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上元夜上

字數:7402   加入書籤

A+A-




    “王維,聽說你詩作得不看這雄渾的終南山,你可有佳作啊?”
    李隆基沒有搭理陷入呆滯的張九齡,而是指著眼前白雪皚皚的一座山峰,詢問身邊某個看上去沒什麽精神的中年文士
    在方重勇前世的時候,王維是曆史上聞名遐邇的大詩
    但此時,他雖然名滿長安洛陽,但卻仕途不順,去年以前,都是半賦閑狀為了重新出仕,不得不寫詩給張九齡求
    王維雖然一表人才,可現在精氣神俱無,哪怕跟著天子出巡,也絲毫不見喜悅之
    “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
    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
    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
    王維看著遠處的大山,直接吟誦
    此詩堪稱驚豔了時光!
    七步成詩?現場創作?
    那怎麽可能,七步詩還要走七步呢,哪裏可能如王維一般脫口而出?
    這是張九齡告訴他李隆基要攜百官出遊終南山後,王維提前兩天寫好的!他其實根本不想拿出來先給李隆基,可是他身後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家
    很多糟心事,不是他想不做就可以不做如果把握不住機會,得罪的可不僅僅是李隆基,還有提攜自己的張九齡!
    “好詩!”
    李隆基鼓掌叫好,他這話可是發自內心,一點都不作作為天子,他也沒有恭維王維的必
    王維對著李隆基躬身行禮道:“聖人謬讚”
    “確實是好詩,你不必謙”
    李隆基感慨的看著王維,心中五味雜
    自家妹妹玉真公主很傾心於王維,但是……有緣無王偉此前之所以會從京官被貶地方,主要原因也是因為李隆基想給妹妹出口
    王維不打招呼就回老家結婚,簡直豈有此理!
    如今氣也出完了,沒必要一直揪著不放,連玉真公主都已經不在意這一段,李隆基覺得是該給這件事畫上句號
    玉真公主早就已經給某個男人生了兩個兒子!也確實沒必要揪著王維不放
    “如今邊鎮需要人才,不如你就去涼州河西節度幕府,當一個監察禦史兼節度判官”
    李隆基歎了口氣說道,他心中暗想,自家妹妹這段孽緣,就此畫上句號
    這個任命,很難說是升遷還是貶
    正如方重勇的渣爹方有德之前擔任監察禦史一樣,其實這也是朝中有人不喜歡看到他,害怕他以天子近臣的身份發力,將其排擠出朝堂的例
    去節度使那邊當監察禦史和節度判官,實際上就是皇帝在藩鎮裏麵安插中央空降的官員,主要目的便是檢查賬冊,看看節度使有沒有假公濟
    此職位看似權重,實則不有職位與差遣是一回事,能不能發揮作用,又是另外一回事中央空降的官員不了解地方民情,想貿然插手政務,必將遭到強烈抵製與反
    更別提這個人還會被節度使的親信牢牢掌控日常行
    這種活,真不是一個隻能寫詩的大詩人文學家可以辦得好說白了,李隆基也知道一定實情,這麽做就是讓王維去邊鎮摸一摸魚,意思意思得
    開元年間,唐庭中央對於節度使的控製還是非常嚴密的,軍糧雖然已經委托給地方,但兵器、財帛這些依舊是被中樞掌這種控製是成體係的,並不會因為一兩個中級監察官員的缺位而顛
    當然了,說到底王維的才華隻在於詩篇,從政並無多少驚才絕豔的豐功偉績留下,去那邊也能混日
    王維去河西藩鎮為官,實際上也可能是李隆基不想再看到他,用“升官外調”的方式將其踢開,順便把王維的升遷之路也給堵死
    至於真正原因是什麽,那誰知道呢?
    “謝聖人恩”
    王維臉上無悲無喜,躬身行看似恭敬,實則疏
    “張相公,朕的任命,你覺得如何?”
