,不如早歸去——」

    不攜帶一人,賈寶玉在這蒼茫大地隱沒了身影。(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