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 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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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你總說我的祖上是英雄,可是他們都說我是叛徒的後代,一個個都看不起我,都來欺負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嘛。”少年祁夷見子黍離去,終於忍不住向娘親抱怨道。
婦人神色堅定不移,道:“你的祖上當然是英雄,他們不識大體,才會這樣說,別和他們一般見識。”
祁夷抿了抿嘴,最終點頭道:“好的,娘,我知道了。”
他也很疑惑,自己的祖上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家裏都說祖上是英雄,可是外人都說是叛徒?到底誰對誰錯呢?
隻可惜,時間太久了,這個說法,從他爺爺的爺爺開始便一直在流傳,到了如今,五花八門各種說法都有,距離真相,反倒越來越遠了,連他自己也弄不懂自己的祖上到底是什麽人,做了什麽大事,恐怕他的娘親對此也是一知半解,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是堅信他家祖上一定是個大英雄,而不是他人口中的叛徒。
要不然,他追問娘親那麽多次,她早該告訴自己真相了。
天色不早,祁夷看了看太陽,忽然想起一件事,匆匆跑出家門,兜兜轉轉,卻是來到了一間山中小屋前。
小屋外圍著籬笆,種著一些果蔬,屋頂的煙囪還升騰著嫋嫋炊煙,祁夷到了這裏,如同到了自家一般,進屋便喊道:“烏婆婆,飯燒好了嗎?”
“好了,好了……”廚房傳來一道慈祥的聲音,不一會兒,便見到一位佝僂著背的老太太端著一大碗白米飯走了過來。
祁夷趕忙迎了上去,接過她手中的飯碗轉身放下,道:“烏婆婆,不好意思,這次我來晚了。”
烏婆婆笑眯眯地看著他,“又跑到哪裏去玩了?”
祁夷此時已經鑽入廚房,坐在土灶下,一邊添火,一邊道:“今天我去見使者大人了,使者大人對我很好,不過娘親看上去好像不太喜歡他。”
“使者大人?”烏婆婆疑惑道。
祁夷道:“是啊,哦,我都忘了,婆婆你平常都不出門。這位使者大人是聖女帶回來的,聽說是魔主派來幫助我族的,可厲害呢……”
“哦……”烏婆婆又去炒菜,什麽使者啊聖女啊,離她這樣一個普通人太遠了。
“咳咳,咳咳咳咳……”祁夷忽然咳嗽了起來。
烏婆婆吃了一驚,慌道:“怎麽了?怎麽了?”
祁夷抹了抹眼淚,又笑了起來,兩眼烏黑,“沒事,就是剛剛被嗆了一下。”
土灶下多是木灰,烏婆婆看著祁夷烏黑的兩眼,又笑了起來,“趕緊去洗個臉,把手洗幹淨咯,待會兒好好吃飯。”
“好。”祁夷轉身走出屋子,屋邊便是一口井,他舀出井水飲了一口,看到附近的水缸裏沒多少水了,便又多提了幾桶水倒入水缸之中,忙活完之後洗了把臉,烏婆婆早已做好飯在屋中等著他了。
祁夷進屋後,沒有先吃飯,而是從懷中摸出一個飯盒,裝了半碗飯,又夾了半盒的菜,用心收好後,這才端起自己的飯碗開始吃飯。
烏婆婆笑眯眯地看著他,自己吃的卻很少,等到祁夷差不多吃飽了時,又問道:“今天沒人欺負你吧?”
祁夷搖頭道:“沒有,我都避著他們走的,”
“哦,學聰明了。”烏婆婆點了點頭。
“婆婆,我吃飽了。”祁夷放下幹淨的碗筷,轉身抱起了飯盒。
“路上可要小心些啊。”烏婆婆也不挽留,隻是囑咐道。
“沒事,這路我可熟了。”祁夷說著,已是轉身踏出了屋門。
烏婆婆坐在屋內看著他,直到少年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下,仍是久久不曾移開目光。
山路上,祁夷捧著盒飯,想到還在家中等他的娘親,不禁低聲哼起一支短歌,“木蘭花呦,枝頭獨自開;離家的人兒,誰等你回來?離家的人兒……”
“哈哈,這不是小叛徒嗎?”山路難行,前方的路上迎麵走來幾名無所事事的少年,見了祁夷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小叛徒,唱什麽呢?這麽高興?”
