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是黨爭又不是黨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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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金口一開,壓力就來到了李永貞這裏,李永貞作為司禮監的秉筆太監之一,心底裏自然也是希望皇帝能拍板讚同魏忠賢所提出的“宦官監軍”的議案,自古就是這樣,太監們或許私下裏有些個麵和心不和,但是在麵對外廷時,卻總是不由自主地抱成一
更何況,天啟六年的司禮監本就是鐵板一塊,魏忠賢試圖將內廷的權力延伸到邊軍,其本質就是把蛋糕做大,李永貞與魏忠賢身處於同一個權力體係中,作為一個“有權分蛋糕的人”,對此自然不會有異
讓李永貞倍感猶疑的,是皇帝的態
李懋芳在奏疏中的彈劾重點,顯然是由關寧軍兵員人數的前後矛盾,進而質疑孫承宗“玩寇、欺君、誤國”,這件事的證據是板上釘釘的,隻要皇帝想查,就一定能坐實其罪
可皇帝卻為了一句“推原南星意,彼謂不可不問者,而力薦其可用矣”,便囉囉嗦嗦地兜了這半天的圈
明眼人都知道,趙南星自去年一倒台,隻要皇帝仍在位,那是斷無重新起複之望了,趙南星是生是死,早於朝政大局無礙了,李懋芳提及趙南星,原也不是欲置其於死地,而是想將關寧軍如今的現狀歸罪於東林黨,以此迫使皇帝下定決
而皇帝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竭力將任用孫承宗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孫承宗既然是皇帝親自選出來的鎮遼大臣,那這一千多萬兩銀子就是皇帝願意花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花自己的錢,那當然是愛怎麽花就怎麽花,誰又敢說半個“不”字呢?
李永貞佯裝皺眉思索,眼神飄過皇帝,悠悠地落到了魏忠賢臉上,魏忠賢似是察覺出李永貞的目光,頂著兩頰的五指血痕將頭一低,擺出一副拒絕與李永貞在禦前打眉眼官司的堅決態
李永貞這時卻忽地心下一亮,兀自暗道,不對!方才魏忠賢已然替他們試探過了,如果皇帝當真不想查關寧軍,那麽在魏忠賢扇自己耳光的時候,皇帝就應該表明聖意,相信關寧軍並沒有虛兵冒餉了,如何反而會要求王體乾口奏彈劾孫承宗的奏疏呢?
那麽皇帝就是想查
李永貞權衡道,或者可以這麽說,皇帝想查,卻不想從黨爭的角度入手去查,黨爭株連太廣,一旦在遼東開了頭,那麽袁崇煥作為孫承宗的學生,則必定要被革職查問,而皇帝方才已將袁崇煥視為“國之股肱”,自然是不願眼見如
再有,如今閹黨占據上風,已有天啟初年東林黨把持朝政之勢,皇帝剛剛利用閹黨擺脫了東林黨的控製,當然不會再重蹈覆轍,而眼下的遼東戰事已成膠著之態,皇帝又如何會讓閹黨的人在遼東一家獨大?
所以皇帝一上來,就先替關寧軍撇清了黨爭的幹係,除了維護孫承宗,便是唯恐閹黨借此事將遼東的官員都換成自己的人,兩黨纏鬥不休,勢均力敵,皇帝才能在深宮中運籌帷幄,穩坐釣魚台,否則,被東林黨蒙蔽,和被閹黨蒙蔽,又有什麽區別呢?
李永貞思及此處,不由心下歎息,魏忠賢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皇帝一猜忌,照樣得自打耳光,他又如何能違逆皇帝的心意呢?
就在李永貞左思右想之際,朱由校又一次地不耐煩了,“今兒你們是怎麽了?一句話的事兒,個個吞吞吐吐好半天,李永貞,朕問你的話,你到底知不知道啊?知道就答知道,不知道就答不知道麽,把朕晾在這兒算怎麽回事兒啊?你再這樣敷衍,朕可要罰你‘提鈴’了”
“提鈴”是晚明宮中一項特有的懲罰,被罰提鈴者,須得每夜提著響鈴,在宮中徐行正步,高聲唱名“天下太平”,聲音的語調必須又緩又長,跟提著的吊鈴聲音相應,一般要從乾清宮門唱到日精門、月華門,然後再一路回到乾清宮前,即使大風大雨也不能避,像這樣的刑罰,累是其次,讓人最害怕的還是在眾人麵前丟了臉,嚷嚷得滿宮裏都知道自己被皇帝降旨責罰
故而李永貞一聽,便不敢再有絲毫猶豫,趕忙應道,“皇爺恕罪,奴婢不過是想在心底將周延儒此人盤算得全乎些,才好回皇爺的”
朱由校反問道,“周延儒此人有什麽值得你盤算的?”
