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蝗災現世李家心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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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歲勉強雨潤片野,開封杞縣的百姓或喜或憂,因年紀而涇渭分明,年淺者盼望收成能較往年好上一些,交了地租或皇糧,以後還能剩下一點不必頓頓稀糠,但老人們多臉色凝重,不約而同去野地采觀音土回來,晚輩家人問之也不愛搭理,隻默默研磨,眼中仿佛有垂死之
    那茫茫多的蝗蟲從剛汲雨的濕壤中破土而出,它們望蒼天,捋長翎,身披甲胄正猶如天宮調來的官兵,正如明廷官兵乃至凶之禍也,尾隨而來山野平原躁動不安,窸窸窣窣破風聲,驚嚇了無數飛禽走獸,它們紛紛奪路而逃,突兀一聲“嘩啦”驚雷般乍響,一團黑霧卷起狂風,掣電流轉天空,宛如戰鼓擂起,號令一下,黑霧俞聚俞多,彌彌恢
    縣城北郊有一座莊園占地俞頃,前有月牙湖半環,後有險峰憑依,那高牆委實不尋常,足可牆頭跑馬,這氣派自然屬於杞縣的第一大豪族李說起這李家,那可真是滿門的大善人,這鄉間縉紳的垂範,平時樂善好施,修橋鋪路,又多次帶頭放糧賑災,得到縣太爺宋老爺的布告褒
    這又一夜剛剛過頭更,人們熟睡間,村子裏的狗兒們先獲風中不安動靜,皆狂吠不止,舉人李信年歲正隆耳聰目明,一個機靈猛然驚醒從床上跳起,推門出屋子,在院子裏側耳去細聽,風中果然有點古怪的蜂鳴,回頭就見老父李精白也從屋裏出來,隻是問道:“莫不是外麵有賊軍,聽動靜來的還不”
    “我兒啊,賊軍怎麽會在夜裏出走,附近又沒有官兵能去攆他”李父是位致仕的高官,見識頗為不凡,賊軍多為貧苦人,長久不得葷食必患夜盲之疾,因此賊軍入夜後,就隻能蝟集一處不敢出來,但是官兵因為朝廷長久欠餉,其實也好不到哪去,官賊一個樣,日出而鼓,日落而息,頗為講
    “啊,好大的蛾子,不對啊,都快入秋了,哪裏還有蛾子”李信眼前一花,燈籠前有個飛影掠過,那蟲子一頭撲向燈籠,啪啦一聲將燈紙砸出了一小口子,驟然而來的動靜令他吃驚不
    “這不是蛾子,是蝗蟲,將它取出”李父畢竟見多識廣,一眼就看出不對勁,吩咐下人去抓那隻正在燈籠內上下亂竄,仿佛困獸一般的蟲
    “蝗,蝗”李信臉色大變,手一滑燈籠掉落地上,那燈籠有回光返照的一瞬間,放肆燃盡了它的餘生,仿佛是用這驟然的耀目光芒,揭開被夜空掩蓋的真相,隻有極短的數息,人們紛紛倒吸了一口涼氣,看得分明那是蝗蟲,很多蝗蟲從天而
    “生靈塗炭”李父閉目歎息了一聲,人們聞聲望去,隻感那身形岣嶁,盡顯悲苦淒
    “父親,你,去休息吧,別為這些事犯愁,莫再急出病”李信忙前去攙扶老父,滿臉憂色的勸慰道,他深知自家的這位老人憂國憂民,前些日子東虜入寇就大病一場,最近看了官府的抵報,得知官兵收複薊州,這才剛剛康複,奈何元氣虧損,這病情隨時有複起之
