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天啟年間的內廷議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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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忠賢驀地一愣,這才發現自己已然在不知不覺中落入皇帝布置下的語言陷
    他之所以會指控關寧軍虛兵冒餉,其一自然是為了黨爭,企圖將孫承宗複出的希望扼殺於萌芽之
    其二呢,卻是想借此機會從內廷派遣心腹到遼東,從關寧軍開始,讓宦官逐漸掌握九邊的軍
    像曹騰一般被義子義孫抬進宗廟,世代供奉香火不斷的禮遇尊榮,魏忠賢自是不敢肖
    他現下隻求自己這個“九千歲”能安穩善終,不被後來者清
    而以他今時今日之處境,他隻有掌握了軍權,才有可能長保無
    所以即使他明知此事難為,也要想盡辦法壓袁崇煥一下
    倘或能就此順水推舟,直接去遼東摘了東林黨的果子,那是再好不過
    袁崇煥能打的勝仗,難道一換了其他人過去,就打不贏了嗎?
    不料,皇帝的態度卻強硬得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先是單刀直入地揭穿他拉孫承宗下水的意圖,當眾下了他的臉麵讓他在眾人麵前罰
    接著又是連拉帶打地否決了他用宦官監軍的建議,嬉笑怒罵間直斥他為王振、劉瑾一類的逆
    魏忠賢凝神思忖著,皇帝疑他,那是肯定的,自古哪有不多疑的天子呢?
    可是皇帝在疑他的同時,顯然更疑東林
    關寧軍就是一個大窟窿,捅穿天是遲早的
    關鍵是,這個窟窿該如何去捅,才能讓皇帝最大限度地消解對自己的疑
    朱由校雕完一朵梅花,見魏忠賢仍尚未回話,頗為不耐地啟口催促道,“怎麽了?忠賢,朕問你話呢,你裝聾作啞的算怎麽回事兒啊?”
    魏忠賢忽地揚起手來,“啪”地一聲,朝自己臉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奴婢該死!”
    朱由校停下了手頭的鑿刻,忍不住便側過頭
    魏忠賢見狀,趕忙抬起另外一隻手,又“啪”地一記扇了自己一耳光,“奴婢該死!奴婢何德何能,能讓皇爺將奴婢與世宗爺相提並論?”
    “奴婢是什麽玩意兒?不過是皇爺的一條狗罷了!皇爺是垂衣拱手,無為而治,奴婢隻是個替皇爺秉筆批紅的,如何敢妄下決斷?”
    “關寧軍虛兵冒餉之事,是奴婢比著呈上來的奏疏自個兒揣摩出來的,方才一時情急,便將私心裏的那一點兒揣測當成十成十的把握了,還請皇爺恕罪!”
    魏忠賢扇自己的這兩巴掌可謂是用足了力氣,才不過說了這幾句話,他的雙頰上就泛出了血紅的五指印子,襯得他的臉色格外青
    朱由校沉吟片刻,轉頭衝著身側那一溜捧著推子、刨刀、斧頭、鋸子、鑿子、錘子、鏟子和魯班尺的宮人吩咐道,“廠臣要秉奏文書,你們把各自手頭的東西都放下罷,誰該走誰該留都按老規矩辦,今日是二月初二‘龍抬頭’,宮中製了‘熏蟲’,你們下去的人都去領了吃”
    “熏蟲”是一種晚明宮中特有的節令食品,俗語雲,“龍不抬頭天不雨”,龍抬頭意味著天地交泰,雲興雨作,二月二既是驚蟄前後,百蟲叢生之時,又是春回大地,農事初啟之
    宮中通常在這一天用黍麵棗糕大量攤製油煎餅,企圖用煎餅的氣味驅趕皇宮各處的蛇蟲鼠蟻,此舉便被稱之為“引龍”,而這種特製的煎餅,便也被稱之為“熏蟲
    於是皇帝一發話,眾人又齊齊跪下,磕著頭謝了一回恩,這才魚貫而出,少頃,殿內除了朱由校與魏忠賢之外,隻餘下王體乾、梁棟、李永貞、石元雅、塗文輔這五位司禮監秉
    這便是內廷議政的規矩,凡是皇帝禦覽文書,或者司禮監秉奏要事之時,皇帝跟前隻留有批紅之權的秉筆隨堂數
    其餘宮人,即使是皇帝平日裏使喚得順手的管事牌子,也都屏息遠侍,不敢近
    “都起來罷!這奏疏上的朱筆宸翰,玉語綸音,皆是出自爾等之手,你們這樣跪著,腕子使不上勁兒,可如何執筆呢?”
