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大明缺馬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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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啟明嘿嘿笑道,「宿主你領悟得很快嘛!沒錯,土木堡之變確實是大明官馬民牧政策的一大轉折點,後來的解俵寄養、種馬定額、本折買俵、盡賣種馬等等一係列變化,都是以寄養馬為開端」
    「不過呢,我不得不為明英宗說一句公道話,他雖然是大明馬政全盤崩潰的導火索,但是現如今這缺馬又缺銀的困境,也不能都怪到明英宗一個人頭上,其實真正的深層次原因,是因為從明朝中期開始,大明的男丁都學會‘躺平’」
    朱由校聽到這久違的現代流行詞,不由會心輕笑了起來,「這跟‘躺平’有什麽關係呢?」
    啟明道,「關係大了!從曆史上看,這寄養馬一開始隻是應對瓦剌南下的應急措施,寄養地區僅僅限於順天、保定、河間三府的三十七州」
    「可就是從這寄養馬伊始,寄養馬馬戶的編僉標準,從‘計丁養馬’改成了‘計地養馬’,規定名下有地五十畝則養馬一」
    「宿主你知道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變化嗎?很簡單!就是正統年間這一地區的賦稅人口已經少到不夠負擔養馬這一差役」
    朱由校問道,「在沒有大規模戰爭的情況下,這服役的男丁少了,不是因為土地兼並嗎?」
    啟明笑眯眯道,「宿主你受近現代‘階級鬥爭’理論影響太深了,事實上在封建社會中,大地主和佃戶之間,並非是一種天然對立的水火不容的關」
    「相反,很多自耕農是相當樂於變成佃戶的,因為在封建社會的收稅體係中,是‘有田則有租,有丁則有役’,隻要一個男丁名下有田產,他就要無償承擔朝廷攤派下來的稅收和徭」
    「因此到了明中期,許多男丁都情願將田地投獻或者變賣給當地的大戶,一旦他在身份上從自耕農轉變成了佃戶,他就隻需要負責交納地主的田租,而不再需要承擔朝廷給他的其他勞」
    「對於大部分沒有能力考取功名、獲得免稅特權的男丁來說,成為佃戶實則要比當自耕農要劃算得多,因為明廷的勞役是越加越重的,相較於官府,本地本鄉的大地主反而更好打交」
    朱由校思考道,「這個問題是不是類似於現代的用‘六個錢包’結婚買房?年輕人主張不婚不育,就是因為房貸實在是太沉重了,這就是另一個意義上的‘無產階級失去的隻是枷鎖,而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
    啟明笑道,「對,核心邏輯是一致的,所以李自成的口號才能獲得那樣多的響應,‘吃他娘,喝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這‘吃他娘,喝他娘’,就是分糧又分地,‘闖王來了不納糧’,就是免稅又免」
    「很多人隻看懂了前半句話,直接忽略了後半句,其實大部分男丁的真實訴求並不是打倒官僚地主,或是單純分田分地,而是想要獲得田地之後,能夠自耕自足,不再受任何人的剝」
    「但是這在封建社會是一個根本不可能達成的願望,倘或曆史上是李自成最終贏得了天下,隻要他還繼續當一個家天下的皇帝,他便必得違背他當初起義時對農民階級許下的承諾,這就是農民起義的局限」
    朱由校道,「好了,這回我算是明白大明馬政的問題根源在哪裏了,但是話說回來,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瓦剌都打到家門口了,即使這養馬的負擔過於沉重,明廷也不至於因為男丁逃避徭役,而直接放棄種馬孳牧罷?」
