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行屍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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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景”酒店頂樓總統套房的空氣,稠密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帶著昂貴香薰和權力腐敗混合的怪異氣味。厚重的天鵝絨窗簾嚴密地遮擋了窗外的城市燈火,隻留下室內水晶吊燈投下的、過於明亮卻毫無溫度的光線,將耿斌洋臉上每一絲絕望的蒼白都照得無所遁形。
    王誌偉穿著絲質睡袍,慵懶地陷在巨大的真皮沙發裏,像一隻饜足的、正在梳理毛發的獵豹。他麵前的水晶茶幾上,隨意放著一個半開的黑色手提箱,裏麵是一遝遝捆紮整齊、散發著油墨味的百元大鈔。那抹紅色,刺得耿斌洋眼睛生疼,仿佛那是用他自己靈魂的碎片染就。
    “點點?”
    王誌偉抬了抬下巴,語氣輕佻,帶著一種施舍者的優越感和戲謔。他欣賞著耿斌洋那副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的模樣,這比他預想中還要令他愉悅。
    耿斌洋沒有動。他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塊被冰封了千年的石頭,血液似乎都已不再流動,四肢百骸散發著寒意。他隻是死死地盯著那個箱子,目光空洞,仿佛看的不是救命的錢,而是他自己那具正在被釘入棺材的軀殼。那冰冷的金屬搭扣,反射著吊燈的光,像魔鬼嘲諷的眼睛。
    “專家那邊我已經聯係好了。”
    王誌偉似乎很滿意他的反應,慢悠悠地品了一口杯中猩紅的酒液,
    “剛從德國回來的劉教授,國內骨科創麵的權威。正好他明天要來這邊開個學術講座,我已經通過關係請他額外辛苦一下,親自為上官主刀。時間安排在明天早上第一台。”
    他頓了頓,強調道
    “還在那寶貴的72小時黃金窗口期內,而且,是最好的醫生,用最好的方案。”
    他放下酒杯,身體前傾,目光像毒蛇一樣纏繞住耿斌洋:
    “所以,你完全不用擔心了。現在,你需要做的,就是履行你那一部分的……承諾。”
    他把“承諾”兩個字咬得很重,充滿了諷刺意味。
    耿斌洋的喉嚨艱難地滑動了一下,幹澀得像是磨砂紙相互摩擦。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手指觸碰到那冰冷的皮質手提箱把手時,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了一下,仿佛觸電。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將那沉重的箱子提起。那重量,不僅僅是七十萬人民幣,更是他整個信仰和未來的墳土。
    “錢……我拿了。”
    他的聲音嘶啞,幾乎不成調
    “專家……必須到位。”
    “放心,”
    王誌偉靠回沙發,揮了揮手,像驅趕一隻蒼蠅
    “我王誌偉,向來講‘信用’。尤其是……對這種交易。”
    “交易”兩個字,像兩根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了耿斌洋的耳膜。他猛地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裏麵隻剩下死寂的灰敗。他沒有再說一個字,甚至沒有再看王誌偉那令人作嘔的嘴臉,隻是緊緊攥著那個仿佛能燙傷他手掌的箱子,轉身,步履有些踉蹌地離開了這個讓他窒息的金色牢籠。
    走出酒店,午夜的冷風撲麵而來,卻吹不散他周身那層無形的、由罪惡和絕望凝結成的冰殼。
    他攔了一輛出租車,司機看到他手裏昂貴的箱子和他失魂落魄的樣子,眼神有些異樣。耿斌洋報出醫院地址後,便將頭靠在冰涼的車窗上,閉上了眼睛。
    他不敢睡,也不敢真正思考。腦海裏隻有一些破碎的、混亂的畫麵在翻滾:上官凝練蒼白的臉,蘆東信任的眼神,張浩沒心沒肺的笑容,於教練凝重的眉頭,王誌偉惡魔般的低語,還有那刺眼的、一遝遝的紅色鈔票……它們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混沌的、令人窒息的漩渦,要將他徹底吞噬。
    回到醫院時,已是淩晨。住院部大廳空曠而安靜,隻有值班護士偶爾敲擊鍵盤的細微聲響。繳費窗口早已關閉,但他找到了夜間急診收費處。當他把那個黑色的箱子放在櫃台上,打開,露出裏麵滿滿的現金時,值班的收費員明顯愣住了,睡意瞬間驅散,臉上寫滿了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60萬,存入,上官凝練的賬戶。”
    耿斌洋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沒有任何波瀾,像是在執行一項與自己無關的程序。
    繳費過程沉默而漫長。點鈔機嘩啦啦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每一張鈔票劃過,都像是在耿斌洋的心上割開一道新的口子。他麵無表情地看著,仿佛那流動的不是錢,而是他生命正在流逝的沙漏。
    手續辦完,他拿到了一張新的預繳款憑證,上麵的數字足以覆蓋手術和後期大部分費用。他捏著那張輕飄飄的紙,卻感覺重逾千斤,幾乎要拿不住。
    他沒有立刻回病房,而是先去找了值班醫生。令他意外的是,他還沒來得及說明專家的事情,主治醫生反而先找到了他。
    “耿先生,正好要找你。”
    醫生的表情帶著一絲難得的、近乎振奮的神色
    “我們剛接到上麵的通知,是剛從德國回來的劉教授團隊親自聯係的!他們說明天早上會過來,親自為上官凝練患者進行手術!”
