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21章 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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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淑惠一直厭惡黎夢嬌,每次見麵必劍拔弩張。
在她看來,這個死了爹娘的喪門星是想把她的父母搶走,盡管她並不稀罕這倆人的親情,但也決不能便宜外來貨黎夢嬌。
為了避免爭端,黎夢嬌向來忍讓,早年黎淑惠一年回一次家,她就在那天出去住酒店,給黎星川的壓歲錢托外婆轉交。
被外公外婆接走之前,黎星川對“小姨”隻有一個字麵上的印象,他很好奇自己為什麽從沒見過她,外婆總說:“你小姨又出差了,太忙啦。”
後來才知道,是她不想觸黎淑惠黴頭。
茶潑地上的行為太侮辱人,連不遠處站著的黎星川都看不下去,皺著眉走到沙發邊上,還沒開口,被黎夢嬌攔住。她脾氣好得很,耐心問道:“那你想喝什麽呢”
黎淑惠:“紅豆湯。”
黎夢嬌:“行,現在沒有,我去煮。”
她轉身去廚房,擦肩而過時輕拍黎星川的手背,提醒他稍安勿躁。
黎星川知道,大年夜鬧得太難看,外婆心裏肯定不好受。
“聽人說,你考上了玉大。”黎淑惠慢悠悠地說,“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
黎星川:“你也沒問啊。”
黎淑惠:“我不問,你就不說,你的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媽”
這真是絕佳的諷刺,黎星川幾乎要忍不住笑出聲了,就著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說:“你覺得呢”
黎淑惠臉上笑吟吟的、準備刁難人的表情收斂,眉尾迅速下垂。黎星川太熟悉這樣的神態,接下來會是嚴厲如雷霆的斥責——但這次沒有。
她居然控製住了脾氣,反倒叫人更加擔憂了。
“我當然是你媽。”黎淑惠泰然自若地扮演起了‘慈母’的角色,佯裝關切地問道,“你成績很差啊,怎麽考上的是鄭遠認識了玉大的教授,托關係把你送進去的吧他現在真是發達了……”
“成績很差”,早已是黎星川初二之前的事了。
母親否定他的天賦和汗水是如此自然,隻因玄學模棱兩可地說他不行,黎淑惠便認定他什麽都做不成。
黎星川知道怎麽應對,風輕雲淡地說:“鄭遠沒空管我。”
黎淑惠冷冷道:“哦他連他兒子都不管”
黎星川聲情並茂:“是啊,鄭遠又不止我一個兒子。他和他新老婆感情好得很,小孩也在上學,一家人和和氣氣,哪顧得上替我找關係。”
黎淑惠咬牙切齒。
由愛生恨是件恐怖的事情,她由於愛鄭遠而生下黎星川,也因恨鄭遠而遷怒黎星川,自始至終沒有出於母親的身份愛過他。她恨了他十幾年,‘恨前夫’已經成為她的習慣,得知前夫家庭美滿生活幸福,比殺了她還難受。
她口中低罵幾句,無視掉黎星川,徑直朝廚房走去。
不久後,廚房傳來東西落地的聲音,分不清是碗碟還是不鏽鋼鍋勺。
伴隨著這刺撓的“鏗——”,吵架聲也漸漸響起,黎淑惠照舊是嗓門最尖銳的那個,開口引人頭疼。
黎星川等了幾秒,想進去調停,隻聽外婆怒斥:“大過年的你發什麽神經病,再不好好講話就出去!”——本以為會馬上看到怒氣衝衝殺出來的黎淑惠,但這次沒有。
吵架似乎停歇了,轉為聊天的低低絮語。
他有點摸不著頭腦,進去調停也不是,離開也不是,在客廳坐上五分鍾,回到自己的房間。
推開門,季望澄正抱著他的枕頭發呆。
“發呆”似乎有點不準確,他像隻被扔到貓薄荷葉堆裏的大貓咪,被難以抵抗的氣味包裹,幸福到漂浮,懶洋洋地翻著肚皮。
在黎星川進門之前,影觸手十分興奮地把整個房間撫摸了個遍,心花怒放,差點把衣櫃吃掉。
黎星川當然不知道,他光注意到季望澄懷裏的那個枕頭是奧特曼印花的,他本來想給它再套上四件套同款的枕套,見小季同學對光之戰士竟如此愛不釋手,決定作罷。
黎星川呈“大”字型癱倒,再把自己對折,朝著季望澄的方向挪了挪。
“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回來。”他手指揉捏枕頭一角,心煩意亂,“就是不想讓人過個好年。”
季望澄冷不丁道:“因為你家要拆遷了,她想拿好處。”
黎星川懵了:“啊”
季望澄:“她們說話,我聽到了。”
房間邊上就是廚房,聽到幾句碎語合情合理。
黎星川驚訝:“你耳朵真靈。”
他家的老破小就在商圈邊上,年年有拆遷的傳聞,居民年年翹首以盼,不過這麽多年過去,還是沒拆。
估計黎淑惠道聽途說了一些小道消息,聞著錢味兒就來了。
小十年沒回過家,一回來就瞄準財產。
是把別人都當成傻子嗎
他內心嘲諷黎淑惠的時候,門外突然爆發一記聲嘶力竭的嘶吼:“你就是想把錢都留給她吧!”
