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宮府一體不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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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由校這冷不丁地一發作,不止內閣四位輔臣,連魏忠賢也跟著雙膝一軟,情不自禁地跪了下來,衝著皇帝連連磕頭道,“皇爺息怒!皇爺息怒!”
    一片請罪聲中,馮銓抬起手來,慢慢地揩去麵上那一道被銅尺劃出的血痕,在白瓷般細膩的臉頰上留下一長條細細的血色陰影,“皇上說‘宮府一體’,可真是折煞臣等”
    朱由校冷眼看他動作,馮銓這一擦一拭之間,成功地把他自己和朱由校穿越前的熟人給分割成了兩個人,馮銓實在是美得驚心動魄,一個男人能美成這樣簡直堪稱是造孽,“馮卿何出此言呐?”
    馮銓不鹹不淡地回道,“昔年太祖皇帝罷中書省而設六部,惟恐相權之不散,而嚴分宜以來,內閣合六部而攬之,惟恐其權之不”
    “散則互鈐,權臣不得行其私,國家之利也,聚則獨製,各人不得守其職,權臣之利”
    “而自嘉靖、隆慶年間之後,分宜嚴嵩)、新鄭高拱)、江陵張居正)等人,廣布爪牙,要結近侍,以閣臣而假天子之威”
    “乃至頤指百僚,使得朝中無敢與之相抗者,故而‘宮府一體’之辭,往往是謂閣臣竊權行私之”
    “然臣雖與內廷相善,實不敢以一人自專,遇事必計議而後請行,本下必商確而後擬票,從無操政柄以擅權,竊威福以亂政之念,還望皇上明”
    朱由校聽得馮銓提及嚴嵩、高拱、張居正這三位嘉靖、隆慶、萬曆朝的權相,立刻便意識到馮銓這是在變著法兒地替內閣朝自己訴
    自張居正之後,內閣輔臣多是軟熟之人,雖有結好君主之心,卻缺乏前輩首輔那樣專決票擬的自信和能
    因為當皇帝的意誌與“朝論”、“公議”常常處於對立的狀態時,內閣作為溝通皇帝與外廷的橋梁,其政治態度至關重
    閣臣如果調和矛盾,或與外廷同氣連聲,能夠贏得輿論的讚譽,卻有失去皇帝信任、削弱內閣事權的危險,而如果試圖結好於上,就難免遭到擅權之
    故而馮銓與魏忠賢如何親厚,也不敢貿然認下“宮府一體”的考
    平心而論,馮銓的難處在晚明閣臣中確實客觀存在,但是朱由校就偏偏不吃他這一
    何況原主的記憶告訴他,馮銓方才所提及的“相權聚散論”,是出自昔年顧憲成之
    “馮卿引用顧憲成之言,甚是不”
    皇帝轉過頭,衝著魏忠賢指了指那把被他擲出去的銅尺,“如今早已不是萬曆年間光”
    魏忠賢躬著身子,膝行至馮銓身旁,將銅尺撿起,又挪動著膝蓋折返回禦案前,恭恭敬敬地將銅尺放置回講義之
    “萬曆朝‘倒張’之後,閣部之爭甚囂塵上,東林黨與齊楚浙黨並起分立,導致政府不能持權,而台省持之,為什麽呢?”
    “因為我朝大臣一旦被彈劾,便需要上疏自辯請辭,而張居正身死後,六部常常以‘擅權’之名指責內閣,並抵製閣臣侵奪六部權柄,以致於閣臣常常被彈劾問罪,內閣無人秉筆擬”
    “到了國本之爭愈演愈烈時,內閣又與吏部互相鬥爭,通過把持京察與言路來黨同伐異,神宗皇帝因厭惡群臣黨爭紛擾,且不喜部分閣臣附和外廷上諫,隻得將奏疏大量留”
    朱由校眉眼一動,一隻手撫上那柄銅尺,馮銓臉上的血跡還留在尺身上,摩挲間升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
    “但現下,東林黨已然被盡逐出朝,六部、言路,無一與內閣相左,馮卿還這般叫苦連天,真是好沒道”
    馮銓見皇帝緊盯著自己不放,不由一陣氣苦,“東林邪黨被摉剔根株,乃是皇上天縱英明,然聖人雲,‘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
    “太宰吏部尚書王紹徽)與大司馬兵部尚書王永光)皆執奏反對內臣鎮遼,臣等順應輿情,聯名上疏,也是為了……”
    朱由校舉起銅尺重重一拍,直接拍出了驚堂木的氣勢,激得殿中眾人猛地一凜,“馮卿拿聖人之言搪塞朕,莫非是忘了昔年廠臣舉薦之恩了嗎?”
