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大明的官馬官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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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明一眼洞穿了朱由校的意圖,「哦!宿主,你是想提高馬價銀的繳納標準是罷?我勸你慎重!根據曆史記載,明廷向馬戶征收的白銀是遠遠高於一匹馬的市場價」
「成化年間的三兩折價銀隻是曇花一現,到了弘治初年,每匹俵馬的折銀即升至十兩至十二兩,到了正德朝,又提升至了十五兩至十八兩,到了嘉靖年間,又升至了二十七兩至三十」
「而隆慶二年種馬半賣之時,一匹馬的定價銀則是十兩,萬曆九年種馬盡賣之時,上等馬價不過八兩,下等馬價則才五」
「也就是說,除開明末清軍南下時的極端情況,晚明一匹合格戰馬的市場價常年便浮動於八兩至十兩之」
「而朝廷每年向馬戶征收的那三十兩馬價銀,已是自由市場中馬匹價格的三倍,要是再加上草料銀子,已經屬於是曆朝曆代中的重稅」
朱由校道,「既然算是重稅,那麽這馬價銀從成化年間的三兩,漲至嘉靖年間的三十兩,怎麽就沒人反對呢?」
「按照你剛才的說法,這馬戶都能影響朝廷政策了,萬曆九年種馬盡賣之時,這馬價銀理應回落才是」
啟明道,「不,不,這馬價銀飛漲,是有曆史背景的,宿主你仔細想想,弘治一朝統共十八年,從一四八八年至一五零五年期間,這世界上發生了什麽能使大明通貨膨脹的著名事件呢?」
朱由校思索半響,道,「一四八八年至一五零五年的世界曆史著名事件……哦!我知道了!一四九二年,哥倫布發現了美洲新大陸!」
啟明笑道,「宿主你反應很快嘛!沒錯,哥倫布發現了美洲,為歐洲人開啟了殖民大門,西班牙和葡萄牙迅速擴展海外貿易,成為了歐洲早期殖民的領頭」
朱由校不好意思地笑道,「這是九年義務教育課本上的內容,這樣的基礎知識我還能不知道嗎?可是這哥倫布發現美洲,跟大明馬價銀飛漲又有什麽關係呢?」
啟明解釋道,「因為歐洲人早期海外貿易的重點目標之一,就是大明這個東方大國,歐洲人從美洲掠奪了大量白銀,再用白銀與大明換得商品賣回本國攫取利」
「這樣一來,從弘治朝開始,國外白銀便大量湧入大明境內,這銀子一多,自然就會導致通貨膨脹,白銀購買力下降,也正因此,從弘治年間開始,馬價銀的繳納標準便一路飛」
「宿主你如果想在三十兩的課稅基礎上再次提高馬價銀的繳納標準,那麽最應該做的,就是徹底開放海貿,讓更多的白銀流入大明的境內市」
朱由校笑了笑,道,「這徹底開放海貿便是另一個話題了,我若是能掌控完全開放後的海貿,那我在馬價銀上較什麽勁呢?直接跟清末一樣收海關稅不就得了?」
啟明道,「其實我這麽說呢,就是想製止宿主你盲目提高稅收標準,晚明各路的強盜土匪中,有一種土匪特別有名,便是‘響馬賊’,這‘響馬’一詞,就是從落草為寇反抗朝廷的養馬戶那來」
朱由校道,「那既然馬價銀的折色標準是隨著境外流入白銀的數量漲跌起落的,那這馬價銀與大明境內的白銀購買力應該是一貫成正比的,怎麽會弄到最後錢不夠花的地步呢?難不成都是被其他部門‘拆借’走的?」
啟明道,「倒也不完全是因為‘拆借’,方才我就說了麽,一旦拆借,就要為戰馬短缺負責,大明的官僚怎麽會無端承擔這樣的責任呢?」
朱由校問道,「那是怎麽回事呢?」
