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源賴光帶回他的房間時，我全然麻木了。哥哥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讓我不知所措。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哥哥……脆弱得不堪一擊。
    從心裏生出來要變強大的聲音，成了我跟著源賴光回到他房間裏的唯一念想。
    簡單地處理好了我手上的傷口，源賴光讓侍女帶我下去看哥哥。
    我坐在竹簾前麵一動不動，仿佛過了很久，又好像才過一會。
    “小姐？”跪在我身旁的侍女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我茫然地抬頭看她，她慌忙掀開竹簾後，低下了頭。我僵硬地支起身體，抬腳走進去。哥哥就躺在床鋪上，他閉上了眼睛。和我無二的臉龐上，隻有忍耐，青色的發絲被汗水打濕，緊貼在臉上。
    我慢慢靠近他，站著看了他許久，眼淚又忍不住掉下來了。我跪坐在他身邊，剛伸出的一隻手，被他的輕聲咳嗽嚇得捂住了臉。
    我低聲地哭泣著。學走路的時候，我也是這樣哭著，姑姑會來安慰我，燈籠鬼把它最好的把戲亮出來，哥哥一臉嫌棄地坐在旁邊看我的笑話，父親則一把抱起我，拍著我背。
    現在隻有我自己……我必須堅強起來，才能強大起來，我才能為哥哥報仇……
    “……笨蛋。”
    我登時忘記了哭泣，慢慢地放下了手：“哥哥……才是笨蛋。”
    哥哥沒有說話了，我為這突然的沉默感到不適，立刻上前去看他。
    “哥哥？”我焦急地輕聲叫他，“你還有哪裏不舒服嗎？我可以幫你治療。”
    想到之前我給天狗族族長治療的事情，我這麽建議。
    哥哥蒼白了臉，又睜開眼睛：“你以為，打我的那些東西是普通的東西？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我立刻就明白了。源氏要懲罰一個人也好，或者是像我們這樣半人半妖也好，怎麽可能會用最簡單的方式呢？
    哥哥又閉上了眼睛，呼吸也平穩下來。我小心地把臉靠在他的手邊：“對不起……”
    我感到他的手抽動了一下，卻沒有拿開。我將他冰涼的手指貼在臉上，輕聲說：“就一會……我知道你討厭我。我也想不出為什麽你會討厭我。可是……我在那天夢到了哥哥哦。如果我變成妖怪，能夠保護哥哥，那即使哥哥厭惡我，我也會去做。”
    “……是嗎？”哥哥的聲音和小時候一樣，平淡冷漠。
    我十分不舍地離開他的手掌：“嗯……我也希望，如果我真的成為妖怪之後，能夠死在哥哥手中。”
    哥哥青琉璃色的眸子流轉到我的身上：“為了什麽？”
    “為了什麽？”
    “我是問，你現在這麽做，是為了什麽？為了我將來殺你的時候幹脆一點嗎？”帶著冷意的目光攀爬上我的臉，“還是說……”
    哥哥冰涼的指尖，精準無誤地壓住了我還沒有完全好的傷口。
    “被我欺負過頭了，懷念了這樣的感受？”哥哥絲毫不顧及他身上的傷口，直起身體來。
    “即便說了，現在的哥哥也不會有相信。”我忍著疼痛回答，“不過現在倒是鬆了一口氣。”
    哥哥微微皺了一下眉：“就那麽喜歡那個家夥嗎？受傷了也不在乎？”
    “少了任何一個，都不是哥哥。”我抓住了他的手，“我不會讓任何一個死去，所以要是傷害我能夠讓哥哥忍耐，我沒有任何別的想法。”
    哥哥意外地沒有甩開我的手，嘴角慢慢地提起來：“不用。既然那個家夥並不在乎你會變成妖怪，我也不會在乎。”
    哥哥冰涼的手指抓住了我的手：“說起來現在的你，我一點殺你的想法也沒有。等你真正變成妖怪的那一天，我會履行我的承諾。”
    夕陽的餘暉和去看夏日祭的那天一樣，落在了我們的身上。
    “在那之前，先兌現你的喜歡。”
    在哥哥的眸子裏，仿佛綻放出奇異的光彩，耀眼極了。
    “我現在開始有點期待了。”
    我並非一直知道這件事。從我一歲到五歲的記憶，卻像生了根，在我不斷地回憶中，我得出了這個結論。哥哥有兩個哥哥，他們共用一個身體，所以他才厭惡我又喜歡我。
    對於我而言，哥哥就是哥哥，無論哪一個都值得我去拯救。當然了，父親也是知道這件事，他認為他不能夠改變哥哥，所以將選擇權全部交給我了。
    從哥哥房間裏出來後，我看著落日的餘暉最終消失在夜空中，又回望了一眼哥哥的房間，便再也不回頭地離開了。
    “阿紫，你喜歡什麽樣的哥哥？”父親品茶的時候問我。
    我嘴裏塞著一個團子，嗚咽著說：“父親大人又問這麽奇怪的問題。無論哥哥變成什麽樣子，我都喜歡他。因為，我們是家人不是嗎？”