李永貞低頭答道,“奴婢以為,單論周延儒其人行狀,實在不好判斷他究竟是不是東林黨,周延儒連丁兩艱,父母雙亡,他的母親徐氏於天啟二年去世,他的父親周天瑞於天啟五年去世,因此周延儒自天啟二年開始就在家守喪,杜門謝客,與朝中無甚往來,他是萬曆四十一年癸醜科進士,又是連中兩元,一入仕即是翰林院修撰,品秩雖低,卻為清貴之臣,因此他雖被三吳士紳推為‘藝林之冠冕’,但一向無意涉及朝中黨”
“周延儒當年力薦孫承宗時,曾奮筆疾書曰,‘此任非此人不可’,不少人因此便以為他是東林黨人,而依奴婢看,周延儒此舉,實則是出於公心,並非是有所偏袒,倘或真要說這周延儒有什麽偏袒,那他偏袒的,也該是如今的內閣輔臣馮銓,皇爺知道馮銓,馮銓能在二十九歲就被皇爺擢拔入閣,靠的還是廠臣的舉薦……”
朱由校點點頭,“不錯,朕記得他,當時忠賢還勸朕說‘甘羅十二為丞相,我朝卜相亦曾不次用人,不拘資俸’,要說這馮銓呐,也是個少有的大孝子了,天啟元年,奴酋入侵遼沈之時,河南巡撫張我續彈劾他父親河南左布政使馮盛明擅自離任,朕照刑部擬定的意思判了個‘擬杖罷職’,這馮銓當時為翰林院檢討,明知朕在氣頭上,卻硬是上書為父伸冤,稱其父乞休是在未聞遼警之前,朕被他一激,一氣之下,就將他們父子二人皆禠職為民”
“事後想想,朕確實是衝動了點兒,這馮銓十九歲中的進士,那是少年詞林,美容公子,心高氣傲,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當年神宗皇帝靜攝,朕從前還在東宮的時候,就總聽說內官請這馮銓入皇城遊賞,一口一個‘小馮翰林’的喚著,他其實是大可以求宮中宦官替他父子二人說情的麽,但他就是非要跟朕頂這個牛,朕一置氣,他不就得吃教訓麽?後來朕聽說,他父親自被罷官回鄉後不久就因病去世了,心裏倒真有點兒過意不去,恰逢忠賢天啟四年去他老家涿州進香,見他特意侯在路邊披麻戴孝地哭著為馮盛明喊冤,回來就拿了冊《綸扉故事》跟朕舉薦他,朕是存了彌補的意,才讓他當了輔臣,卻不知這周延儒跟馮銓是什麽交情?莫不是也是因為他父親的事情格外憐惜他罷?”
李永貞立刻道,“這倒並不是,隻是因為周延儒也是萬曆四十一年的進士,他與馮銓是同年進士,同樣是少年得誌,又同在翰林院當職,那當然是誌趣相投,奴婢還聽說,周延儒曾與馮銓有同衾之好,還約定了結兒女姻親,馮銓能被起複入閣,仰仗的是皇爺的天恩,甚是不易,倘或周延儒真是東林黨,馮銓如何會與他約為親家呢?”
李永貞說罷,便忍不住瞟了魏忠賢一眼,但見魏忠賢神情凝重,幾不可見地朝他點了下頭,心中這才落下一塊大
果然,皇帝又笑道,“朕也這樣想,隻是科道官總喜歡將一人之功過歸於一黨,真是奇也怪哉,要真以黨爭論,那高第的罪過,可比孫承宗和袁崇煥大得多了,李懋芳在彈劾奏章裏引用的高第的那道奏疏朕記得,那會兒奴酋都打到寧遠城下了,他還在那兒說‘兵馬不敷調兵應援,關外各兵不過三萬,關內又止二萬八千’,那他不這麽說又能怎麽辦呢?他要是不這樣說,手下有兵卻故意不援前線,那朕肯定是要治他的罪了嘛!高第這樣上報兵部,就是預防袁崇煥打贏了,反過來找他的麻煩,他是為了給自己留一條後路,這些科道官倒好,聽風就是雨,什麽都還沒弄清楚呢,就趕著要朕逮人殺人了!
