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極說這話時臉是苦的，他弓著背，望著亭外來來往往的身影，一手在那“萬字炕”的坐墊上胡亂劃拉著，看起來憔悴極了，簡直望之不似人
    倘或朱由校看見此時的皇太極，絕對會大吃一驚，曆史上這位大名鼎鼎的的清太宗怎麽會比他這個穿越者還要灰心喪氣？
    天啟六年就是這麽一個奇怪的局麵，明清雙方都覺得自己這邊快要亡國了，隻能熬過一陣是一陣地捱著，巴望著熬過這一陣就能把對方給耗
    與綁定了“國父”係統的朱由校不同，皇太極的絕望感還要更深一
    朱由校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大明會在一六四四年滅亡，他有一個目標在那裏拽著他，讓他鼓著勁兒在大明的下坡路上拚命踩刹
    而皇太極卻像是活在一座建造在結冰湖麵上的水晶城堡裏，他雖然可以在這城堡裏揮斥方遒，盡情地當他的四貝勒小王
    但他眼見這冰麵一日複一日地消融，裂縫一天接一天地增
    明知要不了多少時日，他的庇護所就會轟然倒塌，伴隨著一聲巨響，連同整個後金汗國一起沉入湖底，他卻無能為力，隻得這樣眼睜睜得挨著
    所以皇太極並不反感範文程的“勸諫”，他也被饑荒折磨得不輕，知道範文程的絕望感或許比他還要深
    範文程聞言卻笑道，“奴才不會這樣說，因為‘民心’是最不可靠的東西，百姓就猶如牛羊，平生所求，無非是找到一個好主子為其耕耘，再求得吃喝而”
    “‘民心盡失’這四個字可以放在我大金，也同樣可以放在明國，隻要四貝勒您能開恩多給一口吃的，就有的是百姓會追隨您，這沒什麽可值得擔心”
    “但是即使不考慮百姓，奴才也可以預測，將來大汗去世後，大汗在遼東推行的這一套國策定然也是人亡政息，落得一個人走茶涼的局麵，無論大汗屠殺了多少人，他總是贏不了”
    皇太極一拍右邊的迎枕，道，“這我倒是要洗耳恭聽了，父汗殺了這麽多漢人，為何你還會斷定父汗在將來，依舊會是人亡政息呢？”
    範文程回道，“因為奴才知道，大汗所謂的‘反漢’，並不是真的反對漢人，而是反對漢人這一套文化製度所產生的腐敗與不”
    “大汗在遼東想建立的，是一個沒有窮富之分的‘地上天國’，在那樣的國度裏，漢人總是耕地，女真人總是打仗，每人總是六鬥口糧、三件衣服，大家都窮成了一個模”
    “主子與奴才永遠相親相愛，大家知足常樂，其樂融融，譬如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孔聖人想要恢複的周公”
    “大汗以為隻要消滅了貧富之差，就能徹底消除貪汙腐敗，消除明國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弊”
    “女真人就永遠會驍勇善戰，英勇無敵，大金就能千秋萬代地按照大汗製定的這一套規則流傳下”
    “大汗以為他把反對他的漢人都殺光了，大金就不會重蹈明國的覆轍了，這簡直是無稽之談！”
    “‘地上天國’是永遠建不成的，無論大汗殺了多少漢人，都不可能達成他的目”
    “一旦大汗去世了，大金就必須麵臨一場改革，因為如果不能打開朝鮮的貿易渠道，光靠屯田和剝削漢人，那是沒有足夠的經濟來源去支持軍隊”
    “即使八旗再強大，隻要明國能在財政上緩過一口氣，無論其如何腐敗，僅憑明國的體量，就能慢慢將我大金空耗致”
    “而大金一旦進行了改革，就必須將目前的製度統統打碎，再重新建立一套嶄新的國家管理體”
    “否則，明國還沒有打過來，我大金自己就先行崩潰了，當然了，大汗可以不在乎大金，但四貝勒明鑒，奴才可是愛我大金的啊！”