    “‘巧言令色,鮮矣仁’,這難道不也是孔聖人的話?朕先前因你之謀,將熊廷弼傳首九邊,還杖殺了禦史吳裕中,這算不算‘以言舉人,以人廢言’?”
    皇帝站了起來,握著銅尺出了禦案,漫步行至馮銓跟前,用尺頭挑起了他的下顎,“還是說,馮卿以為自己令儀令色,篤定朕舍不得殺了愛卿,便可以在朝中肆意妄為了?”
    馮銓一下子漲紅了臉,他平生最恨別人因他容色出眾而輕薄調戲於他,偏偏皇帝所用“令儀令色”一詞,是出自《詩經》中的那一句“仲山甫之德,柔嘉維令儀令色,小心翼翼
    昔年仲山甫以平民之身受薦而入周王室,因其品德高尚,能力出眾,而位居百官之首,封地為樊,於是周宣王命仲山甫築城於齊,並令賢相尹吉甫作詩送
    故而《詩經》中的這首《烝民》是讚揚仲山甫所具有的種種美德,與無與倫比的崇高品
    皇帝從中引用,大麵上倒也算不得孟浪,隻是馮銓自知絕色,到底是羞憤難當,又不得立時發作,便訥訥回道,“皇上殺熊廷弼,是因熊廷弼丟失疆土,下獄後又賄賂東林黨人,臣何德何能,竟能左右聖意?”
    馮銓蠕動著嘴唇,忙忙地朝魏忠賢投去求救一瞥,卻被皇帝反手一尺,正中方才麵頰擦傷處,“馮卿這就是信口雌黃”
    “去年熊廷弼在獄中時,馮卿先令監察禦史卓邁上宜急斬熊廷弼疏,爾後又將京城書坊中所售之《遼東傳》藏於袖中,帶入宮中,於日講時拿出,並對朕道,‘此書為熊廷弼所作,流傳市上,希圖為自己開脫”
    “於是朕一怒之下便下旨斬殺了熊廷弼,這難道不是馮卿意欲操政柄以擅權?再有,禦史吳裕中是熊廷弼的同鄉兼姻親,馮卿明知吳裕中同情熊廷弼,便故意命人傳出流言,說朕有意要罷免次”
    “吳裕中聞言,便上疏彈劾了丁紹軾,馮卿趁機又暗示忠賢,說這吳裕中是熊廷弼至親,彈劾次輔,是誌在為熊廷弼報仇,不可輕放,忠賢聽了這話,哪有不告訴朕的道理?”
    “朕見吳裕中欺肆狂悖,詆辱大臣,自然生氣,判了吳裕中杖一百棍,並革職為民,後來午門前行刑時,是王體乾監刑,當著一幹人喝令重打,將那吳裕中打得血流如注,皮肉糜爛,骨皆寸折,難道不是馮卿私下授意?”
    “朕聽說,吳裕中被打死之前,在昏沉之中,依舊口呼‘天子聖明’,這難道不算馮卿竊威福以亂政?別以為朕不知道,‘行廷杖,興大獄’,就是馮卿給忠賢出的主意,汪文言入詔獄後,許顯純對其如何刑訊審問,也是一一要向馮卿請”
    “馮卿為了向忠賢示好,曾屢屢致書於內廷,忠賢為籠絡馮卿,也嚐回複道,‘宮府原無二致,忠孝出於一原’,那麽朕就好奇了——”
    皇帝一揮手中銅尺,往馮銓麵孔上又重重地笞打一記,“怎麽馮卿假天子威福打殺政敵時,不曾批駁‘宮府一體’,朕要馮卿燮理陰陽,調和內外時,馮卿倒抗辯起‘宮府一體’了?”