    李隆基意味深長的反問張九齡道,當初從洛陽將王維帶回長安並任命其為京官,也是張九齡引薦
    “聖人一言而決,微臣並無異”
    張九齡躬身行禮道,臉上眉頭微微皺他總覺得好像有什麽不對勁,又不太說得上李隆基的種種言行,和平日裏不太一
    “馬上就到了上元節了,今年的上元節,要好好的操辦一下才行”
    李隆基說完這句話,就看到北衙禁軍之一“左右飛騎”的大將軍陳玄禮,走過來在李隆基耳邊嘀嘀咕咕了一番,隨即退到一旁等候差
    左右飛騎是李隆基的私人衛隊,開元年間,與外朝聯係緊密的南衙禁軍便已經式微,李隆基當年潛龍舊臣陳玄禮異軍突起,權威日當初李隆基也詢問過方有德願不願意擔任飛騎的統領,但是方有德卻拒絕
    “回”
    李隆基冷冷的從嘴裏吐出兩個字來,眼中寒光閃
    ……
    天子攜百官盡興而來,匆匆而歸的終南山之行,成為了一個所有大臣都不敢去笑的笑
    這種看起來莫名其妙的事情,方重勇與鄭叔清一行人當然不可能知他們正在緊趕慢趕的,穿過南陽盆地,向西轉入到內鄉縣,準備走武關道返回長
    然而當他們來到內鄉縣城後,卻發現這裏居然沒有驛館!
    要知道,這裏是入武關必經之路“商山道”的入口,關於商山道,唐代詩人賈島有詩形容這裏的險峻為“一山未盡一山迎,百裏都無半裏平
    盡是山路,還高低不平植被茂密!旅行的人每次都是咬著牙走百餘裏的山路,那滋味可真是誰走誰知
    因為路不好,沒法騎馬,也不能用馬車,所以官府索性擺爛躺平,連驛站都不設走過這百裏山路,便是密密麻麻的驛站一直延綿到藍田!
    頗有點鯉魚躍龍門的意
    朝廷這架勢好像是在說:反正是近道,愛走走,不走滾!想驛站伺候,門都沒有!
    鄭叔清官老爺的矯情病發作,走一百多裏山路,萬一累病了怎麽辦?
    他可是要入長安掌管朝廷賬目的男人啊!朝廷就等著他來拯救了!爬山走路多跌份,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在逃難呢!
    於是鄭叔清大手一揮,選擇直接坐從縣城裏租來的馬車,從南陽北上去東都洛陽,然後繞路個在陝州的水驛上官船,最後跟著官船直接水路去長
    這也是一條去長安最主要的官道,不僅路平,而且可以一路坐馬
    問題隻在於洛陽到長安這一段水路似乎不怎麽好
    可是歸心似箭的鄭叔清,覺得還是走水路更快些,最多陝州那地方,黃河水流湍急一點,稍稍危險一點……大不了到時候再轉陸路
    反正走路是不可能走路的!
    結果等他們趕到陝州的以後,沒多久黃河淩汛就來一行人眼睜睜河水裏夾雜著上遊奔流而來的碎冰,小的不用說,隻是其中比較大的冰塊,足以把一般船隻給撞得傾覆沉沒,死人翻
    他們又在陝州的驛站耽誤了一段時間,鄭叔清又在那抱怨當初應該走武關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經過長途跋涉,上元節那天,他們從南陽北上洛陽後又坐馬車來到陝州,在縣城外的甘棠驛歇長時間舟車勞頓,不僅是作為孩童的方重勇與方來鵲,和當官不事生產的鄭叔清,就連平日裏也要回家耕田的嚴莊,也是累得半
    隻有習慣在大山裏奔跑的阿段,一點感覺也沒有,甚至還閑得發
    這一路極為折騰,可是他們又不能不聽鄭叔清
    不僅是因為鄭叔清是大人,方重勇還是個孩子,而且還有個不能忽視的因素:鄭叔清身上有官府的通關文書,以及官員身份證
    鄭叔清在沒有回長安述職之前,依舊是名義上的“夔州刺史這個身份,在旅行途中,非常好用,可以肆無忌憚享受驛站帶來的便利,還不用花
    靈魂來自現代的方重勇,自然是什麽大場麵都見過,感覺無所但嚴莊這個在基層廝混打滾的小吏,這才算見識到了那些驛站驛卒們在自己麵前的“前倨”,以及在鄭叔清麵前的“後恭
    這讓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打
    在大唐,如果你沒有權力,那就什麽都不是!
    這盛世隻是某些人的,伱有權力就能跟他們一起玩,沒有權力,這盛世就不屬於你!
