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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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竹內春讀過一本書,開篇的第一章叫做“在平平無奇的一天發生了意外”。
這個時候的他遠沒有想那麽多,從實驗室搭乘公交,一路停停走走,秋光爛漫。
頭頂的時間顯示為下午三點,後車鏡倒映出三兩乘客的容貌,隨著顛簸終於停在了他要下的站。
下車前因為好心幫人撿了散落的蘋果,對方送了他一束花,很小一束,但包裝得秀氣,是和小孫女一起去公園摘的。
他笑笑,把花放進一疊書本上道了別,公交漸漸駛遠,熱浪撲麵,這份真實的炙熱時常讓他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夢。
“才不是在做夢呢,是真的能重生!”
係統糾正,並激勵他重振雄風。
被吵得頭疼,竹內春打岔:“放首音樂吧。”
“大大要聽什麽不是我自誇,3077可是萬能小曲庫哦”
竹內春笑,“愛情買賣。”
說來奇怪,明明他從沒接觸過卻對此類東西感到熟悉,特別是歌曲。
在係統歡快的應答下,腦內響起了前奏,誰能想到一身白襯衣,學院風的憂鬱青年腦子裏居然在放這種流行口水曲。
竹內春眼裏含著笑,進了公寓的電梯,摁下八樓後空出一隻手去摸鑰匙卻突然發現手機忘在了實驗室。
他頓了兩秒才將夾住褲兜的鑰匙扯出,一會的功夫電梯穩穩停在了八樓。
樓道安靜至極,耳邊卻響著膾炙人口的歌詞,沒有一絲阻礙的打開家門,臉上的笑容卻一瞬間凝固住了。
他像具不能動的屍體,眼睛都不敢轉的僵在原地。
血,全是血。
入目的不再是銀白色的大理石瓷磚,座椅雜亂顯然經曆過一場爭鬥,從蜿蜒的血跡一路向上,書本落地,樸素的花啪地落入一片狼藉裏。
那瞬間他的腦海隻剩寒風凜冽的嘯聲了,世界在刮風,歌詞被卷成了一串怪音,腿軟的跌在地上,努力幾次才朝小律媽媽爬去。
觸及到微弱的呼吸時,光亮重新聚焦在那雙迷茫的眼裏,竹內春抖著手把人抱進懷裏,卻怎麽都站不起來。
快去醫院,手機呢手機在哪打電話,叫警察,啊救護車呢!快——
他嚇得臉都白了,滿腦子囫圇的分不清東西南北,白襯衣全是肮髒的血跡,又一次借力爬起時一隻手徒然拉住他的衣袖。
“春……”
幾乎這聲叫喊出來的瞬間竹內春落下了淚。
他啊了半天,像一個不會說話的孩子。
“春、”小律媽媽艱難開口,一雙眼隱隱翻白,“好好讀書,平凡點沒有什麽,開心才是最重要的。”
“媽媽做了小蛋糕……在、記得要吃掉……”
“我”竹內春渴望著時間倒流,又茫然無措事態究竟為什麽變成這樣,他拚命抱緊小律媽媽,連同呼吸都在顫抖,啊了半天,像隻隻會哀鳴的幼獸,無能為力的任由懷裏的人遠走。
“我知道……”小律媽媽輕晃著他的衣袖。
“知道你不是、不是春。”
在竹內春僵硬的四肢下,她噎氣前說出最後一句話。
“謝謝、你的……善良啊,永遠、是,是媽咪最愛的……小孩。”
秋日的光從落地窗前破空飛入,照得滿地血跡如同夢幻,這片扭曲的光景中竹內春想起了過去。
想起了無能為力的,令人作嘔的過去。
他俯在盥洗池中,把臉深深埋進井底,像是不願見著光般,水流嘩啦濺了滿身。
那是高一時,入夏的前一周,為什麽會記得如此清晰,隻因為那天也如今天一樣將手機忘在了學校。
升入高中後他與班裏的同學報了排球社,因為媽媽出生在烏野,喜歡一個叫小巨人的選手,他想讓她高興所以報了名。
大病後的半年裏他清晰的感受著他們對自己的愛,像對待易碎品般小心嗬護著他。
爸爸時常卷著煙含笑地看著他與媽媽嬉鬧,媽媽也總在睡前進到房間,在竹內春的頭上印下吻,然後說:“幸好生了這場病。”
隻是一個平凡的家庭罷了。
然而合訓回來的那天,他看見了滿屋的血,高高的牆變成了一堵牢籠,沾滿了掙紮後的手印。
如同鬼片,一路拖延,直到摁進他的腳邊。
世界變成了糊糊,四麵漏風卻找不到修補的工具,隻能一路衝刺,在浴室裏找到了媽媽血肉模糊的屍體,又在二樓的房間看見了下半身消失的爸爸。
啊,好慘啊。
竹內那一家死得好慘!