    答應源賴光的時候是盛夏。讓我奇怪的是，源賴光似乎並不打算動我體內被封印的妖力，反而親手教我刀法和陰陽術。除此之外，源氏的禮儀也一並教給了我。
    “端著這個。”
    源賴光指著一盤飯團吩咐我。見我端了飯團，便帶我來到一扇門前。
    “去叫醒他。”源賴光推開門後說。
    眼前的男人被鏈子鎖起來了，模樣像是睡著了。可就是這樣一個人，讓我挪不開眼睛。
    “紫姬，你分心了。”源賴光在解開男人鏈子的時候這樣對我說，“源氏重寶鬼切，源氏古刀守護神接下來會教給你更多東西。”
    源賴光從不叫我的名字，他更喜歡“紫姬”這個名號。
    “是，賴光大人。”我從善如流，端著飯團上前到那個男人身邊。
    名為鬼切的男人睜開了眼睛，在看到我之後，又看了眼源賴光。
    “鬼切，這是日後你要拚死保護的小姐，紫姬，也是日後你要全力以赴打敗的對象。”源賴光介紹我的時候，永遠都不會給我漏洞。
    將赤影妖刀姬派去哥哥身邊，對我的介紹也是如此。想必源賴光也快忙起來了。源氏裏麵，那麽多不喜歡他的人，那麽多想治他於死地的人，還有時時刻刻需要掌控的我們。
    每當我想起這些的時候，我都覺得源賴光這個人，強到我不能想象，強到我伸手觸及他的時候，覺得他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
    他教會我強大，教會我奴役人心，教會我殘忍。按理來說，我應該感謝他，因為我還能和哥哥一起生活。
    可是我又恨他。從他開始叫我“紫姬”開始，神樂和那些巫女們都躲避我，看我的眼神中，帶著恨意和畏懼。神樂也隻是遠遠地看著我。
    “小姐不吃嗎？”
    不知何時，源賴光已經離開了。我身旁的鬼切正小心地捧著一個飯團，一雙眼睛十分幹淨。
    我本欲拒絕，但在觸及他的眼神後，還是接過了他手中的飯團。鬼切很安靜，正好我也本就先習慣了一個人，隻有對著哥哥的時候，才會開口說話多一些。
    因為在想事，不知不覺已經吃了第二個飯團了。
    “……抱歉。”後知後覺意識到這是給鬼切的食物後，我才道歉，“一不小心……”
    “若是您覺得味道不錯，鬼切會學著去做給您。”鬼切看了看已經空了的盤子。
    “不勞煩您。”我哪敢勞煩源氏裏的守護神……
    “還請小姐不要這樣叫鬼切。主人說您是我的小主人，鬼切便會盡心盡力照顧您。”鬼切循著武士的樣子，向我行禮。
    源賴光可真是……給我找了個忠心的守護神。可我不相信。原本人心就不是什麽值得信任的東西，源賴光那個人怎麽會這麽做呢？
    不過近來一段時間，我都沒看到源賴光了，聽哥哥說，他在忙事情。比起那個，我的訓練，比之前要艱難多了。雖說是由同一個人教出來的，鬼切的刀法比我的要穩重，比源賴光的又要多變。每日訓練完，本來還能到哥哥那裏聽他幾句嘲諷，現在我到了房間，基本就睡著了。
    大晦日的那天，京都下起了鵝毛大雪。我借著源賴光給我放假的機會，悄悄地到了巫女們住的地方。看著那些巫女們相互取暖的模樣……
    “小姐，您是否想要進去？”鬼切的聲音驚落了樹上的雪。
    我突然轉過頭，發現鬼切和我一樣，蹲在樹上。不過，他的表情比我的認真多了。
    我不知道其他人覺得鬼切如何，但是一旦接受了他是個任何事都能夠打理好的人這樣的設定，我也就接受了他對任何事都認真的模樣。
    從我見他第一麵，他問我喜不喜歡吃飯團，後來他以為我不開心的時候，次次拿的都是飯團。這種事也就算了……說要保護我，必須睡在我的房間外麵，又是怎麽樣……
    “進去是不可能的。”我輕鬆地跳下樹幹，“你家主人不會同意的。”
    “主人不允許小姐接近那裏嗎？”鬼切也跟著跳下來。
    我沒有回答鬼切，轉而走到了哥哥的房間裏。哥哥長得比我高，縱然容貌相同，可惜的是，他病態的模樣總是要讓人先認出他。
    “看來今天也沒去成。”哥哥隻看了我一眼，繼續練字。
    見我沒有搭理他，哥哥放下筆說：“與其待在我這裏浪費時間，你不如去源賴光那邊求一求。”
    我按住鬼切要拔刀的手：“有什麽不同嗎？”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
    “阿切，為什麽總是覺得你和哥哥，完全合不來。”我在去源賴光那邊的路上這樣問鬼切。
    “……小姐這樣問，鬼切也回答不上來。”鬼切停了一下，“但是鬼切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小姐。按照鬼切的判斷，被小姐叫作‘哥哥’的家夥，並不值得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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