    兩記尺頭打下去,馮銓那皎白如玉的臉頰上迅速浮現出兩道腫
    啟明見狀,趕緊去拉朱由校握著銅尺的那隻手,「宿主!可以了,可以了!再打就要打出仇來了!」
    朱由校淡定回道,「放心!我是專業演員,下手輕重都是經過一場場戲練出來,他這臉上的傷也就是看著唬人,過兩天就沒事兒」
    啟明道,「不就是內閣幫著外廷說話,沒幫著你嗎?宿主你把道理跟他們講清楚就成了,又何必動手呢?」
    朱由校解釋道,「一來,經過你方才的科普,我已經知道了這馮銓是個漢奸,既然他在曆史上都投降滿清了,那我作為他名義上的舊主,懲罰他不是應該的嗎?難道我應該像多爾袞一樣毫無偏見地厚待他嗎?」
    「二來,人不可貌相,根據我現在掌握的信息來看,這馮銓就是個首鼠兩端,睚眥必報的小人,俗話說得好,‘凡媚上者,必欺下’,對付這種欺軟怕硬的小人,就得比他還要強硬,才能教他心服口」
    「三來,雖然我今日斥責內閣的目的是給魏忠賢壯聲勢,但這馮銓是魏忠賢的鐵杆死黨,我把他訓斥一頓,也是為了敲山震」
    「曆史上的閹黨能成事,還不是仗著明熹宗寵信他們?他們要做的,應該是順著皇帝的心意,極力鞏固我對他們的寵信,而不是反過來借著我對他們的信任肆意欺君罔」
    馮銓聽不見朱由校的意念,隻見天子冷冷地瞧著他,一時竟也顧不上疼痛,垂眼回道,“皇上,自有內閣以來,絕無一人獨任之時,閣臣職司票擬,無不使同列與”
    “合眾人之力以為力,合眾人之見以為見,是乃首輔之責,臣豈敢越俎代庖?皇上若以為臣等不能膺服眾論,不如將臣等盡數罷黜,如此當廷麵笞重臣,恐怕有失體”
    朱由校一怔,握著銅尺的手慢慢地放了下
    啟明立刻安撫道,「宿主,你別生氣,從馮銓的視角上來看,他說的也有道理,內閣聯名上疏,也不是他一個人能決定的事情,你就對著他一個人瘋狂輸出,他肯定覺得你是在借題發」
    朱由校回道,「我沒生氣,我就是覺得這人膽子挺大的,他是我從穿越到現在,第一個敢當場諷刺皇帝沒事找事的人,雖然我確實是在故意找他的茬,但是這馮銓敢指出這一點,倒是也挺了不起」
    啟明見朱由校當真沒生氣,笑著科普道,「其實這馮銓並不是單單在你麵前才敢這麽頂牛,曆史上他投降滿清之後也是這個樣」
    「東林黨和閹黨的針鋒相對一直持續到了順治朝,這些士大夫被多爾袞收用之後,還是照著前朝的黨爭立場互相鬥來鬥」
    「順治二年,原東林黨人吳達上疏彈劾馮銓,他認為馮銓乃奸相,唯恐誤國,請求多爾袞立彰大法,戮之於市,並將馮銓之罪頒布天」
    「多爾袞之前沒處理過類似情況,對此極為重視,決定親自審理此事,他命令馮銓與吳達當場對質,馮銓身為降臣,竟毫無愧色,逐條反駁,言之鑿」
    「最後,多爾袞不但偏袒了馮銓,認為所劾諸事俱無實跡,而且還反過來斥責上疏彈劾馮銓的人,質問他們‘何乃蹈明陋習,陷害無辜」
    「宿主,你想想,一個能使得多爾袞都親口說出‘前朝舊事不當追論’的漢奸,那是何等的伶牙俐齒,能說會道?」
    「所以我認為,馮銓這回倒沒有看人下菜碟的意思,他雖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但他在明清兩朝都是一樣的性」
    「隻是他這樣的恰好就對上了多爾袞的胃口,這就叫有什麽樣的主子,就有什麽樣的奴才,宿主你千萬別跟他計」
    朱由校森然一笑,說白了,這馮銓不就是嘴炮厲害麽,這方麵他再厲害能厲害得過他這個現代人麽,“馮卿此言差矣,當廷麵笞重臣之事,本朝早已有”
    “昔年朱亮祖為蒙元義兵元帥,戰功卓著,曾多次擊敗太祖皇帝,後被徐達俘獲,從此歸降,此人素以勇猛著稱,不但協助太祖皇帝剿滅了陳友諒、張士誠、方國珍,還隨軍平定了廣東、廣西、四川等”
    “洪武三年,太祖皇帝的大封功臣,朱亮祖被封為永嘉侯,在我朝開國的三十四位欽定功臣中名列第二十七,且得賜丹書鐵券,然而,朱亮祖為人不法,他在出鎮廣東期間,與當地豪強勾結,使得太祖皇帝無故冤殺了番禺縣令道”
    “太祖皇帝察覺後,將其召回南京,在大殿之上,親自將朱亮祖與其子朱暹一同鞭死,爾後雖仍以侯禮安葬,卻在胡惟庸案案發之後,將其姓名載入《昭示奸黨錄》中,一並定為胡惟庸逆”
    “馮卿既說朕有失體統,那又如何評價太祖皇帝將開國功臣鞭死除爵,追論奸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