    範文程說著說著，眼眶一熱，差點兒沒流下淚
    他老範家祖祖輩輩吃的都是大米白麵，從宋朝開始端的就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架
    沒想到一朝行差踏錯，就把從祖父那一輩就積攢下來的產業都送給韃子圈地去
    要說這韃子當真天縱英明，殺伐果斷，是古往今來少有的明君聖主，那這家產捐得也值當，好歹算入了原始
    誰曾想這遠處一瞧是位老汗王，湊近一看竟是個小嬌
    小嬌妻用盡一生建造起水晶城堡，就為了給他死去的愛人圓一場不可能完成的美
    明明城堡內外已然是餓殍遍野、屍山血海，但小嬌妻為了不打擾他愛人生前的故鄉，寧願讓自己的畢生心血毀於一旦，讓城堡內外的所有人給他的愛人陪葬，也不願試圖去挽救這搖搖欲墜的堡
    範文程恨這“小嬌妻”真是恨得咬牙切齒，比對讓他淪落為包衣奴才的那個“老汗王”還要恨上一萬
    他可是要建功立業萬世流芳的，才不想死得這樣不明不
    他寧願自己是為拯救這座水晶城堡而英勇犧牲的，也不願成為這小嬌妻愛情故事中那默默無聞的一角背
    皇太極開口道，“你怎麽能說父汗不在乎大金呢？父汗若不在乎大金，那又何必反明稱汗呢？
    範文程回道，“以史為鏡，武則天建周稱帝，將李唐宗室屠戮殆盡，可她臨終前，卻下詔廢除了自己的帝號，與唐高宗合葬在了一”
    皇太極扯了扯嘴角，“武則天是女人，雖然她當了皇帝，可她總還是被馴化”
    範文程道，“大汗其實也早就被李成梁給馴化了，四貝勒，您難道看不出來嗎？大汗跟武則天一樣，他從來沒有想過要當一個能推翻大明的皇”
    “倘或大汗這次當真打下了寧遠城，那北京就近在眼前了，可以我大金現在的窘困情形，是根本不可能入關定鼎”
    “關內的領土就好比一口肥肉，吃不下又吐不出，隻能含在嘴裏，那是很危險”
    “大汗之所以放著要緊的朝鮮不打，非要去打寧遠城，就是因為他根本沒有入關的打”
    “武則天臨終前既不願當武周的皇帝，也不願當李唐的太上皇，她隻想當唐高宗的皇後，大汗亦是如”
    “大汗能自發地為李成梁守三年的孝，能為李成梁的身後名打算，能害怕因為自己是亂臣賊子就連累李成梁，就是大汗已然被馴化的證”
    “您聽說過成吉思汗有為了前金的哪一位皇帝守孝三年的事嗎？真正的人君雄主，怎麽會為了‘亂臣賊子’這四個字便羞於承認自己的野心？”
    皇太極這下明白了，“我懂了，你想幫我爭汗位，是因為你覺得父汗的這一套行不通，非得用你們漢人的那一套才能”
    “而如果我接受了你為我爭汗位，便一定會拉攏漢人，提高漢人的地位，改變國中的現有秩序，你的目的就是這個罷？”
    範文程叩頭道，“不錯，這場改革或許非常痛苦，但四貝勒若想入關稱帝，這卻是目前唯一的一條途”
    “明國現在有的問題，大金在將來也一樣逃不過，貝勒們跟明國的官吏在本質上並無分”
    “他們如今不似明國的官吏那般消極腐敗、醉生夢死，無非是因為他們還不曾嚐到權力的滋”
    “隻要能讓貝勒們享受到明國官吏能享受到的榮華富貴，他們如何還會像大汗一樣‘反漢’？恐怕是他們反過來去爭著搶著地效仿漢人還來不及呢！”
    範文程一麵說著，一麵兀自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在雪花中輕飄飄的，聽起來還像少年人一樣年輕，仿佛他十八歲考中大明秀才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笑
    “現在大汗分封什麽‘四大貝勒’、搞什麽‘八旗共議國政’，那些都是假的！”
    “大汗在明國當了這麽多年的官，卻還是沒有領悟權力的真諦，真真是可笑至極！”
