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用謠言倒逼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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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忠賢這一問可謂是居心叵測,倘或皇帝答“抓”,那他定會想方設法地將抓捕傳謠者一事鬧得人盡皆知,讓孫承宗百口莫辯,越描越黑,倘或皇帝答“不抓”,那將來流言蜚語漫天飛之時,東廠可不為此事負
    李永貞看向皇帝,皇帝手中的動作依舊行雲流水,沒有絲毫滯澀,“忠賢啊,這就是為什麽你總是比東林黨棋差一著的緣故了,因為你就是不相信‘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咳!朕的意思是說啊,你不懂得利用輿論的力量,這就不如東林黨高明,所以你向朕要了七萬兩銀子給家鄉修繕一下城池,就被罵作董卓了,東林黨在遼東不清不楚地花了朝廷一千多萬兩銀子,照樣大把的人體諒他們委屈不容易,誇他們是公忠體國,這就是你不相信輿論力量的結果,你得好好地自我反思一”
    魏忠賢見皇帝並沒有直接給出一個明確答案,再接再勵地追問道,“奴婢著實不解皇爺深意,還請皇爺明”
    朱由校伸過手,慢悠悠地拿起了一把錘子,“朕舉個例子啊,就說這李三才罷,神宗皇帝當年增設礦稅的時候,你知道李三才是如何直言奏呈的嗎?‘皇上愛珠玉,人亦愛溫飽;皇上愛萬世,人亦戀妻奈何皇上欲黃金高於北鬥,而不使百姓有糠秕升鬥之儲?皇上欲為子孫千萬年,而不使百姓有一朝一夕?試觀往籍,朝廷有如此政令,天下有如此景象而不亂者哉’,真是如撻如鞭啊,昔年海瑞罵世宗皇帝也不過如此,但是李三才的官聲卻比海瑞要好,你知道為什麽嗎?就是因為李三才與東林黨的首創者顧憲成交好,顧憲成人雖在野,卻一直利用東林書院操縱輿論,世人見推轂李三才的都是東林黨中的一時名臣,便也以李三才為賢臣”
    “萬曆三十八年時,內閣缺人,科道建議讓李三才入閣補缺,東林黨和浙黨便由此針鋒相對,工部郎中邵輔忠彈劾李三才‘大奸似忠,大詐似直’,羅列其‘貪、偽、險、橫’四大罪狀,接著,部官禦史紛紛上疏,或譽或毀,或劾或救,聚訟交章,洶湧不息,你知道李三才是如何應對的嗎?他讓顧憲成寫了兩封信,一封寄給內閣首輔葉向高,另一封寄給吏部尚書孫丕揚,並將這兩封信的內容另外謄抄了一份,寄給了禦史吳亮,吳亮因與李三才相交甚篤,便將顧憲成的這兩封信附入了‘邸報’,將李三才反對神宗皇帝派遣礦鹽稅使搜括百姓,上疏極言礦稅之害的諫言公之於眾,致使朝野大嘩,成功將李三才是否入閣的爭論引向了全國,忠賢啊,倘或你有李三才操縱輿論的一半本事,你早就是人如其名”
    魏忠賢一下子明白了,“奴婢懂了,皇爺表麵上是駁了李懋芳的奏疏,其實是想將李懋芳的奏疏公布於天下,萬曆年間,百姓苦於礦稅,因此對李三才反對礦稅之論交口稱讚,而如今呢,皇爺為充遼餉而重開商稅,那麽但凡是要交稅的升鬥小民,便一定會對遼餉的花費去向議論紛”
    朱由校用手中的錘子往鑿柄上錘去,這是晚明木匠慣用的一種“打眼”技巧,左手握鑿,右手持錘,鑿子兩邊晃動,就能把木屑從孔中剔出來,“不錯,這就叫輿論,當年李三才用此方法希求入閣,神宗皇帝隻能不管不問,緘默以對,既不批準李三才入閣,也不答複對李三才的彈劾奏疏,最後李三才連上十五封奏疏請辭乞休,神宗皇帝仍是不理不睬,使得他隻得不聲不響地自行掛冠而去,朕雖恨東林黨屢屢以輿情操縱國之名器,但也不得不承認,在有些時候,用‘謠言倒逼真相’這一招,確實好”
    魏忠賢趕忙道,“難怪皇爺在天啟三年就削了李三才的官籍,去年又讓奴婢燒毀了東林書院,既然皇爺發了話,那奴婢便交代下去,往後在民間遇見議論遼餉的,一律不抓不問,皇爺以為可好?”