正是她的聲音,帶著極強的穿透力。
這一出太過突然,黎星川瞬間渾身僵硬,胃部產生抽搐的皺縮感,催得他幾乎要幹嘔。
他毫無自覺地蜷縮起身體,拉過被子蓋住自己的腦袋,半秒後,才意識到此舉非常丟人。
“閃閃。”季望澄隔著被子摸了摸他的腦袋,細細的摩挲聲,“不要怕。”
黎星川倍覺羞恥,咳嗽一聲,嘴硬:“……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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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害怕,是條件反射。
現如今,他一隻手就能摁住黎淑惠,她再也沒辦法對他施展暴力手段;可說來也好笑,直至現在,他在公共場合遇到訓斥頑劣孩子的母親,依然感受到久違的頭皮發麻。
黎淑惠曾嚴重摧毀過他對生活的期待和自信心,她的“預言”節節生效,他似乎就要成為那麽一個百害無一利的垃圾了。
她允許黎星川出去玩,畢竟她恨不得兒子出點意外,卻不願意他和同齡人建立正常的友情。
小學一年級,黎星川和班級裏最孤僻的孩子成為朋友。大家並未刻意孤立他,隻是各自形成了小團體,他融不進任何一個,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最不合群的那個。
黎星川向來很擅長發現別人的閃光點,他發現這個同學有一雙很巧的手,給對方一張再普通不過的紅紙,他能剪出精美的窗花和活靈活現的人像。
於是他和那位同學成為朋友,經常一起玩。
黎淑惠發現了,把同學送給他的漂亮剪紙撕的稀碎,怒斥他不好好學習,第二天打電話給老師告狀,她顛倒黑白向來有一套,義正嚴詞,說得像是那位同學帶他兒子作奸犯科一般。
老師沒辦法,隻好和同學家長反應這件事。
越是不合群的孩子,內心越是敏感。大概是受了家長的訓斥,同學不再和他一起吃午飯,不再教他未學完的兔子剪紙。
後來,他們關係漸漸淡了。
很長一段時間,黎星川認為自己不該擁有好東西,好像他天生就該和這些絕緣。
朋友送給他的小魚,不敢帶回家,隻能匆忙找一戶人家轉贈,結果找到了季望澄。
他也不覺得自己擁有任何過人的才能,其實他有天生的樂感、天生的出眾聲壓與頗具辨識度的嗓音。
每當他在家裏哼唱流行歌曲,被黎淑惠聽到,對方總會抄起手邊的東西砸過來,偶爾是雜誌,偶爾是不鏽鋼水杯,“砰”的一聲落地,她的怒斥也擲地有聲:“難聽死了,閉嘴,你唱給死人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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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麽說,我一直以為我唱得特別爛,真的。”黎星川已經能心平氣和地說這件事了,“後來,我前桌午休的時候在班級裏放一首歌,我跟著唱了幾句,她突然轉頭,我以為她要罵我,結果她驚呆了——‘原來你唱歌那麽好聽,為什麽不去報名文藝匯演’”
“我比她更驚訝,原來這是好聽的嗎我就老老實實地說,沒有,我走調。”
“她關了p4,讓我清唱一遍,結果周圍幾個同學都圍過來誇我。”
“我都不敢相信,還以為他們是捧場。”他接著說,“結果謙虛過頭了,被懷疑是不是在……我想想,那個詞叫什麽……‘凡爾賽’。”
黎星川開始相信,自己這麽平凡的人,身上大概也是有可取之處的,黎淑惠的話不可盡信。
真正開始反抗她,是在她把自己珍惜的玻璃筆摔掉的那天,他怒氣上湧,反手衝到客廳,摔掉她的法器架,棗木牌、黃紙、畫著佛像的卷軸符,劈裏啪啦散落一地。
像碎掉的枷鎖。
在黎淑惠又驚又怒的眼神中,黎星川鞋底狠狠地碾上佛像,卷軸紙麵拓出髒汙鞋印,他露出一個挑釁的笑容:“媽媽,你天天求神拜佛,為什麽爸爸就是不回來如果佛祖至高無上、無所不能、洞察萬物,收下那麽多香火供奉,為什麽這麽簡單的願望都不滿足你呢”
“說明他們,根本就不存在吧”
“現在佛祖的臉被我踩髒了,很抱歉,不過我這麽做事出有因,是你先摔了我的東西,既然沒有法律規定隻許媽媽摔兒子東西,我當然也可以摔你的。如果真的有佛祖,想必他也會原諒我,我佛慈悲。”
一通顛三倒四的歪理,給黎淑惠氣得夠嗆,趁著她去找抽人東西的功夫,黎星川一溜煙跑出門去。