    皇帝一揚手,端的是一個揮斥方遒的動作,“廠臣與你們五人不同,朕是知道廠臣的,忠賢從來是既不改票,也不批文”
    “這每日通政司使封進的本章,京官與各藩王投至會極門的封本,還有內閣遞來的票本揭帖,都是由你們五個人分投互看的,忠賢說他不敢妄下決斷,那你們五個人怎麽說啊?”
    “忠賢說他是對比著奏疏揣摩出來的,那要沒你們五個人在旁幫著朗誦講解,共同商議,他一個人可也想不到這一層罷?”
    朱由校說罷,見五人皆低眉束手,俱不答話,便信口點了其中一人的名字道,“王體乾,你可有什麽說法?”
    “你是日日在朕跟前口奏文書的,見天兒的是‘萬歲爺,某票某字當改’,外廷的姓名票帖你是再清楚不過了,朕現在問你話,你總不至於也一問三不知罷?”
    王體乾往前邁了一小步,出列應道,“回皇爺的話,奴婢與廠臣的心思是一樣的,科道早就屢屢彈劾關寧軍虛兵冒餉,皇爺隻是不信,奴婢們也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此事來叨嘮皇”
    “直到這一回寧遠大捷,薊遼總督王之臣與遼東經略高第都上了奏疏,奴婢仔細一瞧,便發現他二人在奏疏中提及的士兵人數和犒賞銀子,與先前孫承宗離任時大有出”
    “廠臣是礙於外廷黨爭,又怕皇爺傷心,不好明言其中蹊蹺,現下皇爺既然問到了奴婢,奴婢也隻能據實以”
    “關於此一節事體,山東道禦史李懋芳已上了彈劾奏疏,奴婢以為,李懋芳之所奏,可謂是條理明晰,有理有”
    “先前廠臣看了,也是深以為然,隻是皇爺不發話,奴婢們便隻好將它留中不發”
    朱由校擱下鑽子,自行換上了一把鑿子,“哦!朕記得這個李懋芳,去年十二月他剛服闋入都,就上了一道《榆關報警條奏四策”
    “勸朕要‘集眾思以收奇謀,責州縣以壯捍衛,諭西虜以激忠義,檄毛文龍以掣奴肘”
    “當時他提的這幾條意見卻是都挺有道理的,這回他又說什麽了?王體乾,你給朕念念”
    天啟六年的政務處理方式與嘉靖、萬曆年間已大不相同,每日奏章遞進宮內,先由司禮監這五位秉筆太監在各自值房內翻看一
    能照辦的,則一本一本照內閣票擬用朱筆謄批,凡有要緊處,則在奏本上下貼上一張一寸長左右的白紙條,再在空紙處用指甲掐捏一痕,作為記號,以便在第二天早晨奏請皇
    天啟皇帝雖沉溺木工,但並非是那等耽於享樂而全然不理朝政的昏君,因此即使朱由校今日又是雕篆屏風,又是訓斥魏忠賢的,司禮監也不忘依規製將需要皇帝處理的奏疏備在一
    於是此時朱由校一問起,王體乾便輕車熟路地走到堆放著奏疏的禦桌旁,迅速抽出其中一本,翻開念道,“山東道禦史李懋芳奏:我朝未有以宰相行邊者,自樞輔孫承宗蓋樞輔生平,口談邊事,鑿鑿有”
    “故當時乘東林用事之時,互相推戴,以輔臣兼樞密,賜以蟒玉,錫以尚方,寵過於人無被命初疏,推原敗僨之繇,指摘貪悮之實,似欲黽勉仔肩,以圖報”
    “及至當關,碌碌無奇,且盡背初疏,推原南星意,彼謂不可不問者,而力薦其可用”
    “南星等既敗,力求卸擔,未奉明旨召還,而擅離信中外為疑,幾與唐藩鎮之跋扈無”
    “今奴酋直抵寧遠矣,撫順、開、鐵之敗,數年之後,尤追論當事者逮治之,豈樞輔得脫肩,便可推之局外?”
    “況柳河之敗,賊窺關外無備,故輒敢狂悖深此非樞輔之實而誰責耶?”
