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八章 枯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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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元二十六年三月十八日,幽都之中,一夜之間,所有的草都在枯萎,而所有的花卻都在盛開。

    到了傍晚,那些枯萎的草又重新恢複生機,而那些盛開的花卻在凋零。

    九天回靈陣前,上輔睜開了幹癟的眼睛,看著身前的草。

    從枯萎到欣榮再到枯萎,那株草的生死,仿佛也成了他的生死。

    他是自願來到幽都的,不論是仙是魔,隻為更進一步。

    如今,看著這株草,他的心中仿佛有所觸動,眼裏漸漸露出幾分堅決,又重新閉上雙目調息。

    他不想浪費自己早已不多的時間去探尋這一奇景的來源,不過幽都之中,和他抱有同樣想法的畢竟是少數。

    大多數人都被這一奇異景象所吸引,紛紛猜測起了這一奇景的來源,而更有甚者,言之鑿鑿地說,在百年前幽都中也曾發生過一樣的事,所有的花草相繼枯榮,持續了整整一個月。

    但是後續呢?沒有後續,那個時候的族人還不允許踏出幽都,觸目所及,遍地皆是這般景象,而在一個月後,一切又都恢複了正常。

    巴人一族在此地生活了數千年,與隴山中的植物妖族比鄰而居,卻從未見過這般奇景,出於對未知的恐懼,流言蜚語一時四起,甚至有人按照上古陰陽災變之說,認為陰陽相距不下,天下將有大亂,而如今是中天人族的天下,能夠令這一天下大亂的,必定是魔主的大軍。

    這一說法符合巴人一族的期望,一時間廣泛流傳,還有人則說,百年前也曾發生過這一景象,當時幽冥穀中紅霞遍天,應該是魔主的大軍在嚐試突破封印,很快就會降臨世間。

    相關的流言越多,人們便越是激動,甚至有不少人已經來到子黍客居之地,向他打探起了魔主歸來的日期。

    子黍對這些人的問題一概置之不理,不過內心中也泛起了幾分疑惑。

    那些花草,他早已看過,並沒有任何異常。枯萎凋零的,便是真正枯萎凋零了;欣榮盛開的,也是真正欣榮盛開了。問題不是出在這些花草之上,而是大地深處的一股神秘力量。這股力量在白日剝奪了草的精華,卻又將之饋贈給花;夜晚則剝奪了花的精華,又饋贈給草。

    又過了一夜,枯榮的變化更精妙了,有花無葉,有葉無花,白日見葉,夜晚見花。

    到底是什麽力量,能夠如此細微而精妙地操控每一株花草的枯榮變化?

    子黍觀察了一段時間後,決定去鬼帝祠找白玉。

    白玉盤膝端坐,正在鬼帝祠中靜修,在子黍到來之時也睜開了雙眼,靜靜地看著他,“你來了?”

    “嗯,這幾日幽都的變化……”

    “杜兄以為,這是什麽?”

    子黍沉吟片刻,道:“道蘊。”

    白玉緩緩點頭,道:“不錯,正是道蘊。”

    子黍道:“你不去看看?”

    白玉抿嘴道:“與我族無關的事,還是不要招惹了。”

    子黍道:“你不好奇,還是說,你早就知道了?”

    白玉輕歎一聲,道:“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族在此生活了數千年,這般景象,每百年一次,也見過了數十次,留下的祖訓隻有一條,便是無需理會。”

    子黍挑了挑眉,這條祖訓倒是很有意思。無需理會,說明對幽都沒有威脅。可將之作為祖訓,又說明決不可輕易招惹。

    事實上,就算沒有這條祖訓,單看這草木枯榮的變化,也能知道引起這一切的是如何可怕的存在。

    無論是星君,妖王還是上古的煉神境修士,想要突破到至高之境,便必定要接觸大道,星君的道還隻是種子,隻是雛形,影響範圍很小,而星神的道卻已是完整的大道,可以影響到一整片天地的變化。