    醫生顯然有些激動:
    “劉教授是國內頂尖的權威,有他主刀,手術的成功率和預後效果肯定會大大提高!這……這真是太難得了!聽說是因為劉教授明天正好在這邊有個講座,被特別邀請過來的……你們是怎麽聯係上的?”
    耿斌洋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又緩緩鬆開。王誌偉的動作快得驚人,而且手段通天,竟然直接通過醫院上層安排了這一切。
    這既讓他感到一絲病態的“安心”(至少專家的事情是真的),又讓他更深地墜入了無力與屈辱的深淵——他的一切,都被對方牢牢掌控在股掌之間。
    “是……托了點關係。”
    耿斌洋垂下眼瞼,避開了醫生探究的目光,聲音幹澀地回答。
    醫生了然地點頭,似乎對這種“神秘關係”習以為常,更多的是對能請到權威的欣喜:
    “太好了!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手術時間安排在明天早上九點,第一台。雖然比原計劃推遲了半天,但完全在黃金窗口期內,而且有劉教授主刀,等待是絕對值得的!你們放心,我們醫院會全力配合!”
    放心?耿斌洋在心裏苦澀地咀嚼著這兩個字。他如何能放心?他用靈魂和兄弟們的夢想換來的“放心”,如同飲鴆止渴。
    他謝過醫生,拖著仿佛灌了鉛的雙腿,回到了那個藍色的隔間。上官凝練依舊在藥物的作用下沉睡著,呼吸微弱而平穩。他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將那張繳費憑證輕輕放在床頭櫃上,然後,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癱軟在椅子裏。
    他怔怔地看著上官凝練安靜的睡顏,心中百感交集。
    一部分的他,因為確保了最佳的治療而感到了些許扭曲的慰藉;但更大的一部分,卻被滔天的罪惡感、自我厭惡和未來的無望所淹沒。
    他伸出手,想要觸碰她的臉頰,卻在即將接觸的瞬間,如同被燙到一般猛地縮回。他的手,剛剛碰過那肮髒的七十萬,碰過與魔鬼交易的契約,他覺得自己不配再觸碰她的純潔。
    他就這樣靜靜地坐著,像一尊失去生命的雕塑,直到窗外的天色開始泛起一絲微弱的、魚肚白的亮光。明天,既是上官凝練手術的日子,也是……決賽之日,更是他親手埋葬自己的日子。
    上午,上官凝練在斷續的劇痛和藥物作用下昏睡著,呼吸微弱。耿斌洋僵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他的靈魂仿佛已經出竅,懸浮在半空,冷漠地看著下方那個名為“耿斌洋”的軀殼,正被無法言說的秘密和即將到來的背叛一點點淩遲。
    簾子被猛地拉開,帶著一陣焦灼的風。
    蘆東、張浩、於教練和幾個隊友闖了進來,他們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一夜未眠的痕跡,眼窩深陷,嘴唇幹裂,眼神裏混雜著疲憊、擔憂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急切。
    “老耿!怎麽樣了?”
    蘆東第一個衝到床邊,聲音嘶啞得像破鑼,他看了一眼上官凝練,眉頭擰成了死結
    “醫生怎麽說?手術……有譜嗎?”
    他根本沒等耿斌洋回答關於病情的問題,因為此刻,錢是橫亙在一切麵前最大的山。
    “錢!我們湊了一些!”