是誰做的
不會是他家兒子吧
聽說在仙台那邊讀書時特別叛逆,連老師都敢打。
真是虎毒不食子。
“咚——”
陌生的院落探出一牆小白花,竹內春的額頭被石子砸出個血洞,很快血水模糊了眼睛,他在一片日光的暴曬裏,滿臉慘白竟是揚起了笑臉。
“笑得那麽燦爛,不會是你殺的吧!”
姑姑家的孩子隨了大人的態度,對他冷漠又刻薄,等人不笑後,變成一具日頭下尚有熱血的屍體,又說:“你都不笑是不是討厭我”
“我就知道!你爸媽死得莫名其妙,肯定是做了虧心事!你這種壞人的種就該一起去死,還活著幹嘛,媽媽也說你活著就是浪費空氣,怎麽不——”
姑媽的巴掌和孩提肆無忌憚尋求歸宿的哭聲在竹內春耳邊如同一場默劇,他平靜地看著,平靜地望著,到最後得來一句童言無忌。
啊,童言無忌。
再後來麵無表情成了習慣,坐牢般在姑媽家呆了大半年,等料理完雙親的後事他再不停留收拾東西回到了自己家。
一片狼藉恢複如初,除了牆紙上發黃的血跡,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可是都變了。
冷淡嵌在一張臉皮上,他站在空無一人的家,沒有表情的淘米洗菜,試著做些可口的食物卻怎麽都做不好。
不是鍋糊,就是水幹,一天下來雙手布滿裂口,十天後全是燎泡與燙傷膏。
排球社的岩泉一前輩是個細心的人,或許也聽到些傳聞,他從不過問,隻是默默替他備好一份午餐早早放在他的鞋櫃裏。
其實那句門麵的玩笑話後麵還有一句。
他說:“未來好好照顧自己吧。”
竹內春笑了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自爸媽死後竹內春可以看見鬼了。
誰也不知道他時常恐懼得渾身冒汗,用冷臉做著偽裝,等恐懼變成麻木,就像吃飯那樣習以為常了。
死滅洄遊降臨時,他並沒有像普通人那樣滿含獲救的期望,大概是能看見“鬼”,所以冥冥之中早有預感。
可死在鬼手裏也至少比死在人手裏好吧
生死一線間他被人救下,腦海裏出現了成片的過往,如傳聞一樣——他是罪人,是他害了爸媽。
死了。
好後悔啊。
後悔什麽
我想讓他們重生。
拜托一切回到原點吧,
拜托,神明如果真實存在,讓一切回到原點吧。
拜托拜托拜托!
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
“舔狗係統感謝您的召喚!”
你看,神明回應了他。
-
竹內春在滿是血跡的家呆了足足三天,直到屍體隱隱發臭他拔通了電話。
警察帶走了他,因找不到嫌疑人隻能審訊他。
在那狹小不透風的屋子,他平靜地回答他們的問題。
事件、時間、地點,一條條盤下來,所有指向都在他的那些豪賭上。
竹內春感到茫然。
十多天後他被人接走了,接他的人是伏黑甚爾。
萬萬沒想到,卻又無比合情合理。
處理完小律媽媽的後事,竹內春瘦了大圈,四肢變得纖細,衣服空蕩蕩的架在沒幾兩肉的身上,再不複從前的圓滾與富態。
他什麽都不想管,隻想好好睡一覺,像從前一樣睡一覺一切就好了。
昏天黑地的幾天,等他恢複點意識發現自己正蜷在伏黑甚爾的懷裏。
他盯著他,在那雙沒有情緒的黑眸裏竟湧出了淚。
原來投入真心是會疼的。
“伏黑。”他喊。
男人扯了個笑,“還以為你要死了。”
竹內春沉默,不像從前那樣反駁他,眼圈烏青,神情迷茫地問:“是我的錯的嗎”
伏黑甚爾沉默,半響移開視線,抽回圈住他的手盤在腦後,不久響起香煙點燃的聲音,“動別人的蛋糕你就應該料到後果。”
屋子沉靜下來,仿佛陷進了無盡的壓抑裏。
許久,竹內春啞聲道:“我有點難受。”
“感冒”
他既不搖頭也不說話,像一具老舊失修的機器咯噔咯噔地往床下爬,沒有好好飲食的胃發出悲鳴,疼得他一頭栽倒。