    上元節的黃昏,鄭叔清一行人來到黃河岸邊,一邊是身後的驛站開始張燈結彩慶祝佳節,一邊是麵前的黃河河水封凍,萬物寂靜,夕陽下二者形成了一種強烈對比,好像他們就站在生存與死亡的邊界一
    除了方來鵲這樣的渾人跟不需要思考什麽問題的阿段外,鄭叔清他們幾個都是各懷心事,也沒有心思在河邊吹著冷風賞月
    於是眾人回到驛站大堂圍成一桌,倒上了紅蓮春,又讓驛卒送來燒好的黃河鯉魚,便一邊喝酒一邊閑
    這鯉魚可是周邊農戶鑿開黃河冰麵去抓的,價格不哪怕是驛站內,不給錢也拿不陝州離長安不遠,這裏的驛站迎來送往的達官貴人不少,鄭叔清的刺史身份沒有多好用,沒法“白嫖”超過官員定製規格的好
    當然,如果是張九齡或者李林甫來了,那自然又是另一番光
    “嚴兄是河北人,聽你言語,似乎河北人對朝廷頗有怨言,不知因何而起呢?”
    方重勇一邊搓著手,一邊吃著鯉魚問
    這條黃河鯉魚燒得很有地方風味,粗獷而鮮美,味道有點重,不如鄭叔清請客吃“長安菜”那般精
    隻是勝在食材新
    嚴莊看了一眼鄭叔清,這位前刺史大人歎息說道:“不出這間屋子,說了也無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就算我們不說,天下多的是人會”
    聽到這話,嚴莊點頭道:“武周萬歲通天元年公元696年),營州的契丹部落首領李盡忠以及孫萬榮均為賜的漢名),不滿武周的營州都督趙文翽對他們的虐待,直接殺掉了趙文翽,率領本部軍隊打進了河
    李盡忠以及孫萬榮沒有想到他們的搏命一擊,居然在河北引發了十幾萬百姓的自發追隨,他們的部隊很快就從幾千人膨脹到了數萬
    在突厥的幫助下,花費了很大代價,武周大軍才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才把這次“入侵”剿滅,連名將王孝傑都戰死
    既然損失這麽大,那麽武周大軍,在剿滅了李盡忠以及孫萬榮的“入侵”後,朝廷自然要開始秋後算
    於是負責“平叛”的武周河內王武懿宗便上奏朝廷,提出把參與李盡忠以及孫萬榮,還有“入侵河北”的十幾萬民眾全部殺
    雖然狄仁傑等人極力阻止,而且朝廷也確實沒有這樣下令……但是武懿宗並沒有手軟,河北百姓,死傷無數,凡是被迫從賊的,逃回來都被當做叛逆,直接處決,以至河北很多地方十室九
    這不過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更早的,就不必提了,數都數不”
    嚴莊將酒杯裏的紅蓮春一飲而盡,紅著眼睛自嘲說道:“我一個河北寒門子弟,若是沒有貴人提攜,一輩子也喝不上這紅蓮這等美酒,隻有鄭使君這樣的大人物才有資格享”
    方重勇微微點頭,看著鄭叔清詢問道:“這些都是真的?”
    鄭叔清猶豫片刻,最後長歎一聲,微微點頭道:“細節或有出入,大體不差”
    他是朝廷官員,很多話不能說太明事實如何,其實擺在那裏,當年經曆那件事的人,許多都還活著,有什麽不能說的呢?
    聽完嚴莊的介紹,方重勇感覺,武周時期的營州之亂,看上去就像是安史之亂的“簡化版
    隻不過:
    那時候土地兼並還沒有完全摧毀府兵的根基,朝廷對軍隊的控製依舊很牢
    那時候天下除了河北以外,其他地方大體安定,賦稅也比較輕,民間積蓄也不
    那時候長安人口還沒有膨脹到今天這個地步,運河的重要性,也沒有今日之迫
    那時候朝廷軍隊處置還算得當,沒有安史之亂中李隆基那種騷操
    隻是營州之亂,始終帶著一股特別濃厚的安史之亂那樣的潦草味道,都是河北邊鎮造反,河北百姓依附,滾雪球一般壯大!
    從營州之亂到裴耀卿的七百萬石糧食大半出河北,這些事情都是冰山一角而河北人對唐庭的恨,深入骨髓,代代相傳,一年比一年深
    河北與朝廷兩看相厭,已經是現在最好的結而李隆基與朝廷還想著拚命壓榨河北,不出事才叫咄咄怪事!
    “鄭使君將來為度支郎,可要少對河北收點稅才是”
    方重勇無奈苦笑
    “你是不是傻?度支郎隻管朝廷的稅款怎麽用,那些稅款怎麽收,又不是我說了再說,我現在還不是度支郎呢!你不如當麵對聖人去”
    鄭叔清忍不住反唇相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