    他急不可耐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厚厚的、看起來鼓鼓囊囊卻顯然距離七十萬遙不可及的信封,塞到耿斌洋手裏,
    “這是我、耗子,還有能聯係上的兄弟能拿出來的所有現金了!你先拿著!”
    於教練沒有說話,他臉色凝重,將一個明顯分量更重的信封放在床頭櫃上,那裏麵可能是他動用了最後人脈和尊嚴換來的。
    “先穩住醫院,我們再想辦法。”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強行壓抑的沉重,目光如探照燈般掃過耿斌洋蒼白失神的臉。
    喬鬆、陳龍飛、叢慶……其他隊友也沉默地圍上來,將或多或少的錢放在床邊,或塞進耿斌洋懷裏。
    沒有人說話,隻有粗重的喘息和鈔票摩擦的沙沙聲。這些零零碎碎、帶著體溫和汗水的錢,像一塊塊燒紅的烙鐵,砸在耿斌洋的身上,燙得他靈魂都在劇烈地抽搐、慘叫。
    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賬戶裏已經存入了肮髒的六十萬,不知道明天早上九點頂尖專家就會來手術,他們還在用最原始、最笨拙、也最真誠的方式,試圖從絕望的深淵裏刨出一絲微光!而他,這個他們無比信任的兄弟、核心,卻已經親手把他們的夢想和尊嚴賣了個好價錢!
    耿斌洋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厲害。他低著頭,死死地盯著自己膝蓋上那些堆積起來的錢,視線迅速模糊。他伸出去接錢的手,冰冷僵硬,指尖在觸碰到那些紙幣時,像是被電擊般猛地縮回,又被迫再次伸出,完成那個接收的動作。
    他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呐喊著拒絕,但他的理智——那被魔鬼契約禁錮的理智——卻強迫他必須接受這場表演。
    他開始機械地整理那些錢,動作遲緩,笨拙……
    他將皺巴巴的紙幣撫平,將零錢歸類,動作間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專注。他不敢抬頭,不敢看蘆東那布滿血絲卻依舊堅定的眼睛,不敢看張浩那急得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更不敢看於教練那深邃得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
    “……謝……謝謝……”
    他終於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字,聲音破碎不堪,帶著無法抑製的哽咽。這聲道謝,是他人生中最虛偽、最痛苦的一句話。
    蘆東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謝個屁!這點錢夠幹什麽!還差得遠呢!你……”
    他看著耿斌洋那副仿佛隨時會碎掉的樣子,後麵責備的話又咽了回去,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
    “……你撐住,我們再去打電話,再找人!”
    “對!老耿,你別急!我們肯定能想到辦法!”
    張浩也趕緊說道,試圖傳遞一絲渺茫的希望。
    於教練的目光始終鎖定在耿斌洋身上。他看著耿斌洋整理錢時那無法控製的顫抖和近乎崩潰的狀態,看著他始終不敢與任何人對視的躲閃眼神,心中的疑慮和不安如同野草般瘋長。
    這不像是單純的被壓力和悲傷擊垮,這更像是一種……內心正在經曆著可怕撕裂和背負了無法承受之重的表現。這種異常,讓於教練感到一陣寒意。
    時間在極度焦灼的氣氛中緩慢爬行。下午,眼看著決賽時間臨近,於教練不得不做出決定。
    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我們必須回酒店了。明天上午9點的決賽,所有人必須保證休息,調整狀態。”
    他看向孟凡雪和屈瑋:“辛苦你們倆今晚留下照顧上官同學。有任何情況,立刻打電話。”
    兩個女孩紅著眼睛,用力點頭。
    這個決定像最終宣判,讓耿斌洋的身體猛地一顫。他必須離開了,必須去麵對那個他注定要背叛的戰場。
    眾人開始準備離開,病房裏彌漫著一種悲壯而無奈的氣氛。就在這時,病床上的上官凝練似乎被動靜擾醒,她虛弱地睜開眼,視線有些模糊地尋找著,最終落在耿斌洋身上。
    她看到耿斌洋手裏拿著、懷裏抱著那些錢,看到兄弟們臉上未散的憂色,她以為籌錢毫無進展,巨大的愧疚和無力感再次淹沒了她。
    就在耿斌洋如同行屍走肉般,被蘆東和張浩攙扶著,即將走出病房門的瞬間,上官凝練用盡全身力氣,聲音微弱卻清晰地傳來,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歉意和遺憾:
    “斌洋……對不起……”
    “明天……明天我不能去……為你加油了……”
    “你要……好好踢……連同我的那份……”
    “一定……要贏啊……”
    這輕輕的話語,如同世界上最鋒利的匕首,精準無比地刺入了耿斌洋心髒最柔軟、最毫無防備的地方!並在裏麵殘忍地攪動、旋轉!