    啟明道,「這倒沒有,弘治六年時,明孝宗又聽取了太仆寺卿彭禮的建議作出了另一項改革,便是‘種馬定額’,規定民牧總額為公馬二萬五千匹,母馬十萬匹,共十二萬五千匹,公馬一匹配母馬四匹為一群,共二萬五千」
    「且北直隸地區和南直隸江北地區為‘計地養馬’,山東、河南和南直隸江南地區為‘計丁養馬’,自此之後,直到明亡,民牧的所有變化和改革都是建立在這十二萬五千匹種馬的基礎上進行」
    朱由校飛速計算道,「按照明仁宗先前定下的兩年納一駒的標準,弘治六年之後,這民牧地區參照母馬十萬匹的這個數字,每年應納駒為五萬匹,這個數字雖然不算龐大,但已經相當可觀」
    「而且更重要的是,既然這五萬匹是定額,那麽如果人口一直增長,田地不斷地被開墾,對於老百姓來說,這養馬的負擔應該是越來越輕才對」
    啟明道,「不錯,明孝宗當時也是這樣認為的,不過事與願違,到了正德朝時,太仆寺卿王濟發現,這馬戶交上來的馬駒皆羸弱瘦小,起俵能用者,百無二三,種馬之額,亦多虧」
    朱由校驚異道,「這是為什麽呢?」
    啟明道,「這就要再說回那寄養馬啊,土木堡之變後,朝廷要求南直隸每年選七千匹馬解俵至北方寄養,爾後成為定」
    「而由於南方馬較為矮小,到成化年間,便改成了每匹馬折銀三兩,由官府拿錢再購買寄養馬騎操,這是民牧折納的開端,也就是說,南直隸百姓每年可用白銀折抵七千匹馬中達不到標準的部」
    「當時課駒標準是兩年一駒,但是‘每駒一匹,喂養三年,方可起解’,也就是說呢,這馬戶要完成征收標準,三年內家裏大約要養三匹馬,即一匹母馬加兩匹小」
    「如果起解不及時,積至四匹、五匹也是大有可能的,這每年的草料費用,就至少不下十兩銀子,負擔十分沉重,這養馬啊,是一個漫長消耗的過程,百姓要養出保證朝廷所要求質量的軍馬,必得全家出動,朝夕喂養,這就影響到了正常的工作和生」
    「而且除了太仆寺之外,地方州縣也有一套印信文簿,用以管理孳牧和種馬,若種馬有問題要買補,就需要醫獸、群長到州縣核驗簿籍後才能進行,州縣管馬官員必須一年四次下鄉查點,稱為‘比較’,這些往往都可以成為另一種科斂的契」
    「州縣管馬官每一次下鄉,馬戶都要負責供給廩膳、柴炭、紙劄,其中細水長流的花費更是不可計數,還有呢,就是解俵費,這一匹馬從南方牽到北方,一路上的盤纏、馬草加起來就要六七十兩,甚至一百多兩,遠遠超出馬匹本身的價值,這就是所謂的‘養馬之費什一,為馬而費者恒什九」
    「與之相比,在寄養馬以及民牧折色出現後,馬匹倒死的賠償標準不過每匹納銀三兩,遠遠少於養馬和解俵的成本費用,因此即使弘治年間的馬役負擔已經大為減輕,但是百姓反而不再如洪武朝至宣德朝時期那般用心孳牧,而是千方百計的減少孳駒,讓種馬倒斃枉」
    朱由校笑道,「要我說,這其實是一個好兆頭,洪武朝到宣德朝的百姓甘於承擔這樣高昂的養馬成本,並不是那時候的老百姓有多淳樸,而是他們根本意識不到他們勞動力的價」
    「而到了明中期,白銀貨幣化完成之後,這馬匹就從徭役成為了市場經濟中的一種貨物,這不是挺好的嗎?曆史大勢不可阻擋嘛!」
    「倘或當時任由這個勢頭發展下去,那這養馬業也會跟蘇杭地區的織造業一樣,成為一個能夠良性循環的盈利行業,再也不必啃噬百姓血」
    啟明兀自一擊掌,道,「宿主你跟明武宗是不謀而合啊!正德二年時,明武宗便下旨‘令太仆寺歲取備用大馬,止照種馬定額,每群派取一匹,其種馬生駒、起俵、變賣悉聽自便」
    「正德三年時,又追加了一條,‘令民照種馬額數買備用馬匹解俵,凡遞年孳生不必追究,禁府州縣管馬不得點視種馬,並遺馬毋征駒」