    “軍權若是能抑製皇權的集中，那這天下如今，恐怕還停留在戰國春秋的百家爭鳴之”
    沒錯，這就是範文程對努爾哈赤的報
    讀書人報複起人來，跟一般沒文化的人不大一
    範文程不搞“匹夫一怒，血濺五步”這種小兒伎倆，他已經脫離低級趣味了，他發動的是心理攻勢，尋求的是精神上的占領和謀
    努爾哈赤今年已經六十七歲了，他所看重的已經不再是注定為時不長的壽數，而是他畢生所奮鬥的事
    努爾哈赤想建立的是一個以女真人為尊的國家，這個國家八旗共主、四王議政，永遠不會像漢人的國家那樣發展出一個唯我獨尊的皇帝，永遠不會像漢人的國家那樣腐化墮落、充滿了各色各樣的文人地主士大
    範文程要毀的就是這個根基，他是用精神摧毀來報
    他想讓努爾哈赤所看重的子子孫孫都參與這場毀滅行動，因此他在這裏平心靜氣地當奴才，潤物細無聲地在後金內部發展出一個又一個像皇太極和嶽托這樣的“親漢派
    努爾哈赤最厭惡漢語、漢人、漢文化，範文程就偏偏要讓努爾哈赤的子子孫孫都不得不學習漢語、重用漢人、適應漢文
    努爾哈赤掠奪了老範家祖祖輩輩的基業田產，範文程就想方設法地讓努爾哈赤的子子孫孫都變成精神漢
    留著金錢鼠尾也一樣講漢語，剃發易服了也一樣覺得自己是漢人，範文程心裏那宏闊遠大的報複計劃一定囊括了這樣的美好圖
    讓皇太極獲得汗位，就是這個計劃的其中一
    隻要後金中的“親漢派”足夠得多，那努爾哈赤定下的種種規章製度就一定會在將來發生更
    因為努爾哈赤定下這樣嚴苛的國政，就是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子子孫孫在將來被漢人反客為
    可即使努爾哈赤再厲害，他也不可能活個千年萬年不
    如果努爾哈赤死了，繼承他事業的子孫卻把他留下的女真精神給徹底毀滅了，跟漢人合起夥來反過來欺瞞自己的女真祖宗了，那範文程的報複就得逞
    對，這應該就是對努爾哈赤來說最狠毒的報
    範文程不但要利用努爾哈赤的子孫，更要用人性中的貪欲與權力欲奴役努爾哈赤的子
    雖然女真人奴役了範文程的身體，讓他改頭換麵、剃發易服，但是他沉著冷靜、毫不氣餒，照樣水滴石穿、愚公移山地從精神上把他的女真主子給反奴役
    皇太極若是當了下一任大汗，並且重用了漢人，他範文程就能向後世所有人證明，女真人和漢人並無區別，甚至女真人比漢人更奸更貪更狡詐，比漢人還要卑劣一萬倍，
    努爾哈赤讓範文程剃發易服，他範文程就反過來讓努爾哈赤的子孫去重新建立一個擁有著漢人內核的新王朝，這個新王朝的一切都是從漢人那裏來的，卻長著一張愛新覺羅氏的麵
    這真是殺人誅心也不過如
    皇太極審慎地打量了範文程一會兒，幽幽地道，“那你怎麽能確定，我就是那個能改革大金的英主呢？”
    “若按照漢人的說法，講究立嫡立長，你就該去找大貝勒，他的生母是漢人，你應該跟他更投緣才”
    “若是按照關外的傳統呢，那就該參照蒙古人，蒙古人的傳統是‘幼子守灶’，那你該去找大福晉啊，她三個兒子正是需要教導的年紀，應該正缺你這樣一位博聞強識的漢人師”
    “若是既不依漢人，也不參照蒙古人，那……嗬！我大金是馬上打下來的江山，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基業，若想要改革，那主要還是得看八旗在誰手裏，誰手裏的人多，那就該聽誰的”
    “你想幫助我奪得汗位，又有這樣的一番誌向，那很好，可你現下不過是鑲紅旗下的一個包衣奴才，你又有什麽本事能整合八旗去完成你說的改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