    贏?
    他怎麽能贏?他已經被剝奪了“贏”的資格!他即將去做的事情,是“輸”,是徹頭徹尾的背叛!而她,這個他寧願用一切去守護的女孩,卻在為他無法到來的“勝利”而道歉!
    那一刻,耿斌洋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都崩塌了,碎片尖銳地割裂著他每一寸神經。他猛地停下腳步,背對著她,肩膀無法控製地劇烈聳動起來,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嚐到鹹澀的血腥味,才勉強沒有讓那崩潰的嚎哭衝破喉嚨。他連回頭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他怕自己會在她那純淨的、充滿歉意的目光中徹底瓦解,跪倒在地,坦白一切。
    他隻能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模糊得幾乎聽不清的、像是窒息般的回應,然後像是被什麽無形的東西追趕著,加快腳步,幾乎是逃離般地衝出了病房,將上官凝練那帶著期盼的祝福,和兄弟們沉重的憂慮,一同殘忍地拋在了身後。
    回酒店的出租車裏,死一般的沉寂。蘆東和張浩一左一右坐在耿斌洋身邊,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冰冷的、拒絕一切交流的絕望氣息。
    他們試圖說些鼓勵的話,談論一下決賽的對手,但耿斌洋始終偏頭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模糊的街景,毫無反應,像一尊失去了靈魂的石雕。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不安和無奈,最終也隻能選擇沉默。
    回到下榻酒店那間突然變得無比陌生和逼仄的房間,耿斌洋反手鎖上門,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隔絕在外。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緩緩滑落,最終癱坐在柔軟卻讓他感覺如同針氈的地毯上。
    懷裏那個裝著大家血汗錢的袋子掉落在身旁,一些鈔票散落出來,那抹紅色刺眼得讓他想要嘔吐。他怔怔地看著那些錢,腦海裏反複回蕩著上官凝練那句虛弱卻清晰的“一定要贏啊”,回蕩著兄弟們焦急籌措款項的樣子,回蕩著王誌偉那惡魔般的低語和那箱散發著罪惡氣息的鈔票……
    “啊——!”
    一聲壓抑到了極致、仿佛從胸腔最深處撕裂出來的低吼終於衝破了喉嚨。
    他猛地用拳頭狠狠砸向自己的腦袋,一下,又一下,試圖用物理的疼痛來掩蓋那靈魂被撕扯的劇痛。淚水混雜著鼻涕和嘴角咬出的血絲,不受控製地洶湧而出,在他蒼白扭曲的臉上肆意橫流。
    他蜷縮起身體,將臉深深埋進膝蓋,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像一隻被困在陷阱裏、瀕臨死亡的野獸,發出絕望而無聲的哀鳴。
    “贏……我怎麽贏……我拿什麽贏……”
    “凝練……對不起……我騙了你……我是個混蛋……”
    “東哥……耗子……兄弟們……我對不起你們……我把我們的一切都賣了……”
    “冠軍……夢想……狗屁!都是狗屁!!”
