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029 補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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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大手撕開迷蒙的夜色。
    夜色洶湧,雨聲添煩。呼嘯的風聲湧入窗牖,將床帷拂得淩亂。薑泠吞咽著呼吸,隻覺自己的手腕被人緊緊掐住。對方掐得極狠,每一寸聲息都充斥著強硬的占有欲。
    眼前的帷帳仿若天牢地網,將她牢牢束縛住,掙不脫,逃不掉。
    她聽見對方道:“從今日起,朕會教導你,如何做好這藏春宮的主人,如何做好朕的皇後。”
    不知步瞻今夜是不是高興壞了,一向少言的他話竟變得有些多。薑泠顫抖著呼吸睜開雙眼,望入那一雙滿帶著審視的鳳眸。
    他是這座皇城的主人,亦是她的主人。
    普天之下,四海之內,任何人、任何事,都要順從他的心意。
    從見到步瞻第一眼開始,薑泠便知曉他是一個優異的上位者。他足夠冷靜,也足夠無情。但今天夜裏,在這風雨飄搖之間,薑泠竟看到男人眼中乍起的情緒。
    他的情緒很淡。
    這些情緒,並不屬於從前的步瞻。
    薑泠向來讀不懂他的心思,此時此刻,她更不明白步瞻究竟想要做什麽。他如今已是這天下之主,待他榮登大寶後,完全可以將她棄如敝履,卻為何還要這般折磨她
    步瞻要她溫順,要她守禮,要她一直待在他的身邊,與他共赴一場場場歡愉。
    夢死醉生,他要將她牢牢禁錮住。
    步瞻很喜歡緊攥著她的手腕,每用一分力,男人手臂上便會隱隱凸出些青筋。這讓他看起來格外有力量,也讓薑泠無力去反抗。終於,在她精疲力盡之時,男人緩緩鬆開了她的手。
    這一夜,薑泠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她夢見自己回到了金善寺,夢見自己獨自一人去掛那紅綢。明明知道不加八字是不準的,可聽到那句“一生一世一雙人”時,她還是忍不住心中生喜。與步瞻在一起這麽久,她哪能不生出幾分感情她將自己的一切都交予他,不求常常歡樂,隻求靜守白頭。
    而如今,薑泠格外慶幸自己沒留下步瞻的八字。
    她不再想與那個人綁在一起了。
    迷迷糊糊之間,她的身體好像被人從身後抱住。那人的動作很輕緩,片刻之後又將臉埋入她的脖頸之間。薑泠本想下意識推開對方,可她實在是太累了。她的眼皮沉甸甸的,四肢分外乏力。
    她夢見有人抱著自己。
    那人沉默良久,耳畔終於落下他的聲息。
    他似乎在喚她的乳名。
    ……
    翌日,她醒來得很晚。
    步瞻不知幹什麽去了,並不在藏春宮。
    這裏的宮人像怕步瞻一樣畏懼她,服侍她時,每個人都提心吊膽地低下頭,生怕惹得薑泠不快。有幾個認得薑泠的宮人,也不敢貿然上前與她招呼,全皇宮上下人心惶惶,所有人大氣兒都不敢出。
    第一日,步瞻叫人將綠蕪送入宮。
    那丫頭一見薑泠,“撲通”一聲跪倒於她裙角邊。她看上去分外自責,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起當日之事。
    那日她拿著薑泠求救的家書,剛走出相府沒多久,就被人截了下來。
    對方將她打暈,模仿薑衍的字跡,寫了一封回信。
    這些薑泠都知道。
