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舊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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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不是沒見過死人,相反,他見識過許多被貧窮、衰老、愚昧、暴力、瘋癲、絕望壓垮的生命。他們或許死法各異,可最終都變成了鋪路青石板那樣的顏色和質地,灰暗,冰冷,潮濕,沉默,並且和這些石頭一樣,最後都塵歸塵,土歸土了。
    所以,當他猛然抬頭,看見不遠處,樹影搖曳,光隨影動,斑駁迷離,如夢似幻,一個長長的身影漂浮在半空中,搖搖擺擺,晃晃悠悠,他也隻不過是站在原地呆愣了片刻,便從容不迫地接受了眼前的這個事實。
    他在遠處站了幾分鍾,竟仍然不見那人的動作停下。心中愈發感到驚奇,原來吊頸自殺需要這麽長時間,那麽這個過程未免太痛苦、太漫長了些。
    如果一個人即將在一分鍾之後死去,旁觀者可以不必有太大的心理負擔,可若他將在十分鍾後死去,又有多少人能無動於衷地站在旁邊一動不動的看完全程呢?
    他終於邁步上前,一點一點靠近掛在樹上的那個人。
    他聽到自己心裏好像有人長長的地舒了一口氣。
    原來是風,他僵直的身體像一個擺錘,隻需要微小的拂動,他就能飄蕩起來。他就在這片孤獨的森林裏流放了自己的靈魂,任憑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
    樹上的那人穿著整潔體麵的白色的確良襯衫和灰色中山裝,長褲筆挺,幾乎沒有褶皺,因為他的腿不會再彎,腳不會落地,不會再沾染塵埃。他的麵容也比一般吊死鬼更加平和,沒有吐舌頭,沒有瞪眼睛,更沒有稀稀落落地尿一地。
    這5月份的氣溫還不算高,這人看起來最多也不過死了幾個小時,安詳得就如同睡著了一般。
    青年不自覺地又上前了一步。他看到了他纖細蒼白的手指,指甲邊緣修剪得平整圓潤。皮膚的顏色泛著詭異的青色,看起來卻比他們村裏一些姑娘媳婦都要細膩光滑。
    真是個漂亮又體麵的死人。青年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心裏想道,這大概是他見過最體麵的死人了。
    他也不是第一次見人上吊了。同村的一個女人用的也是這種死法,隻是遠沒有他這般體麵。頭發披麵,臉白如紙,眼凸如死魚,舌長如惡鬼。大夥兒把她抬出來的時候,伴隨而來的是一股熏天的臭氣。下半身看上去的,沾了一大片粘膩的汙漬。
    圍觀的人一邊忍著嫌惡,一邊又按捺不住好奇紛紛要往前湊。
    “咦!屙了一大片,真惡心啊!”
    但凡是女子總是愛美的,她要是知道自己死後會被這樣圍觀,不知道會不會想要活過來重死一遍。
    至少讓她把頭發梳好,畫一個紅潤的妝,換一身漂亮的衣服,再把腸胃排空,最後要記得把繩子套在脖子的靠上半部分位置,別把舌骨壓斷了,這樣舌頭就不會從嘴巴裏掉出來,生後也能做一個漂亮而體麵的女鬼。
    可惜生死都隻有一次,大多數人沒什麽經驗。
    看夠了之後,他便打算離開。真是奇怪的人,反正最終都是要爛掉,何必還要掛念死後的形象,既然有這麽多牽絆,倒是舍得放手離去。
    突然間,他聽到窸窣的風聲夾雜了一聲小貓般的嚶嚀。原來這片林子裏有死亡,還有新生。
    他沒有在意,繼續往前走了幾步,卻沒想到那聲音竟越來越清晰,仿佛就在他前方的某片草叢中。
    這回他聽清楚了,不是小貓的叫聲,而是更像嬰兒的囈語。他又朝著那個方向走了幾步,一塊鮮豔的紅布包裹著一團什麽東西,在草叢中蠕動。
    一個粉雕玉琢的嬰兒睜著兩顆像葡萄一樣的大眼睛,朝著他伸手蹬腿。
    青年被嚇得退後了好幾步,活人永遠比死人更可怕,這是真的。
    他開始懊悔起來——自己哪來這麽大的好奇心,非要走過來看死人,看完也就罷了,為什麽非要走這個方向?讓他聽到小貓的叫聲,看到這個活生生,孤零零的孩子。
    轉身離開也沒有關係,這原本就不是你該擔負的責任,況且這裏再沒有別人,隻有天地和你的良心知道。
    他向前走了一步。聽到了可就不能裝作沒聽到哦。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看到了可就不能裝作沒看到哦。
    終於,他狠狠地折返了回去。那雙天真無邪的眼睛看到了他的臉,朝他露出茉莉花一般純潔的笑容。他剛才見了世界上最漂亮的死人,現在又見到了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
    他確實聞到了一股茉莉花的馨香,原來孩子的手腕上纏了一圈茉莉花鏈。他將裹成一團的孩子抱了起來,立刻就意識到了有些不對勁。手裏的這個繈褓未免重了些,他給人家做了三年的幫工,東西不用上手也能知道大概分量。這孩子最多三個月大,不會超過十斤,可手裏的這個包裹已經超過十五斤。
    他摸到了一個硬塊,翻出來一看,是一個小布包。
    上麵有幾張證件大小的小冊子,沒等他打開看裏麵的內容,底下叮鈴作響的東西簡直要將他的眼睛閃瞎。
    三根黃澄澄的金條!