    “是啊,爹爹,咱們家存糧還有,哪怕這蟲子禍害了地裏莊稼,也不愁吃”李信的娘子陳氏忙來夫唱婦
    “胡話,你們焉知厲害,我,我怕這天災助長了賊哎呀,這可不妙了,我,我該去書信給當朝諸公,請他們留意香河那女賊乘勢而起,務必速速調遣大軍撲滅,不能耽誤”李父急的團團亂轉,但餘人卻一臉茫
    “父親,香河可是在京畿河北呢,離我們這遠隔數百裏,要說助長賊勢,也該是本地的那個無娘養”李信惑而詢問
    “旗號,旗號不同啊,賊寇中有旗號的少之又少,就算那些有旗號的也都荒唐無稽,不足為懼,但這個香河女賊的旗號,她那旗號,我,實是聞之心寒,特別是這個蝗災來的不是時候,前後呼應,真叫人不敢不往那想,這一來人心浮動,引天傾之禍耶,徒呼奈何”李父言罷眼中瑩潤,回顧一生,他懵懂於政通人和的隆慶朝,萬曆年中進士,那時何等意氣輕狂,臣宦生涯親曆過三大征,直到了天啟年起了賊亂,這一步步,眼睜睜看著從前那個興盛的大明淪為破敗,本也還有中興的指望,可這一刻末世之象盡顯,絕望之餘不由得傷心欲
    “連著幾次放糧賑災,家裏也沒有餘糧了啊,這場大災我們已然”天邊太遠,李信更擔憂眼
    “哎,這可如何是好,生靈塗炭啊,難道真的是天將亡我大明嗎,為何啊,東虜日益兵盛,我中國有大難”李父又說了一堆旁人聽不懂的話,李信吃驚不已,這句亡我大明乃大逆之言,傳出去可不得了,忙向妻子使眼色,夫婦二人苦勸老父回屋休息,他們剛從屋裏出來,就聽裏頭傳出一聲大吼:“中國要二次亡於異族了啊,唔啊啊”
    李信夫婦相顧失色,複推門進屋,隻見燈燭下李父麵如金紙,正趴在床沿大口嘔血,夫婦泣不成聲,肯求老夫勿想不開,怎奈這老人向來有主見,這一回頗似萌生了死誌,眼死死盯在窗上,窗紙被蝗蟲撞破了許多洞,劈啪如冰雹之響,一隻飛蝗霍得落在陳氏發髻上,齒足比劃金釵那墜珠,這位富貴千金生來懼蟲豸,頓時花容失色,尖叫了一聲,抱頭撲到夫君李信的懷中,李信幫她拍掉那隻蝗蟲,安慰道:“別怕,不咬”
    下人們見此,也都紛紛從外屋進來,到處撲打蝗蟲,怎奈蝗蟲從窗口破洞湧進來,倒越撲越多了,李信眼看不是事,伸手掐滅燭火,命人開櫃子取綢緞簾子出來,蒙住窗門間隙,這才止住了飛將軍們的凶
    “少爺,要不要派人去請大夫來,此外熬一盅參湯,給老爺進”老仆人李魚上前請示道,他手裏猶自抓著幾隻蝗蟲,指縫流滿髒汁,蟲子似已破腹而亡,卻猶自齒足動輒不
    “哎,去”
    當夜眾生不眠,戶戶哀傷,哭嚎不絕,這蝗災一起,連草葉都要淨空,蟲群席卷而過,地麵唯有樹皮觀音土可啃,比之旱澇尤為可
    距李家莊園的遠處,一座名為龜山的山腳下,一狄姓佃農的宅裏老少四人相對而坐,借著月色的昏暗微光,老狄夫婦臉上盡是木然,隻是無精打采的坐著,蝗蟲落在身上也不去撲打,倒是旁側那女娃見了父母身上爬了蟲子,乖巧的伸手衣上去撿,又順手裝進腳邊小簍裏,並用半截土磚壓實,那小簍竹子編的,竹條間隙探出許多齒足,裏麵已然裝得滿夫婦正對麵是年紀更小的童子,身邊也有一個簍子,隻見他笨手笨腳,好容易裝進一隻從地上逮來的蝗蟲,束口不及時又跑掉了一隻,那簍子的間隙不見齒足,且空
    “怎麽辦”女人忽問
    “明日去李家看看吧,求他們收”佃戶狄四懶懶回
    “能成?”