    朱由校放下錘子,揮了揮手道,“你看著辦罷,噯!你們都說小民無知,朕卻不以為意,老百姓對政治冷感,也不在乎朝堂上的袞袞諸公是忠是奸,這是正常的,因為他們手中沒有權力,即使知道了其中的是非黑白,也沒有能力去改變,可即便如此,一旦當他們遇到切乎自身利益之事,也一定會盡力為自己發聲,所以當年海瑞去世的時候,才會出現南京城萬人送葬的場麵,‘物不平則鳴’嘛,百姓又不是牛馬豬狗,不要總是剛聽民間議論了幾句時政,就說他們是在傳謠造謠,讓人說話,天塌不下”
    “李三才當年能讓百姓都站在他那一邊,除了礦稅確實盤剝太狠之外,就是因為在這之前,內廷總是一味堵塞言路,使得李三才為民請願的奏疏上不了邸報,所以後來邸報上出現與先前官方渠道截然不同的言論時,立刻便引起了軒然大波,李三才可惡歸可惡,但這種現象還是值得深思的嘛,要朕說呢,這朝廷的賦稅,既取之於民,自然也應用之於民,百姓的確比朕更有權知道賦稅的去向,那朕又何必藏著掖著呢?讓百姓監督朝堂諸公,朕也能做”
    魏忠賢從善如流地道,“皇爺真是天縱英明,這世上的事,果真沒一件是皇爺解決不了”
    朱由校搖頭笑笑,忽然轉了話題道,“對了,這袁崇煥不是遼東按察使嗎?他好不容易打了個勝仗,怎麽不為自己上奏表功啊?”
    王體乾擱下朱筆,回道,“是有一封,不過是乞請終製的,奴婢正要跟皇爺提呢,想來皇爺也該是駁回去”
    朱由校讚同道,“當然是該駁回去了,雖說袁崇煥的那三年孝期還沒過,這仗一打完,他再請終製也是情有可原,但朝廷有命,他合該移孝作忠,為朕分憂,這樣罷,為嘉獎他的一片忠心,朕給他升官,他如今是正三品遼東按察使,朕再給他加一個正四品右僉都禦史的頭銜,並專理軍務,你們說如何啊?”
    此言一出,除了執筆速記禦旨的王體乾,餘下五人皆一臉訝然,過了好一會兒,魏忠賢才試探著開口道,“這……皇爺給他都察院右僉都禦史的銜,那就是有意讓他開府建牙,去接孫承宗的班了?”
    朱由校幹脆利落地道,“沒錯!朕正有此意,倘或他能體察朕的苦心,朕不日還想升他作遼東巡撫呢,怎麽?你覺得朕對他榮寵太過了是嗎?”
    晚明的巡撫雖然在事實上已經成為地方一級行政機構,但在編製上仍屬都察院都禦史們的“外差”,舉凡地方政務、軍務、財務,以及與此有關的一些特殊事務如鹽政、茶政、馬政等等,均由這個係統掌管,無論其頭銜是總督、總理,還是巡撫、撫治,或是經略、巡視、提督、讚理等,乃至兼官兵部尚書或侍郎,最終仍是都察院的右都、右副都或右僉都禦
    這個“右”,既是為了使官名整齊劃一,也是為了強調督撫和都察院在編製上的隸屬關係,無論加官多大,仍比都察院的掌院“左”都禦史差一個等級,且以明末的政治生態而言,科道言官為清流,其流品高於一般地方官,給外派大員加都察院禦史銜亦有顯示尊榮之說,因此朱由校這一次給袁崇煥的任命雖然是正三品的官職加正四品的銜,但是這一頭銜出自都察院的巡撫係統,那就是預備要給袁崇煥升官開府的意思
    魏忠賢如同挨了當頭一棒一般,頓覺堵心,他原以為皇帝放任民間議論遼餉去向,就是不再信重孫承宗了,沒想到皇帝前腳剛讓他對傳謠之人“少捕慎捕”,後腳一轉頭就升了袁崇煥的官,這可真是君心難測呐,他還想趁著皇帝批判李三才之際,見縫插針地推薦幾個自己的心腹
    可皇帝這樣一問,他也不好酸著臉說皇帝反複無常,於是隻能應道,“皇爺這樣做,自有皇爺的理由,奴婢如何敢指摘呢?隻是我朝內外官升遷素以‘考滿’為準,出仕滿三年即為一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黜陟,這袁崇煥在七年之內,就從一個七品知縣升到了從二品巡撫,是不是有點兒……太快了?”