    他張著嘴巴,久久不能合攏。直到那孩子也學著他的樣子,張著嘴巴咯咯笑,才把他從震驚中拉了回來。
    他咽了口唾沫,這才想起手裏還有那幾本小冊子。
    他打開學生證和畢業證,上麵的姓名寫的是白玉揚,1956年生人,畢業於大學物理係。還有一本工作證,上麵寫的服務單位是市xx中學,職別教員。
    他又快速翻看了剩下的證件,所有證件上的姓名欄填寫的都是“白玉揚”,而所有的照片和那個此刻還掛在樹上的人長得一模一樣。
    他突然感到氣血上湧,滿腔的憤怒就要噴薄而出。
    “我收回剛才的想法,你這人實在是太不體麵了!何止是不體麵,簡直是可惡至極!”
    他甚至想將那吊死鬼從地府裏拽上來問問,你能讀這樣的學校,有這麽高的學曆,這麽好的工作,穿這麽好的衣服,有這麽多錢,為什麽還要做這樣的事,你自己做這樣的事也就罷了,竟然還留下一個這麽小的孩子,讓她在這裏等死?
    他氣得抱著孩子圍著白玉揚團團轉,那具體麵的屍體在他眼前晃蕩,可此時他隻想朝他做工考究的皮鞋上吐唾沫。
    你知不知道,像我們這樣的貧苦百姓,有能力學習也沒錢上學,有錢上學也沒本事成為體麵人。你雖然全都有了,可卻成為了一個畜生不如的東西,或許,你確實該死。
    生在地主家裏就能繼續成為地主,生在知識分子家裏就能有知識,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卻隻能打洞。可你再看看他們做的事,站在櫃台後麵收錢,把信投入郵筒,坐在桌子後麵記賬,是什麽天大的難事嗎?為什麽偏偏是他們?又為什麽、憑什麽就不能是我?
    既然你不知道怎樣活,想要拋棄一切,不如將你的身份借我,你願意披上你脫下來這幅重殼。隻要有機會身在其位,我不信會做得比別人差。
    ……
    西寶村來了個罕見的大學生,雖然看起來有些靦腆畏縮,可他那身煙灰色的中山裝,和鼻梁上的金屬邊框眼鏡最終還是說服了他們。他說自己家裏出了變故,親人不在,友人背叛,因此隻能背井離鄉,來到此處,隻求能在這裏的小學謀取一個安身立命的職位。
    村民雖然對一個單身男青年獨自撫養一個女嬰頗有些風言風語,可俗話說,日久見人心。在相處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們都誇讚這個不知道從哪裏來的白老師不僅學識淵博,治學勤懇,常能見到他挑燈夜讀,而且為人熱心,對待學生耐心負責,溫柔和善,甚至還馴服了一些調皮搗蛋的孩子。
    逐漸地,村裏的婦女也願意教他怎樣帶孩子,後來又見這女孩不僅生得白淨可愛,性格也乖巧,討人喜歡,少見她哭鬧,有時候甚至願意主動幫他照看。
    可很快大家就明白了這孩子為何如此乖巧。長到四歲時,還可以自我安慰她隻是發育得比較慢,可到了六七歲,別的孩子都能寫字算數了,可這女孩卻連說話都存在困難。
    於是,村民們對白老師的感情從一開始的猜忌、冷淡,到親近、尊重,到最後變成了同情。
    白老師的心態倒是調整地很快,大家覺得他甚至比以前更加疼愛這個女兒了。
    “好了,我家囡囡好一直陪著我了。”白老師笑道。
    他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會出現這樣一個戲劇般的轉折。一個隻有初中學曆的人搖身一變成為一名教師,好在一開始隻需要教寫字讀音,加減乘除,這給了他喘息的機會,讓他能逐漸穩住自己的位置,最終成為一名合格的老師。而這場戲劇中更令人猝不及防的轉折是他還未結婚,卻先成為了一位父親。
    生活辛苦得像一個錯誤。可就在這時,像小狗一樣單純的女孩眨著水汪汪的眼睛看著你,她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可她會豎著耳朵聽,她看不懂你在做什麽,可她會安靜地陪在你身邊。心智成熟的人的世界中有很多人,但她隻有你一個人。她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在她純粹的愛中,隻有你一個人。。
    “或許,比起從你那裏偷來的教師身份,我更喜歡被你拋棄的父親身份。白老師,謝謝你。”他這樣想。
    被人需要,被人尊敬,被人依賴,被人愛。我感受著我的一呼一吸,我感受到我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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