啟明回道,「問題出在‘官牧’,從理論上來說,大明的‘官馬民牧’是在萬曆九年才正式退出曆史舞台的,而‘官馬官牧’則崩壞得更早,到了嘉靖朝就很少有關於官牧的記載」
「在明初,官牧的管理部門主要是行太仆寺和苑馬寺,洪武三十年,明太祖始行邊地馬政,置行太仆寺於山西、陝西、甘肅、遼東之各邊衛所營堡,永樂年間,明成祖又在北方邊疆設立了苑馬寺,構建出了一套明代馬政曆史上最廣泛、最健全的運作體」
「這套體係要是能順利運轉下去,絕對能補充晚明民牧衰弱後的戰馬缺口,但是明太祖和明成祖沒有想到的是,官馬官牧這套體係有一個致命的死穴,就是牧馬草」
朱由校反問道,「草場?是馬吃草的那個草場嗎?」
啟明點頭道,「對啊,就是草場,既然宿主你在現代拍戲一直需要騎馬,那就應該知道,馬是很難養的一種動物,它的消化係統十分脆弱,不會像牛一樣反」
「這牛啊,可以一輩子隻吃草喝水再加點鹽分就行了,因為它的反芻功能可以徹底吸收植物纖維的養分,自己合成大部分蛋白質和脂肪,但馬是不行的,如果想要養出能上戰場的上等馬,則必須保持糖類、蛋白質、脂肪和鹽分這四大基本養分的均衡攝」
「對於馬來說,糖類的攝取主要靠草料,無論鮮草還是幹草中都含有植物纖維,而馬的後腸有很強的消化粗纖維的能力,其身體內部有特殊的可以消耗纖維轉化為糖分的酶,所以這草料可以作為馬匹活動一整天的能源供應來」
「但馬匹隻吃草很難長膘,這就需要補充大量的富含蛋白質和脂肪的豆類食品,故而這戰馬在給予草料的同時,還必須同時飼喂精飼料與鹽,這精飼料主要是玉米、麥麩、大豆和黑豆等,明代玉米還不曾普及,因此精飼料以麥麩和豆類為」
「在古代的糧草概念中,‘糧’和‘草’是分開計算的,糧是指給士兵的口糧,而草則供給馬匹的食用飼料,在大明,一匹馬的飼料標準是日支料三升、草一束,這料一般就是米和豆,品質跟普通士兵吃的差不」
「所以在戰場上,軍隊一旦被斷糧,士兵搶喂馬的黃豆或者黑豆來吃也是經常出現的情況,而正是由於這馬比別的動物都要嬌貴,這官馬官牧便需要廣闊的草場,這草場一方麵是為戰馬提供牧草,另一方麵則是作為馬匹活動和訓練的場」
「明太祖在最初設立行太仆寺的時候,就劃定了牧馬草場的範圍,大約是自東勝以西至寧夏、河西、察罕腦兒,以東至大同、宣府、開平,又東南至大寧、遼東,抵鴨綠江又北千裏,而南至各衛分守地,又自雁門關西抵黃河外,東曆紫荊、居庸、古北抵山海」
「之後,在永樂年間,明成祖又置草場於幾甸,尋以順聖川至桑幹河百三十餘裏,可見在明初,官牧草場的範圍是相當得廣闊,但是這樣的設置有一個漏洞,宿主你能看出問題出在哪裏嗎?」
朱由校想了想,回道,「問題還是出在地主階級身上,明太祖和明成祖劃定的草場皆在邊塞,而大明諸王的分封之地與各方衛所又正在邊塞,明初人少地多尚且無礙,但一旦進入和平時期,人口增長,便一定會有人將主意打到草場上頭」
啟明笑道,「正是如此!宣德、正統兩朝之後,隨著民戶生齒日繁,邊疆土地被大量開墾,原先劃定的草場逐漸出現了荒地、熟地之」
「這草場中的熟地,指的就是草場被占用耕種,不再用來放牧官馬的那一部分,而正由於墾種糧草有利可圖,兩京太仆寺所屬的草場逐漸被藩王王府或衛所軍官據為己有,慢慢轉變為耕」
「尤其靖難之役後,明成祖已然默許用財權置換藩王手中的事權,故而各地藩王王府以及衛所軍官便更加有恃無恐,正統朝之後,行太仆寺與苑馬寺不是被合並就是被裁撤,官牧便從此一步步地衰落了下」