    當初他在山村中見到的大霧,便是妖主顏玉的水霧之道,若是她想,甚至可以籠罩整個月湖地區。如今影響著無數草木枯榮變化的枯榮之道,幕後的主宰者即便不是仙魔,那也是無限接近這一境界的存在。

    換而言之,比起子黍目前初入星君的境界,對方至少是觸摸到星神門檻的大星君。即便身懷幽篁劍和不死筠竹枝兩大神器的本尊,碰到這種存在也隻有逃之夭夭。

    不過,若是化身,就不會有這麽多顧慮了。

    子黍遙望北方,冥冥中能夠感受到,這一切變化的源頭,正是幽冥穀……

    “聽說又有個人出去了。”

    “哼,違背祖訓的,沒一個好下場。”

    “你說這幽冥穀裏到底有什麽東西?”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唉,這幽冥穀下不是通往魔界嗎?我怎麽都想不通,魔主大人怎麽會害我們呢?”

    “哼!現在封印還沒打開,聽說穀中還有什麽東西在看守封印,就連聖女大人也不敢深入,光憑他們,那不是找死嗎?”

    兩名巴人低聲議論著,從鄭歌的身旁走過。

    近日來,草木的枯榮變化引起了眾多族人的注意,當中已經有不少離開了幽都,順著枯榮變化的景象往幽冥穀探尋,不過至今還沒有人回來。

    於是族內便有了另外一些可怕的猜想,覺得這些族人統統都死在了幽冥穀,其中甚至還有引氣境的高手。

    鄭歌聽了這些,卻不覺得恐懼,反倒多了些神秘的向往。

    她覺得自己也是一朵夜晚的淒美的花,在神秘的幽靜裏開謝。生活那樣平淡而無聊,每日都像是周而複始的重複,重複著昨日所做的一切,甚至重複著昨日所想的一切,在這樣枯燥乏味的生活裏,又有誰會傾聽她的心聲呢?誰也不懂,她也絕不會向人提起。唯有在幽靜的夜,永恒的黑暗裏,她才有她的自由。

    她曾想過,在盛大的魔主祭上死去,留下永遠光鮮亮麗的一麵,讓世人為她的逝去而感到惋惜,可現在又覺得,那還遠遠稱不上完美。魔主祭上死去的族人不止她一個,有年老的,也有年輕的,有男子,也有女子,雖然一時備受矚目,可很快也便會被遺忘。

    到了那個時候,她也不過是架子上的衣服,宗祠裏的牌位,百年甚至千年都不會變,這般想一想,又是多麽的無聊啊。

    也許,她渴望的不是死,而是擺脫。擺脫如今的生活,擺脫如今她早已感到厭煩的一切。而在某些環境下,若是無法擺脫,死,便是最好的解脫。

    世人常常會用死來反抗什麽,反抗一個具有權威和地位的人,或者反抗某種神聖不可違抗的製度。她是幽都中的世家大小姐,從小便錦衣玉食,可卻並不被嬌生慣養。所有得到的,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而這一切,甚至早在她出生之前便已經注定。不可違抗,也無法違抗,除了死。死是神聖而自由的,每個人都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但是卻可以從容的選擇自己的死亡,而且幽都之中還有這樣一個規定,自願參加魔主祭的族人,任何人都不得阻撓其意願。

    可這也是命定的死亡,對於預料之中的事,她已經感受到了太多的厭倦,如今最渴望的,反倒是出乎意料,反倒是神秘的未知。

    這本就是人性的一部分,有著對神秘和未知最為強烈的恐懼,也有著對神秘和未知最為強烈的探索欲,這些不斷枯榮的花草,便像是某種遙遠的呼喚,在它們出現變化的瞬間,便撩撥起了她的心弦。

    有去無回?早已對幽都感到厭煩的她,本也不打算回來。

    於是,在一個滿地盛開著鮮花的夜晚,她悄然離開幽都,沿著鮮花鋪就的道路走向了幽冥穀……

    兩日後,鄭歌離開幽都的消息,才漸漸在幽都中傳開。

    鄭家的人找不到她,一開始也不曾在意,畢竟這位千金小姐平素便喜歡胡鬧,家中對此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直到兩日後才反應過來,她也許是離開了幽都。