伏黑甚爾把人抓起,在握住一手皮骨時皺了皺眉。
等吃上稀粥,竹內春仍感受不到一點暖腹感,隻能強迫自己再吃一點,多吃一點,等碗見底,廚房也不用他收拾,整個人蜷在地板上,沉默地聽著水池嘩嘩的洗碗聲。
怪得了誰
怪伏黑甚爾
一切不過咎由自取,可如果對方告知一聲,小律媽媽就不會被他牽連,更不可能死。
到底是投入了幾分,哪怕怨懟也是由心發出的,然而結局已定,一切“如果”全是妄想,他像個殘破的布偶,必須棲息在他的羽翼下才能大口呼吸。
上門殺他的人越來越多了。
殺手、詛咒師,陰損招式層出不窮,最後通通被伏黑甚爾驅逐絞盡。
沒多久伏黑甚爾替他收拾了東西,開車停到一戶住宅前。
很髒很破舊,竹內春有點嫌棄,他的臉被人一把捏住,伏黑甚爾皮笑肉不笑。
“那麽愛幹淨,怎麽與屍體呆了三天。”
這話後竹內春眼裏一陣茫然,接著拔開身前高大的男人衝到角落裏,佝僂著隱隱見骨的背梁,吐得昏天黑地。
一個人沒法睡,嚴重到閉眼就是各種血腥的屍骸肉塊。
陳舊的傷疤再一次被撕開,想要它恢複如初需要下足功夫。
有力氣時竹內春會幫他打掃屋子,就像在搞新年大掃除,係統在腦裏並未發覺他的變化,還以為他是裝模作樣演給伏黑甚爾看的。
機械音咿呀呀的說著歡快的話,給他放愛情買賣,聽膩了就放涼涼,大概又覺得不妥便開始循環稻香。
竹內春時不時會附和兩句,它就放得更勤了,沒心沒肺又蠢蠢的樣子像極了以前的竹內春。
他們時常去超市采購,一高一矮的站在貨架前,爭執著要買哪種醬料。
“這個好。”竹內春堅定的說。
“好個屁。”伏黑甚爾不屑丟開。
“真的可以,你試試吧。”
“誰告訴你的這個好”
竹內春又露出茫然的神情,好久才說:“我不知道。”
是誰告訴他的好像是被黑衣人帶走那會兒……頭上挨了一錘,伏黑甚爾咬著煩躁的笑,推著他朝前走,但車兜裏到底放了那瓶醬料。
晚上吃的火鍋,竹內春吃了那瓶醬,很難吃,難吃得他眼淚都出來了。
“你幹嘛。”伏黑甚爾驚疑地盯著他。
他說不出話,頭埋在碗裏,搖頭不成隻能伸手晃,顫巍巍地許久才說:“難吃。”
伏黑甚爾短促地笑了聲,伸手拿走他的碗,把自己的放過去。
“快吃。”
聽著電視聲,竹內春喊住他。
“幹嘛。”男人夾著肉,大口卷進嘴裏,漆黑的眼被四麵翻滾的熱浪暈染的溫柔。
“我不想洗碗。”
“……知道了。”
夜裏兩人窩在沙發上看nba,時強時弱的歡呼,吹哨聲令人昏昏欲睡,沒多久竹內春歪在他的肩上閉了眼。
隔天天還未亮他突然醒來,叫醒了淺眠的男人,說:“伏黑,你教我防身術吧。”
伏黑甚爾臉色漆黑,盯著他久久不說話,最後抓著人往懷裏揣,結實的雙腳捆住他,讓人不能動彈後才悶沉又懶散道:“睡醒再說。”
然後他真的開始教他了。
從不會手下留情,竹內春時常被揍得爬不起來,罵他是個怪物。
伏黑甚爾別提多開心,神氣的在他麵前走來走去,像喊草屑一樣大笑著叫他起來。
這樣心照不宣的日子一直持續著,但竹內春明白,他們不過是兩個孤獨的人互相取暖罷了。
兩個不被世界包容、善待的人,互相汲取一點暖意罷了。
竹內春好久沒上學了,有一天他從床上爬起來,看見廚房裏忙碌的男人道:“我給你錢吧。”
顛勺的動作頓住,伏黑甚爾高大的身影擋住了灰蒙的天光,他臭臉看他,“你把我當什麽人”
竹內春沉默了會說:“我沒什麽能給你的了。”
幾乎在說完這句話男人將他拽過去,咚地聲抵在冰箱上,隨著四落的調料瓶、塑料袋,凶狠的吻住了他。
爐灶上的湯已經沸開了,他承受著過分的熱度與力道,不一會便軟了腿。
紅著臉卻不自知,一雙眼含著水霧,聽人在耳邊沙啞的說:
“這個就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