    “不成還能咋”
    “嗚”女人終於忍不住垂泣起
    好容易等到了天色漸明,佃戶狄四就帶上女娃去李家莊子碰碰運
    李家莊園昨夜盡忙,連夜請大夫給李精白看病,開出方子又去縣城抓藥,好容易憑李家的麵子叫開城門,買藥回來煎了兌參湯喝下,幾趟來回已天見浮
    天初露肚白色,李魚引大夫出宅院門,門口的芙蓉溏果然已麵目全非了,溏中蓮蓬皆作殘碗
    “遭瘟臭蟲子,把夫人的蓮子都毀”李魚怒罵一聲,又回頭對大夫和顏道:“施大夫,早上露水多,蟲子不愛動,乘現在好走趕緊還家去,本該給你備輛馬車的,倒怕馬受驚往溝裏帶,沒奈何,勿”
    “哎,”大夫聽後無話可
    “施大夫,慢走,別摔”李魚遙見他晃晃悠悠趟過一片黃橙橙蟲海,那蟲群受驚轟然而起,狀如山洪狂泄,眼見這驚心動魄的一幕,他心裏有些憐憫此人,但轉念一想:眼前不就是大饑之年了嗎,他好歹此番得了銀錢,就能活下去,比那貧苦人家強上百倍
    正做此念,就聽身後有啼哭聲,回頭就唬了一跳,隻見眼前已圍了一大圈人,男女老幼,拖家帶口的頗似難
    “你們是誰,哦,你是那個”李魚眼尖居然認出其中有個背負女娃的老漢,那模樣依稀似李家的佃戶,隻是姓名不記得
    “大管家,我,是狄四,您行行好吧,買了我們家的秋花,她做家務很勤”狄四忙奮力往李魚的跟前擠去,可周圍的人也都七嘴八舌說著話,惶鬧動靜更引得蝗蟲驚蟄,振翅聲大作,將他那畏畏縮縮的幾句話湮
    “退開,退開,我們家不收人,你們快”這群人盡衣衫襤褸,更身上臭烘烘幾不可聞,李魚不禁勃然大怒,院門輕巧一個開合,突現一個李家小仆,那是家生子李珠,是夫人跟前很得寵的機靈孩子,隻見他的小手上有一條鞭子遞了過來,李魚稍呈欣賞之色,接過鞭子便回頭朝人群惡狠狠抽打,連抽了幾十鞭,才把眾難民驅遠了些,他年紀也不小了,隻累得額頭瑩瑩汗珠,這時院門大開,又出來了六個健仆,皆是李家護院,他們手提紅木棍威風凜凜,上去一頓棍棒終於把人群打了落花流
    “別打,我要走了,別打,哎”狄四木訥,見了棍棒招呼而來,猶自呆立而話,不及躲就著實挨了幾下,掛背上的女娃也挨了手臂,隻疼的她哇哇大哭,還在遠處的李魚見了,皺起眉頭,這番動靜叫向來心善的少爺夫人聽見,說不得會有一番責怪,便放話道:“別下手太重了,你們這些狗才,真以為人人都似你們這般天天好魚好肉吃著,個個養的壯實啊,人家那些窮鬼一年都吃不起一頓肉,不經打”李家人心善,到底下手有了分寸,人群經這一轟自散而去,所幸沒有鬧出人
    “爹,我手”從李家莊園逃出來,懂事的秋花終於止住了哭泣,隻是委屈不
    “沒事,我們回家那大管家今天心情不悅,明日再去試”狄四話雖如此,可心裏也不免哀歎,沒有料到今天會這麽多人,各家都在賣兒賣女,這行情,李家就算肯買他的秋花,也不上價
    “爹,咱們再去多抓點蟲子吧,昨夜那一鍋蝗蟲湯可好喝”秋花十分樂觀,蝗蟲有肉味,多吃也不
    “嗯,”狄四一臉茫然,村裏老人都駭蝗災,平時無不談之色變,可暫時並不見其害,倒見其利,許是他們所謂不實,心裏不免有了幾分僥
    紫荊城武英殿前,一顆蒼天榕樹下,崇禎麵沉如水,默然從宮妃手中接過一盞正溫暖合適的肉桂茶,自顧啜飲而盡,抬眼去瞅群臣們,榕樹下隻有幾張臨時搬置的椅子,周延儒身為首輔,蒙恩分得一座位,但他此刻卻如坐針氈,恨不能遁隱於群臣堆中,心裏隻能暗暗羨慕,身後那些站著的同僚們倒省了心,隻要低頭不語就可蒙混過
    “這,賊首姓白,但封神榜裏的妲己並非白毛狐狸,據書上所述,她,她是金毛九尾,”周延儒支支吾吾,說完這番話溢汗不
    “閣老,你在說些什”有那剛正不阿的大臣,戶部員外郎史可法一臉楞然,大聲吼道,這是君前奏對的場合,如何能拿封神榜這等怪誌來搪塞,豈不滑天下之大稽
    周延儒老臉刷的緋紅,隻拿眼惡狠狠剜了史可法一眼,心裏打定主意,這家夥回頭就收拾
    “嗯,百姓蠢愚,易受奸邪宵小的蠱惑,朝廷是該立正論,靖謠”崇禎卻聽其論而宜之,臉上有了喜色,又道:“那些賊人作亂卻沒有把書看仔細,就胡亂編造鬧出笑話,妲己分明金毛九尾狐一隻,哪裏來的白毛九尾狐,可笑,哈哈”
    “是啊,陛下所言甚是,蘇妲己明明是金毛九尾狐,那這賊首必然是假妲”溫體仁諂媚的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