“朕聽這李懋芳的口氣,已經不是在質疑孫承宗離職之前匯報給朝廷的那十一萬七千名關寧軍士兵是假的了,他倒像是在說,恐怕高第現在報上來的這五萬八千名關寧軍士兵也未必都是真的,說不定呢,這整支關寧軍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存在過,從山海關到錦州前線這一路上的士兵全是假的,照他這意思,袁崇煥大概是得了靖康時的‘六甲神兵’了,奴酋一來,便有一群天兵天將從天而降,一文錢不收,就替他把奴酋給打跑了,噯,那這袁崇煥還挺能耐啊,孫承宗要是早兩年回鄉,朕估摸著,這袁崇煥也該進《東林點將錄》了罷?李三才得把他那……嘶!忠賢啊,你們在《東林點將錄》裏頭給李三才封了個什麽號來著?”
魏忠賢湊上前答道,“托塔天”
皇帝一敲鑿子,“對了!是這麽個名號,‘開山元帥托塔天王南京戶部尚書李三才’!朕從前總聽廠臣講《水滸》故事,每次都是講了就忘,忘了又講,這回是又忘”
魏忠賢訕笑兩聲,嘿然不語,皇帝拿《東林點將錄》說事兒,拿不記得《水滸》情節當托辭,也不是一回兩回
所謂的《東林點將錄》,是天啟四年時,由狀元韓敬仿照《水滸傳》一百單八將的方式撰寫而成的一本名冊,後由現任吏部尚書王紹徽將其編輯成書進獻給內廷,魏忠賢在拿到《東林點將錄》後,當即送呈皇帝禦覽,打算從中進讒,巴望天啟皇帝將名單上的東林黨人全部一網打盡,而令人意外的是,皇帝在看過《東林點將錄》之後,竟不記得《水滸》中的托塔天王晁蓋是為何
魏忠賢無奈,隻得又把《水滸傳》第十四回給皇帝講述一遍,當他講到西溪村塔鎮東溪村,把陰鬼趕將過來,晁蓋勃然大怒,毅然過河把石塔抱過來,把陰鬼趕回西溪村的時候,皇帝竟高興得拍掌稱快,大讚其勇,魏忠賢一看自己弄巧成拙,連忙掩卷敷衍,沒敢再讓皇帝看他手裏的名單,於是朝中的東林黨便奄奄一息地活到了現在,直至活出了一個東林門生袁崇
王體乾見魏忠賢不言語,愈發覺得聖心難測,他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那李懋芳的這道彈劾奏疏,皇爺便留中不發了?”
朱由校又磕了一記鑿子,“不!這道奏疏你必得替朕駁回去,你這麽駁他,‘關門兵數多寡,眾目難逃,尚有經管各官,如何專責樞輔?俟虜退,查核自明”
王體乾一愣,似乎沒料到皇帝會突下禦旨,一麵趕緊抬手磨墨濡毫,一麵將奏疏上作為記號的那一寸長的白紙迅速撕下,這也是內廷議政的老規矩,凡是須得傳票、改票的奏疏,除了代表皇權的朱批之外,不得留下任何痕跡,畢竟權力的運作機製越是神秘,則越能使得底下人心生崇
魏忠賢忍不住提醒道,“皇爺,倘或駁斥了李懋芳,那這道彈劾奏疏可是必定要抄發邸報”
朱由校滿不在乎地道,“抄發邸報就抄發邸報,公道自在人心,朕的老師一輩子堂堂正正,朕是在為他清洗不白之冤,他難道還瞧不出來?”
魏忠賢這下是真不知該如何把握皇帝的心思了,“奴婢是怕物議沸騰,總有那一等無知小民,在茶樓酒肆之中聽了一耳朵奏報,就斷章取義地當成‘朝廷秘聞’到處傳謠,奴婢還請皇爺給個準信兒,倘或東廠的番子遇到這等信口雌黃的無賴之徒,詆毀了帝師清譽,那究竟是抓,還是不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