    朱由校接口道,「那也就是說,從正德二年開始,大明每年的征駒數額標準變成了每年兩萬五千匹的‘備用大馬’,這與弘治六年的規定相比,數量上雖然減少了一半,但是馬駒的質量標準卻上升」
    「尤其,明武宗還特別規定了‘種馬生駒、起俵、變賣悉聽自便’,綜合這兩點可以看出,朝廷此時已經不再看重種馬,隻是要求每群馬戶每年能夠提供一匹備用大馬即可,而這大馬的來源卻已不作要」
    「正德三年的規定則更進一步,要求每群馬戶每年買俵一匹大馬,還限定了管馬官的職權,禁止他們‘點視種馬’,並且‘遺馬毋征駒’,這就是將每年的征駒來源限定為了‘購買」
    「明武宗的要求十分直接,隻要民牧地區每年能買夠兩萬五千匹大馬起解以供京府寄養即可,其他方麵不作要求,不再幹」
    「既然每年隻是買解備用馬,不再過問是否生駒,種馬生有好駒,可以自用自賣,那麽馬戶不但可以免去飼養、解俵的騷擾,並且可以不再受州縣管馬官員課斂追迫的痛苦,這對老百姓來說,簡直是一大解脫啊!」
    啟明道,「不錯,明武宗雖然很多時候看起來都不太靠譜,但是在馬政民牧上卻是著實做了一件積德積福的大善事,不過非常可惜的是,養馬業並沒有像宿主你和明武宗所期許的那樣順利發展起來,老百姓是喘氣了,馬政卻也漸漸荒廢」
    「道理很簡單,蘇杭織造賣出的最終成品是絲織品是衣物,這是‘剛需’,而馬匹對普通老百姓來說卻是奢侈品,除了官員和邊軍,普通人是既養不起馬,也沒有騎馬的現實需求,於是這‘內循環’就失敗了」
    朱由校問道,「可明武宗隻是不再限製馬駒來源而已,這兩萬五千匹的征納要求還是實打實的啊,怎麽會導致馬政荒廢呢?」
    啟明解釋道,「還是俵馬折色的緣故,明武宗的改革有一配套措施就是折銀征收擴大化了,我剛才跟宿主你詳細分析過了,這養馬的徭役實在太折騰人,解俵成本又太高,老百姓都寧願繳納折色白銀,而不願意上交本色馬」
    「所以從正德朝開始,各地都漸漸援引成化年間南直隸用白銀折抵寄養馬的前例,繳折色而不納本色,於是到了嘉靖、萬曆年間,不僅南方地區俱改折色,就連北直隸的部份州縣也全改折色,這就導致太仆寺從民牧地區收上來的都是白銀,而不是馬」
    「那麽這就產生了一個新的問題,在正德朝之前,這俵馬和寄養馬都是從馬戶家裏種馬的肚子裏生出來的,而一旦馬戶靠繳納白銀就能完成這項差役,誰還會盡心盡力地去喂養種馬呢?」
    「因此當種馬、俵馬和寄養馬脫離了依存關係之後,種馬的存在立刻就成了馬戶的累贅,種馬留於馬戶家中不但毫無用處,而且還白白耗費草料銀」
    「故而從正德二年開始,朝中革除種馬的呼聲越來越多,這就又回到先前說過的男丁躺平的問題上,晚明土地兼並達到一定程度後,‘計丁養馬’就徹底名存實亡了,最終負責繳納民牧馬價銀的,全是名下有產的地主階」
    「而地主階級的子弟通過科舉取得功名,進入官場,影響現有政策,絕對比普通百姓容易得多,因此在隆慶朝的‘俺答封貢’,與萬曆朝的‘一條鞭法’改革之後,萬曆九年,由張居正做主,將民牧地區所有散給單戶飼養繁殖的種馬全部就地轉賣,轉賣之後的銀子上交太仆」
    「馬戶的編製雖然依舊保留,但是全部由原來的交馬改為交銀子,民間種馬盡賣後,馬戶從此每群每年隻需買俵一匹大馬解京,並繳納草料銀一兩即可,不再有喂養種馬、征駒以及買補賠償之類的其他煩」
    朱由校道,「我明白了,這種馬盡賣之後,我現在再想恢複太祖舊製,重新讓老百姓過上洪武年間那因為喂養馬匹而日日膽戰心驚的日子,就屬於癡人說夢,為時已晚」
    「可我還有一件事想不通,這兩萬五千匹馬的征納額即使全部折合成白銀,那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了,這缺馬呢,是情有可原,那缺錢又是怎麽回事呢?難不成是折色太少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