他跑得飛快,秋風迎麵而來,風裏是前所未有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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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他說這些事的時候,季望澄一直很平靜,半張臉被陰影裹住,以黎星川的角度,抬頭隻能看見他清晰的下頜線條,並不能捕捉到他的表情,因此也就沒發現,對方的眼神有多麽冰冷可怖。
季望澄隻是聽,並沒有對此做出評價,時不時接一句“然後呢”。
這種冷淡的態度,反而讓黎星川受用,他並不覺得自己可憐,分享這件事也不是為了謀求額外的安慰。
他翻了個身,繼續說:“然後啊……”
季望澄的視線微微轉移,幾道黑影擦著門縫擠出去,一路蔓延到黎淑惠所在的客房。
其實黎星川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
就比如他蘇醒的那一天,睜眼的瞬間,是殺意和仇恨占據了全部的情緒,他決定殺死黎淑惠。
他知道黎星川的地址,瞞著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去了。
他看見,那個女人的脖子上繞著一根隱隱約約的黑絲帶,另一端穿過門和牆壁,不知蔓延向何方。
季望澄想到了某種可能性,沒有第一時間下手。
不多時,他的猜測驗證了。
黑絲帶另一端,套在黎星川的脖子上。
它由超能力造就,誰都看不見。
黎淑惠找的“大師”,行走江湖主要靠招搖撞騙,同時也確實有一些過人的能力。她聽大師說兒子會克死自己,忙求他化解,大師收下酬金,為她作法。
懸在兩人脖頸上的黑繩,名為“以命易命”,黎星川會替她擋去一次致命災禍。
季望澄並不能解,暫時收手。
第二年,黎星川脖子上的黑繩越來越淺,逐漸消失——正如他不能被季望澄的影觸肢所觸碰,他逐漸不再受這些不可名狀之力的影響了。
而現在,一牆之隔的房間內,黎淑惠正在祈禱。
她把一尊黑色方盒放在桌上,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接著開始做祈禱動作。
“尊敬的神……”
一開始是很正常的,黎淑惠口中念念有詞,麵容平靜肅穆,甚至帶著虔誠。
接下來,她的表情逐漸不受控製,嘴角難以自抑地上揚,並拉扯到了一個足以稱之為可怕的開裂弧度,後排牙齒也暴露在空氣中。
像是戴上了妝容詭譎的舞會假麵。
與此同時,她虔誠而規整的祈禱動作,幅度不斷加大,踩著越來越快的節拍,漸漸變成了某種舞蹈。
她的四肢扭成常人無法理解的弧度,像是被切斷手腳,再重新用球形關節拚接起來的人偶。
時間流逝,黎淑惠隻穿一件單薄的睡衣,不知道天氣寒冷般重複著動作。她臉上掛著詭異的大笑,赤著腳,興奮而狂熱地跳舞。
黑影即是季望澄的眼睛。
他將此景收入眼底,像是看到有趣的表演,漫不經心地笑了下。
黎淑惠的“神婆”外號不是虛名,她實打實地做出過一些符合稱號舉動的行徑,可她本身並沒有通靈之力。
所謂的“神”,來自她供奉的小盒,她借了它的力量。
——拿了不該拿的東西,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放任不管,她也會逐漸失去理智,變成徹頭徹尾的瘋子,在瘋狂中絕望地死去。
但這樣未免太便宜她了。
“不過。”季望澄突然想到,“閃閃不希望她死。”
這讓他稍微有點苦惱。
人是很脆弱的,像玻璃杯一樣,一個不慎就會摔到地上碎掉,必須小心一點。
臨近十二點,窗外的煙花爆竹聲隱隱傳來,劈裏啪啦的,鼻尖仿佛也聞到了硝煙味。
季望澄低頭,喊了聲他的名字:“閃閃。”
年夜飯吃太飽,黎星川其實有點困,打了個哈欠,問:“怎麽了”
“如果我不小心把你的東西弄壞了。”季望澄斟酌著字詞,謹慎地詢問,“你會生氣嗎”
黎星川失笑,這又是什麽奇妙的問題
小學生交友互相試探‘我和你的東西誰更重要’嗎好幼稚。
不過他正兒八經回答了:“如果是很貴或者很重要的,你要道歉,或者賠我一個。”
季望澄若有所思,緩緩點頭。
也就是說,如果把黎淑惠弄碎了,必須得粘起來、努力恢複成和原來差不多的樣子。
他還沒有做過類似的事情,可能沒辦法勝任。
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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