    在花草枯榮的奇景發生之後,便不斷有族人前往幽冥穀,結果卻都是有去無回,於是聖女在三日後徹底啟動九幽煉魂陣,將幽都和外界隔絕,無人可以進,亦無人可以出,而鄭歌恰恰是在第三日的午夜消失的。

    生死有命,這個時候,即便是鄭家之人,也不敢冒著巨大的風險去求聖女重新打開九幽煉魂陣尋找鄭歌,在幽都生活得越久,越知道幽都之外的世界有多凶險,若不是九幽煉魂陣,恐怕巴人一族早已在植物妖族的包圍中覆滅。

    生活在黑山之下的祁夷,自然也聽到了這個消息。

    聽到這一消息後,他站在黑山的山腰平台上眺望,茫茫人海,再找不到那道火紅的身影。

    身為幽都之人,他也明白生死無常,可從未想過,她會這般突然的消失,仿佛隻是一轉眼,一刹那。

    明明才不過幾日,幾日前她還曾出現在他的眼前,那麽年輕而美麗,就如還未盛開的花朵,卻突然凋零枯萎……他覺得自己心中,仿佛一瞬間失去了什麽。

    接下來,便是曠日持久的孤獨,他看著那些還在不斷開謝的花和葉,漸漸起了難言的憤懣,跳起來踩,用手拔,甚至用牙咬,可什麽也改變不了。

    萬千的草木仍是在生長,繁榮,枯萎,死亡。這就是道,誰都阻止不了的力量,天地的力量!

    祁夷就在這樣的寂寞和苦悶中,度過了一日。

    第二日,生活仍是照常,下午的時候,他又在山路上碰到了那些無所事事的少年。

    這些少年譏笑他,嘲諷他,甚至辱罵他,毆打他,但是他卻不為所動,隻是麻木地看著這些人。

    不再感到憤怒,不再感到生氣,隻是帶著一種難言的悲哀和同情。

    他忽然覺得他們和他一樣,都是天地間微不足道的可憐蟲,什麽事都做不成,隻能靠憤怒和打罵來消磨自己的情緒,難道這就是生命的意義?

    他的目光仿佛刺痛了這些人的心,一個少年大罵著一腳踹在他臉上,祁夷不閃不避,被踢得趴在地上,鼻子裏流出了血,緩緩抬起頭,仍是淡漠地看著這些少年。

    在這種目光下,這些少年竟是有種說不出的難受,仿佛是被某個居高臨下的大人物審視著,可眼前的偏偏是個軟弱可欺的小子。

    終於,有人受不了這種目光,恨恨地罵著轉身離去,明明是痛打了一頓這個可惡的小子,可是他們每個人心中卻都覺得無比難受,一種無能的憤怒。

    祁夷站起身來,擦了擦鼻子,也不想就此回家,不知不覺間,竟是來到了鬼帝祠旁。

    當子黍走出鬼帝祠時,便看到了這個少年,少年也在看著他,仿佛早已等候多時。

    “你……”子黍看著祁夷,狼狽的少年,卻目光堅定。

    “使者大人,我想出去。”

    “出去做什麽?”

    “找人。”

    子黍看著他,沒有多問,轉身回到了鬼帝祠中。

    聖女白玉仍靜坐在神祠中央,專心修煉,心無旁騖。

    “麻煩把九幽煉魂陣開一道口子。”

    白玉睜開雙眼,皺眉看著他,“你想做什麽?”

    “出去。”子黍淡淡道。

    “這個時候,不合適。”白玉搖頭。

    “那我自己走。”子黍轉身便往殿外走去。

    “回來!”白玉神色嚴厲起來,“你到底想做什麽?!”

    “出去。”

    白玉被他的理由氣笑了,“出去?你知道這個時候開一道口子,要冒多大的風險嗎?!”