朱由校接口道,「等等,我覺得這事兒有點不對啊,既然官牧在民牧之前就已經衰落了,那萬曆九年種馬盡賣之時,張居正就沒想過要重振官牧嗎?不交實物繳白銀確實輕省,可張居正就不怕這大明朝有一天拿著銀子買不到馬嗎?」
「雖然你我都知道張居正會在萬曆十年時去世,但張居正他本人並不知道他當時大限將至,以他當年的權勢,廢一個遼王都是易如反掌,他難道就沒想過要清查官牧草場,讓藩王王府和衛所軍官退出之前被侵占的田地嗎?按道理說,張居正既然能推動在民間清丈田畝,他就沒有理由會反對清核草」
啟明笑道,「宿主你的心思是越來越縝密了,不錯,晚明藩王的權勢早已大不如明初,倘或朝廷要清核草場,他們未必會有力量去反對,但是事實上,到了明朝中後期,官牧草場的經營權已經不在藩王和衛所軍官手裏了,而是重新回到了太仆寺手」
朱由校問道,「哦?這又是怎麽回事呢?」
啟明道,「其實,對於官牧草場的清查,在前期已經進行過許多回了,隻是效果都不大理想,於是到了成化年間,明憲宗采取了一個變通的作法,他幹脆就承認了草場變耕地的合法性,並規定官牧草場‘以不堪種者牧馬,堪種者征租」
朱由校感歎道,「明憲宗真了不起,獨辟蹊徑啊!這原來草場被侵占之後,好處都被藩王和衛所軍官獨吞了,可一旦朝廷承認了開墾草場是合法的,那麽就有理由向負責耕種草場的那些民戶收稅,相當於直接分了藩王的一杯羹」
啟明道,「是啊,所以自從明憲宗將草場開墾合法化之後,草場變耕地的麵積便逐漸擴大,到了晚明,官牧草場基本上已經全部變成了耕地,征收草場租銀也已經成為太仆寺官員及養馬地方州縣分管官員的一項重要工」
「且除了官牧草場,朝廷在各地民牧地區還有大量的‘養馬餘地’,雖然其具體麵積不詳,但是依照現存的史料看,後來這些養馬餘地也被大量開墾,同樣也被太仆寺征收租金,這一項租金被稱為‘養馬餘地銀」
「也就是說,到了張居正主政時,他若想要重振官牧,其所麵臨的困難就不止藩王和衛所軍官的阻撓,還有就是要令太仆寺即刻少了一項草場租金的收入,這恰恰是明廷最不能接受」
朱由校點頭道,「理解,理解,曆朝曆代都是這樣,朝廷想要增加一項稅收十分簡單,而想要減少一項稅收卻相當艱難,畢竟這一項稅收的背後就有一批利益集團,要想讓官僚中的既得利益者把到手的利益再吐出去,那是必得要傷筋動骨一番」
啟明道,「那麽這樣一來,宿主,你應該已經猜到問題的答案了罷?官牧草場成了耕田,這耕田的租金又成了朝廷的一項收入,那官馬失去了賴以生存的草場,官牧便徹底形同虛設,連張居正都無力回天」
「既如此,明太祖當年所製定的‘官牧給邊鎮,民牧給京軍’的政策方針自然也再難以實現了,官牧衰落之後,邊馬難以得到足夠的補充,而大明的邊防形勢卻又實在嚴峻,於是兵部隻能破壞最初的規定,將太仆寺中的民牧之馬部分調撥邊」
「成化年間的俵馬折色之後,調撥邊軍的現馬也跟著改成了白銀,久而久之,邊鎮奏討成了常態,到萬曆中期更是形成了所謂的各邊‘歲例」
「根據現存史料推算,萬曆朝後期,太仆寺歲入的六十萬兩銀子中,發往各邊的歲例就占了約四十萬兩,占太仆寺總收入的約三分之二,是太仆寺常盈庫中最大的支出項」
朱由校了然道,「我懂了,正是因為有這各邊的‘歲例’在前,給了大明官僚推脫的借口,所以六部的拆借也就越來越肆無忌憚,倘或最後實在無馬可用,六部還能將責任推到邊鎮的奏討」
啟明笑道,「正是如此!」
朱由校默然片刻,又道,「不過我還是覺得有哪裏不對——既然太仆寺將每年收入的三分之二都調撥給邊鎮買馬,那這大明的鐵騎怎麽還打不過滿清的八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