    極致的痛苦、愧疚、自我厭惡和走投無路的絕望,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髒,越收越緊,幾乎要讓他窒息。他感覺自己正在被這兩種截然相反卻同樣強大的力量撕扯——一邊是愛人期盼的目光和兄弟們沉甸甸的信任,另一邊是那個無法違背的、用靈魂簽署的魔鬼契約。
    他不知道在地上癱坐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徹底暗沉下來,城市的霓虹燈如同鬼火般次第亮起。他掙紮著爬起來,踉蹌地走進浴室,甚至沒有脫掉衣服,直接擰開了冷水的開關。冰冷刺骨的水流瞬間浸透了他的衣衫,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卻無法澆滅他內心那焚燒一切的業火。
    他抬起頭,看著鏡子裏那個雙眼紅腫、臉色慘白、頭發濕漉漉貼在額頭、狀若瘋癲的人,感到一陣強烈的陌生和深入骨髓的憎惡。
    這就是耿斌洋?那個曾經在綠茵場上揮灑汗水、追逐夢想的7號?不,這隻是一具空殼,一具即將去執行背叛任務的、可悲的行屍走肉。
    他關掉水,濕透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冰冷而黏膩。他就這樣穿著濕衣服,癱倒在床上,睜大著空洞的雙眼,望著天花板。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將他推向那個無法回避的刑場。
    晚上八點整。
    酒店會議室,燈火通明。金融學院足球隊全體隊員,除了耿斌洋,全部到齊。於教練站在戰術板前,麵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決賽的戰術部署,核心球員的心理調動,應對各種突發情況的預案……這一切,都離不開那個7號的身影。
    然而,那個座位,依舊空空如也。
    會議室裏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蘆東不停地看表,臉上寫滿了焦躁和不解。張浩坐立不安,幾次想開口說什麽,又硬生生忍住。其他隊員也麵麵相覷,低聲議論著。
    於教練的臉色已經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手中的戰術筆幾乎要被捏斷。最終,他猛地將筆拍在桌上,巨大的聲響讓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他什麽也沒說,隻是拿出手機,找到那個號碼,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按下了撥通鍵。這一次,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
    冗長的等待音在寂靜的會議室裏仿佛被放大了無數倍,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酒店房間內,刺耳的鈴聲再次如同喪鍾般響起,執著地撕扯著夜的寧靜,也撕扯著耿斌洋最後一絲僥幸。他像一具被驚動的屍體,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目光驚恐地看向那個不斷閃爍、嗡嗡震動的手機,仿佛那是一條擇人而噬的毒蛇。
    接?還是不接?
    他無處可逃。
    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在接觸到手機冰涼的外殼時,如同觸電般縮回,又再次伸出。如此反複幾次,他終於像是用盡了畢生的力氣,按下了那個綠色的接聽鍵,將手機緩緩放到耳邊。
    “……喂。”他的聲音嘶啞幹澀,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耿斌洋。”
    於教練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冰冷,平靜,卻蘊含著風暴來臨前的可怕壓力
    “告訴我,你現在在哪裏。”
    這不是詢問,這是最後的確認。
    “教……教練……我……我在醫院……”
    耿斌洋蜷縮在床上,抱著膝蓋,聲音帶著無法控製的顫抖和濃重的鼻音,試圖用虛弱和擔憂來偽裝
    “凝練她……我還是不放心……我……我心裏亂……戰術會議我……”
    “會議你可以不參加。”
    於教練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那漏洞百出的謊言,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耳膜的、不容置疑的威嚴,甚至是……一絲隱藏極深的不安與警告,
    “但是,耿斌洋,你給我聽清楚了——”
    “明天上午9點的決賽,你必須,給我準時出現!”
    這不再是商量,不是鼓勵,而是命令!是最後通牒!
    說完,根本不給耿斌洋任何回應或辯解的機會,電話被幹脆利落地掛斷,隻剩下“嘟嘟嘟”的忙音,在死寂的房間裏空洞地回響,如同最終的喪鍾,宣告了他所有逃避企圖的破產。
    手機從耿斌洋無力的手中滑落,掉在柔軟的床鋪上,屏幕的光亮漸漸熄滅,如同他眼中最後一點微弱的光。
    他維持著接電話的姿勢,僵硬了很久很久。然後,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向後倒去,重重地摔回床上,睜大著那雙已經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睛,望著天花板上模糊的黑暗。
    “必須……準時出現……”
    去完成那場交易。
    去踢一場注定要輸掉的比賽。
    去親手埋葬兄弟們的夢想。
    去背負一生的罵名。
    他知道,他已經被逼到了懸崖邊緣,身後是兄弟們和愛人期盼的目光,前方是萬丈深淵,而腳下,隻有王誌偉用金錢和威脅鋪就的、通往地獄的獨木橋。
    他閉上眼睛,兩行滾燙的、帶著無盡苦澀與絕望的淚水,終於衝破了最後一道堤防,從眼角洶湧滑落,迅速浸濕了鬢角與枕頭。
    他的靈魂,在那句“必須準時出現”的命令中,被徹底打入了無間地獄。
    剩下的,隻有這具被抽空了所有希望、信念與溫度的軀殼,一具等待著在明天上午九點,走向公開處刑的——行屍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