    “尤可恨者,方今民窮財產盡,總天下加派,不過三百萬,合事例搜括之所解納,亦不過百餘”
    “樞輔一身,糜費金錢緝至數百曆任癸、甲、乙,計餉幾至千餘此所修守戰之具,宜榆關一帶,可當金城萬而柳河一動,輒遭敗”
    “今奴勢猖狂,犒賞修築諸費,姑置勿即以兵言,臣記往日邸報,關上兵派十四萬,樞輔清汰至十二萬,去年十一月複命,報十一萬七千有”
    “臣以為此必實數,故用餉若此之多,猶或有昨見經臣高第報見在兵僅五萬八千”
    “新舊交代不過兩月,則所少五萬九千有餘之兵竟安在耶?累年開銷五萬九千餘兵之餉竟安歸耶?”
    “明旨雲:平日索餉則有兵,一旦臨敵則無向來料理關門,作何勾當?真明見萬裏,發關門之積弊,而洞燭其虛冒”
    “臣聞此,不覺憤懣填胸曰:有是哉,樞輔之欺君誤國至此乎!且今議調兵,先憂措”
    “自有遼事以來,募兵買馬造船,驅餉不可勝計,皆用此賄賂,不至發自皇上赫然震怒,追賄賂之贓,正黨附之罪,摘發侵冒盜賣之奸,天下肅然,不敢染指錙”
    “何千餘萬金,竟且朦朧開銷,遂不查核?夫省十餘金可養一兵;追貪墨之一家,可抵貧民加派之千萬”
    “今五萬九千餘兵數年之餉,不知可養兵若幹,可活貧民若幹?乃耗蠹於一人之手,供一家歌童舞女神號鬼喊之資,而不可複縱旦暮焦勞,臨炊無米,搜此鼠竊狗偷者窮治之,又何益耶?”
    “語雲:大官法,小官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又曰:罰必上行,賞必下不懲以往,孰警將來?”
    “樞輔即位尊勢重,國有法,公論有口,誰能逃之?特求皇上,即以無兵一節詰問樞樞輔何辭以對,則虛實功罪之案了然”
    “臣言官也,職在糾彈,以宗廟社稷為或緣私詆毀,輕動大臣,犯天下之清議,不敢言樞輔所”
    “舉朝公論不平,而臣實心懷憂憤故敢不避忌諱,直陳其玩寇欺君誤國之伏乞皇上裁斷施”
    王體乾一氣兒念罷,抬眼便見皇帝正施施然地在屏風上挖空剔槽,“這李懋芳是哪裏人呐?”
    王體乾立時答道,“他是浙江紹興府上虞縣”
    朱由校淡笑道,“怪不得呢!朕說他怎麽跟個紹興師爺似得,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還翻來覆去地來回車軲轆,原來是有這麽個出身在這”
    “趙南星去年就已經被發配代州了,這‘浙黨’的人怎麽還追著他咬啊?都說那周應秋是忠賢門下‘十狗’之首,但去年周應秋會審趙南星的時候,好歹還記得太祖皇帝定下的《大明律》中有‘老幼廢疾收贖’條,姑且還問一聲朕準不準讓趙南星收”
    “雖則那趙南星是‘東林三大君’之一,但畢竟也是七十六歲的人了嘛,太祖皇帝恤刑憫老,早在建國之初,就定下成例,規定七十歲以上、十五歲以下以及廢疾之人,犯流罪以下的均可收贖,朕判趙南星一個‘依律遣戍,不準收贖’,就是放在洪武年間,那也算是重判”
    “這李懋芳倒好,彈劾了孫承宗,還不忘捎帶上趙南星,他知道朕素來憎惡東林黨朋比為奸,他在奏疏中這樣說,不就是想讓朕在一怒之下殺了趙南星嗎?”
    “孫承宗當年去遼東,雖是經了會推,到底也是朕允準的,八十萬帑金是朕從朕的內庫裏劃撥的,尚方寶劍是朕當著滿朝文武的麵兒親賜的,怎麽就變成都是東林黨在暗中作祟了?”
    “當年力推孫承宗入閣,以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主持軍政的,不是那個周延儒嗎?李永貞,你來說說,這周延儒算不算東林黨呐?”
    “聽說魏廣微黑筆所點的《縉紳便覽》,以及崔呈秀進獻給忠賢的那些名錄,什麽《東林姓名》、《天鑒錄》、《點將錄》、《同誌錄》,現在都在你臥房裏擱著呢,朝中各人的進士履曆,譬如某某是誰門生,其父是誰,哪裏人,出自哪科,你應該都是一清二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