    綠蕪跪在地上,哭得萬分愧疚。講到這兒,她恨得直抬手,登即扇了自己兩個耳光。
    “夫人,奴婢有罪,奴婢罪該萬死……”
    薑泠低下頭,卻在對方抬手之際皺了皺眉頭。她捉住綠蕪的手,卻見那丫鬟胳膊一縮,匆匆將袖口壓下去。
    即便如此,她還是敏銳地捕捉到綠蕪胳膊上的傷痕。
    “無、無礙,”對方故作輕鬆地搖搖頭,“不過隻是擦破了些皮,不礙事的。”
    薑泠抿了抿唇,叫宮人取了藥,又將綠蕪拽著,坐到桌案前。
    藏春閣的采光極好,四麵有三麵都是窗戶。流動的風驅散了屋內的燥熱,亦將明媚的日影籠罩在薑泠麵龐上。
    少女手指纖細,耐心地垂下眼睫,給她敷藥。
    綠蕪稍一抬頭,便看見自家主子溫柔的神色,頓時一陣感動。小丫頭吸了吸鼻子,道:
    “夫人,那天夜裏,出賣您的人是芳姑姑。”
    薑泠手指微頓,抬了抬眼,並不意外。
    “相爺已責令,將其杖斃。”
    正說到這裏,薑泠已替她敷好了藥。聽到那“杖斃”一字,她神色並未有什麽波動。反倒是綠蕪,她將袖子往下拽了拽,麵上一片擔憂。
    “您如今……當真打算要留在這皇宮中麽”
    綠蕪記得,夫人幼時說過,她並不喜歡皇宮。
    薑府有管束,皇宮之中亦有管束。但相較而言,後者實在是太令人壓抑了。薑泠每每隨著馬車步入皇宮,總覺得心口處像是堵了一塊大石。她不敢呼吸,整顆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
    她並不喜歡學習宮中這些規矩,卻也不得不遵循。
    聞言,薑泠將臉別至另一處。
    宮門外恰恰響起傳報之聲,幾名宮人端著一物,恭恭敬敬地躬身走了進門。
    定睛一看,正是一頂鳳冠。
    對方麵上寫滿了恭維,對著薑泠點頭哈腰。他道:這是今日主上忙完政事、回到長明殿後,特意叫奴才們將這頂鳳冠送過來。主上還說,讓奴才們量一量娘娘您的身子,要為您做一件新嫁衣呢。
    新嫁衣
    薑泠微怔:“什麽新嫁衣”
    她不是已嫁過步瞻一次了麽
    見她麵上不解,那太監捂著嘴直笑。
    “主上疼您,心裏頭惦記您。特意吩咐了尚衣宮,在主上登基那日,為您補辦一場聲勢浩大的婚宴。阿蘭,玉香,快來給娘娘量身子。”
    薑泠的雙臂張開,立馬有小宮娥迎上前,拿著軟尺在她身上比劃。
    不少人知曉當初步薑兩家的婚事,那時主上還是大宣左相,大婚之夜未前去迎親,竟讓新娘子徒步走至夫家。大婚當晚,主上也未入洞房……或許這對主上和娘娘來說,都是一件憾事罷。
    左右宮人忍不住這般想。
    眾人小心翼翼抬眼,卻見薑泠並沒有因為主上要補辦婚宴而歡喜,反倒是麵色平淡,波瀾不驚。
    六月一十五,步瞻即位,改年號為明懿。
    嫁衣是在前兩天趕製出來的,顏色和樣式亦由步瞻欽定。那件衣裳被宮人送入藏春宮時,薑泠著實吃了一驚。
    這件嫁衣,竟是大紅色的。
    那樣紅的顏色,半分喜慶,半分攝人。
    不僅是她不解,就連一側的綠蕪也十分詫異。她們明明記得,步瞻不喜歡紅色,尤其是這般深的殷紅色。
    綠蕪側過頭,心有餘悸地問:“玉香姐姐,這嫁衣的顏色是不是弄錯了……”
    那名叫玉香的宮娥聽了便笑:“怎麽會弄錯呢,嫁衣不是紅色,還是什麽顏色這衣裳款式都是新君欽定的,尚衣宮那麽多雙眼睛督看著呢,是不會有錯的。”
    “可是——”
    綠蕪還欲與之言論。
    薑泠輕輕喚聲,打斷了綠蕪的話。
    她側過首,看著玉香。
    “新君可是想要補償妾”
    “娘娘想說什麽,但說無妨。”