    朱由校眨眨眼,道,“被你這麽一說,他升官的確是升得有點兒快了,可朕還要倚仗他去徹查關寧軍呢,這官位要是不給實了,他心裏總是惴惴不安,今兒要回鄉,明兒要守孝的,司禮監得一次次地拿他的奏疏來議,朕還得一次次地挽留他安撫他,隔一陣就要哄他一回,你們不嫌膩味,朕還嫌膩味呢,所以朕給你們減少工作量,幹脆就給他這麽一個科道的頭銜,那這袁崇煥現在在名義上,就算是都察院的人了,他有了監察之權,朕再命他核實關寧兵額,總是順理成章的”
    魏忠賢想了一想,方才了悟道,“原來皇爺方才所說的‘用謠言倒逼真相’,是想用孫承宗身上的謠言,倒逼袁崇煥查出真”
    朱由校笑道,“你才反應過來?關寧軍被彈劾虛兵冒餉,最著急的應該就是袁崇煥,朕現在給他升了官,他就該更著急了,因為他還得靠朕給他撥軍餉呢,朕要是借‘冒餉’之名,把關寧的軍餉給少了短了,他還怎麽奪回遼東失地?又怎麽為孫承宗正名?既然他比朕還著急,那就讓他自查自糾罷,這天下的悠悠之口,朕就交給他自己去堵”
    魏忠賢問道,“那倘或袁崇煥查而不糾,或是不查不糾,或是他根本不在乎孫承宗的清譽,那又該如何是好呢?倘或此次袁崇煥自查自糾之後,關寧兵額依舊有所出入,皇爺又能作何主張?”
    朱由校再一次無視了魏忠賢的問題,“忠賢,你知道現在外邊都在傳朕什麽嗎?朕聽說,外麵都在傳,說朕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昏君,說之所以這一回奴酋會進攻寧遠,是因為朕妄聽奸臣之言,要將關外四百裏的土地全部拱手送給奴酋,還說此次遼東大捷,是全賴袁崇煥獨臥孤城,死守不退,誓要與寧前道共存亡,否則這奴酋打下了寧遠城,不日就要直抵山海關”
    魏忠賢道,“皇爺,您別焦心,這一聽,就知道是東林黨製造出來的謠言,跟您先前提的李三才在萬曆年間利用朝野輿論謀求入閣的故事是如出一”
    朱由校淡淡道,“可將錦州、右屯、大淩河三城之兵撤歸寧遠,的確是出自朕的主張,當時柳河一敗,朕以為建奴摸清了關寧軍的實力,必然會在寒冬之時大舉進犯,於是便聽從了兵科給事中李魯生的建議,下旨要求回撤錦州、右屯,堅壁清野,以免我方的物資人口白白流失到建奴手中,這是去年九月份的事,你也不必強行為朕開脫,奏疏上的朱批都明明白白地寫著呢,你要忘了,就叫王體乾再找出來念一念,約摸一個月後,高第取代孫承宗任遼東經略,提出將錦州、右屯作為前鋒遊哨之地,夏秋無事則防護屯種,入冬遇大敵則歸並寧遠以便保守,他的這項主張,朕也是允了”
    “所以就事論事來說,這外麵的謠言還真不能算是什麽謠言,確實是朕誤判了形勢,才導致袁崇煥在前線陷入那樣被動的處境,這件事是朕對不起他,朕必須得承認,其實以當時的情形而言,袁崇煥又何嚐不知錦州、右屯、大淩河這三城是守不住的,但是他依舊在奏疏中堅持對朕說,‘三城屹立,死守不移,且守且前,恢複必可’,他這樣硬頂,就是為了跟朕賭這一口氣,就是想證明柳河之敗不過是一次意外而已,想證明孫承宗修建關寧錦防線的戰略是正確的,想證明朕沒有信錯人,為了孫承宗,袁崇煥都已經能明著抗旨不遵了,他如何會不在乎孫承宗的清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