“又去騙吃騙喝了,能不高興嗎?”
“哈哈哈哈……”
祁夷見了這幾人,臉色一變,轉身便走。
“誒!小叛徒往哪跑呢?”這幾人見他要走,當即圍了上來。
“怎麽見了我們就走?”
“就是啊,你什麽意思?!”
幾人將祁夷團團圍住,祁夷臉色通紅,道:“讓開!”
這幾人哈哈大笑,哪裏會讓開,一個個奚落道:“小叛徒,成天就知道騙吃騙喝。”
“見了人就跑,應該叫他小耗子!”
“哈哈哈,他比耗子還精呢!”
祁夷咬著牙關,低頭便要從這幾名少年中穿過,卻被一個胖子頂了一下,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哎呦,他撞我!”這胖子反倒大叫起來,指著祁夷喊道:“他敢撞我!這小叛徒敢撞我!”
“膽子大了啊,兄弟們好好教訓教訓他!”
“就是,讓他長長記性!”
一群少年一擁而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對著祁夷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祁夷哪裏反抗得了,隻有緊緊抱著盒飯縮在地上,一時間,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腳。
一眾少年見他沒有反應,揍了一頓後也有些累了,那胖子拿腳踹踹他,呸了一聲,朝他吐了口口水,道:“哼!小叛徒,還敢撞我,以後見一次打一次。”
另一名少年道:“打到他媽都認不出來。”
“哈哈哈哈……”
一群少年在哄笑中遠去,縮在地上的祁夷微微動了一下,睜開眼看著他們走遠,這才緩緩爬了起來。
身上當然很痛,可是天色已經不早了,他拾起飯盒,又踉踉蹌蹌地往家中走去。
回到家,娘看到他一身泥巴,不禁變了臉色,“他們又欺負你了?!”
“沒有沒有,”祁夷道:“今天山路有些滑,我摔了一跤。”
說著,取出盒飯,打開一看,飯菜還好好的,不禁鬆了口氣,遞到娘麵前,道:“娘,快吃吧。”
他家什麽都沒有,連灶房也被人砸了,若不是黑山裏的烏婆婆看他可憐,母子二人或許連飯都吃不上。
不料娘卻很硬氣,見他這幅窩囊的模樣,手一推,將那飯盒推開,飯菜灑了一地,“有種叫他們來,來把我們母子殺了!”
祁夷可惜地看著地上的飯菜,又抬頭看看娘親,“娘……”
他的娘看著他,忽然兩眼通紅,哭道:“他們欺負你爹死得早,一個個都不把我們當人看,我就盼著你有點血性,怎麽就活成了這幅窩囊模樣……”
祁夷低下頭,眼睛漸漸也紅了。
他知道,是他沒用。別人欺負他,他們人多勢眾,他不敢還手,即便還手了,也不敢使力氣,生怕打傷了別人,惹來更大的報複。
要是他被人打死了,娘親一個人,還怎麽活啊……
叛徒的後代是沒有人權的,族中沒人看得起他,就算有人同情他,也很少會站出來替他這樣的人說話,誰都可以欺負他,就算把他打死了,也不會受到什麽嚴厲的懲罰,而生命對於他來說卻隻有一次,這個世上,畢竟還有幾個他在乎的人,;祁夷又哪裏舍得下這一切,真的去和人拚命呢?
夜漸深,他的娘親隻是對著牆角默默流淚,他則站在門口,像是罰站。
莫非他的祖上真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叛徒,所以他才要受到這樣的折磨和欺辱?
他不知道,頭有些暈,身上被打的地方都在疼痛,沒過多久,便撲通一聲摔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當清晨的陽光落在身上,祁夷想要起身時隻覺得渾身酸疼,有氣無力地躺在草垛上,卻聽到身旁有人在說話……
“你聽得到嗎?”