    “若新君當真想要補償妾,不若將那年的婚宴一五一十地補償一遍。從迎親,到入轎,再到拜堂合巹……妾還有一個要求,既是補償,婚宴便不可設在藏春宮。”
    “娘娘的意思是”
    “設在步府。”
    薑泠的話引得玉香微微一愣神,對方從未想過她會提這般要求,短暫的沉吟後,恭敬道:
    “容奴婢回去稟報新君。”
    薑泠點點頭:“去罷。”
    待這一行人離開後,她才緩緩收回目光,走至一側的桌台前,撥開掩於其上的兩卷書。
    書卷底下,壓著一封書信,和一包迷藥。
    女郎手指素白幹淨,輕拂過那一封家書。見狀,身側的綠蕪低下頭,不敢再言語。
    步瞻起兵那日,她的家書未傳出去,而這一次,她是真真切切收到了阿衍親筆寫的信。
    信上說,他的武藝得到了步瞻的“賞識”,被派去駐守邊疆。
    下個月初,阿衍便要離開京都。
    在臨行之前,他仍放心不下以身飼虎的薑泠,想盡辦法要帶她走。
    薑衍問季徵要了迷藥,藏在家書之間,暗傳給薑泠。
    她拇指與食指並著,輕輕撚起那包隻用一丁點劑量,便能使人昏迷不醒的迷藥。
    步瞻啊步瞻,你以為我為何要將婚宴設在步府你當真以為我是走不出那一方小小宅院的癡心女郎麽
    她垂下眼睫,細微的光影落在少女眼中,輕輕晃動。
    不知不覺,便來到步瞻登基那日。
    萬裏無雲,天地之間一片清朗。無數人跪拜,齊聲喚著:“參拜聖上——”
    薑泠坐在搖搖晃晃的花轎裏,聽著自遠處傳來的杳杳鍾聲——肅穆的鍾聲宣告著一個朝代的落幕。
    還有屬於步瞻的朝代的開始。
    薑泠已下決心,他的時代不會有她。
    她曾經畏懼過步瞻,害怕過步瞻。
    也曾在漫天飄揚的紅綢裏對他心動,在火樹銀花的一片璀璨裏對他心軟。
    聽著鍾聲,薑泠閉上眼。
    懷中的煜兒睡得安穩,絲毫沒有被喧天的跪拜聲吵醒。薑泠很清楚,皇宮之內警戒森嚴,這也許是她逃離步瞻的最後的機會。
    她坐在喜房裏,看著麵前的喜酒,毫不猶豫地將藏在指甲中的粉末撒進去。
    為了讓步瞻睡得更沉些,她用了不少的藥量。所幸這粉末無色無味,旁人看不出什麽異樣。
    做完這一切,她又將煜兒哄睡著,而後坐在床榻邊,蓋著大紅色的蓋頭,安靜等待那人。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終於響起一陣喧鬧聲。
    她深吸一口氣,下一刻,有人推開婚房的門。
    那人似乎喝得有些醉了,腳步略微帶了些輕浮。一看見這滿室的紅,他的步子又是一頓。他不喜歡紅色,甚至可以說十分厭惡紅色,這般豔麗的、洶湧著的鮮紅,令他感到一陣頭痛。
    薑泠斂目垂容,十指熨帖地置於雙膝上,如同第一次在喜房內等待步瞻一般,看上去乖順規矩。
    大紅色的雙袖,隻露出那一雙雪白的手。
    一紅一白,分外惹眼。
    她又聽見腳步聲,嗅見旃檀香。
    還有他身上淡淡的酒氣。
    男人腰間佩著玉墜,每走一步,便是叮啷一陣輕響。自邁過喜房門檻,他走了八步,停在她身側。
    薑泠抿了抿唇。
    麵前忽爾一道極輕的風。
    她的蓋頭被人摘去,入目的是滿室的喜色,還有那搖曳著的燭影。
    步瞻站在床榻邊,麵上微醺,垂下眼與她對視。
    一人目光相觸的那一瞬間。
    薑泠清清楚楚地看見——
    玉麵郎君的原本煩躁不堪的眉眼裏,終於浮上幾分幹淨溫柔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