那個聲音又一次說道,是好聽的女孩子的聲音。
“他們說你快要死了。”她的聲音朦朧而縹緲,落在祁夷的心中,卻是悚然一驚。
他勉強睜開了眼睛,碰到的,是一對明如秋水的雙眸,他一生中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眼眸,看著這雙眼睛,便想起了冬天飄落的雪花。
“看來你還沒死。”那少女原先是蹲在他身旁的,此時緩緩站起身來,眼裏竟然是幾分失落。
“你……”祁夷張了張嘴,卻覺得喉嚨沙啞,有些說不出話來。
他認出來了,這美麗的少女便是鄭歌,她是幽都西南赤山的大家族鄭家的千金小姐,兩人雖然同在幽都,年齡相近,身份卻有雲泥之別,她這樣的人,本是不該出現在他這裏的。
“能說說你這幾天的感受嗎?”鄭歌見他清醒了一些,便問道。
“感受?”祁夷隻覺得頭疼欲裂,哪裏還有什麽別的感受?
“就是……”鄭歌雙手比劃著什麽,“就是有沒有夢到過什麽地方?比如說,上古魔界?”
祁夷疑惑地看著她,搖了搖頭。
鄭歌見此,失望地歎了口氣,道:“好吧,你好好休息吧。”
說罷,轉身走了出去。
祁夷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不知道她到底想問什麽。
“還起得來嗎?”娘親的聲音響起,祁夷回過神來,想要起身,卻覺得一陣無力,不由得搖了搖頭。
娘親看著他,神色憔悴,歎了口氣,道:“我先給你找些水。”
“娘,我睡了有多久啊?”祁夷忍不住問道。
娘親頓了頓,什麽也沒說,走出了屋外。
直到幾天以後,祁夷才明白,原來那一晚他昏倒之後,便發了高燒,一直昏迷了三天三夜。若是能找到引氣境的族人替他導引體內氣血,也許他很快便能恢複,然而他是族人眼中叛徒的後代,根本無人在乎他,又哪裏會有引氣境的族人出手救他。
真正救了他的,反倒是失望離去的鄭歌。她是赤山鄭家的千金小姐,從小修煉,如今已是鍛體境巔峰的修為,比起他這種被族人排擠的野小子自然好了太多,若是她真的想救他,隻需要些許靈藥便夠了。
但鄭歌卻不是來救他的,兩人沒什麽交情,她也根本不在乎祁夷的死活,她在乎的,是死這一件事。幽都之中,如今幾乎人人都知道,有這麽一個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卻整天想著如何死去,還搶著要參加明年的魔主祭,甘願用自身來獻祭魔主。
在鄭歌看來,死後的世界才是人永恒的歸宿,生命不過是一段短暫的旅程,隻是為了前往期待的終點而必要的等待,所以她如今雖然活著,卻幾乎每天都在為了死而準備,打扮得漂漂亮亮,也是為了以最美的樣子走向死亡。
不隻是他,每一個將死未死的族人身旁,幾乎都可以看到她的身影,不是貼心地關懷族人的健康,而是不斷問著那些族人死前的感受,以及是否冥冥中感應到了魔界的存在。至於她對他的稍加照料,也不過是想把他弄清醒了,問一問他這幾天的感受。
盡管如此,祁夷心中還是很感激她,畢竟她救了他一命。
祁夷不會和鄭歌一樣,認為生命是抵達終點前漫長而無聊的等候,對他來說,雖然幾乎每天都有人欺負他,但每天都有新的意義。隻要還活著,他相信一切都會變好的,就像烏婆婆,一個人居住在黑山偏僻的角落裏,不還是每天都在努力地活下去嗎?這個世上雖然有很多不好的東西,很多很多,但總有一兩樣是自己喜歡的,這就足夠了。
祁夷並不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他想起烏婆婆的時候會很開心,看到那些比他小的孩子們嬉戲的時候也很開心,還有鄭歌的眼睛,多麽漂亮,多麽明亮的一雙眼睛,要是她真的如願以償地死了,他想他會很難過的……
娘親在他這次大病之後,變得更沉默寡言了,很少與他說話,整日將自己關在家中,然後把他趕出門去。
祁夷也不願一直留在家中,平常沒事的時候,便會到烏婆婆那兒幫忙砍柴做飯,下午則會悄悄地爬到黑山的一處平台上,遠遠望著山下的人,或者說,是那一道穿著火紅石榴裙的身影。
他隻敢遠遠地望著,每天看上一眼,就感到很滿足了。
他不會和她說話,也不會靠近她,甚至不會引起她任何的注意,隻是默默地看著她。
像他這樣的人,在幽都中,也許還有很多,就像螢火蟲在暗夜裏追逐月光。
他本以為他與她再無交集,直到一個傳說傳遍幽都。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