    子黍道:“知道。”

    白玉冷冷道:“為了我的族人,我可以明確告訴你,不、可、能!”

    子黍道:“好,知道了。”

    說罷,他仍是輕描淡寫地轉身,走出了鬼帝祠。

    白玉看著他的背影,不知為何,有些心驚肉跳,因為她也能看出,那決不是妥協。

    坐在鬼帝祠中,她勉強閉上了眼,想要修煉,可是體內的真氣亂成一團,連一個周天都運行不下去,回想子黍離去時的表情,終於站起身來,朝著子黍離去的方向追去。

    祁夷還站在鬼帝祠前,隻見子黍走出來,淡淡道:“跟我來,我帶你出去。”

    祁夷點了點頭,並不知道鬼帝祠中發生的一切,直到白玉突然出現。

    “你真的要出去?”白玉看著子黍,又一次問道。

    子黍沒有回答,目光卻說明了一切。

    白玉深吸一口氣,“我隻想知道,為什麽?”

    祁夷的神色起了變化,轉身看著子黍,子黍仍是不答,帶著他越過聖女白玉,朝著北方走去。

    白玉緩緩轉過身來,神色複雜地看著子黍,忽然泛起了一陣無力感。

    她現在才明白,子黍決定要做的事,她阻攔不了。

    甚至,如今的天下,已經沒有多少人能夠阻攔子黍的意願,除了他自己。

    最終,白玉妥協了。

    她不可能放任子黍攻擊九幽煉魂陣,更不可能在這種時刻與子黍決裂。相較而言,開啟一道口子,其實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幽都之北,九幽煉魂陣北方陣眼逐漸黯淡,一股生死枯榮之力,頓時透過煉魂陣蔓延向整個幽都。

    所有的草木都在加速枯榮,甚至不止是草木,連人也在變化,衰老,年輕,七十歲的小孩,十歲的老人,陰柔的男子,陽剛的女子,一朝滿頭白發,一朝枯木逢春,道蘊的氣息越來越強烈,甚至堪比仙靈之力!

    這是幽冥穀深處的存在在突破仙靈之境!

    “快走!”白玉喊著,北方陣眼在最弱的時候出現一道口子,道的力量侵入幽都,短短片刻,已是人心惶惶。

    子黍展開星域,暫時抵禦住那股枯榮變化之力,幽都中的眾人這才漸漸安定下來,而後子黍帶著祁夷穿過那道口子,而九幽煉魂陣也重新恢複光彩,將整個幽都和外界徹底隔絕。

    “使者大人,你……”祁夷怔怔地看著子黍,他不知道,如今走出幽都竟是如此凶險的一件事,為此甚至會影響到數萬族人的安危。

    子黍卻是淡淡一笑,仍是顯得毫不在意。

    這些年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內心也在不斷發生著變化。

    當他還是少年時,因為打破神祠的陣眼,導致山村毀滅,這件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令子黍萬分自責,於是後來便有了以天下為己任的想法。那並不是說他有多麽高尚,多麽無私,當真便一心一意為天下萬民著想,他這麽做,更多的是在彌補自己當年的過錯,彌補自己愧疚的內心。

    可在突破星君,問道本心之後,他對過往的一切,便已經漸漸釋懷。

    盡管毀了山村,但他救了清兒,或許這不是清兒想要的,也不是他當初想要的,可是作為交易,小薇並沒有失約,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隻是付出了他未曾想到的代價。假如,還有一次重來的機會,一樣的要求,一樣的代價,在那種情況下,他仍是會做那一切。

    不怪任何人,這就是他的性情,如今的他顧全的不是大局,不是多數,而是本心。

    雖千萬人,吾往矣。

    走出幽都後,子黍便一直維持著自己的星域,否則以四周道蘊之強,祁夷根本承受不住。

    很明顯,這一切的來源就在幽冥穀,他看了看祁夷,道:“走吧,我帶你過去。”

    探索幽冥穀,本就是子黍所願,而且這一具五行化身即便被滅殺了,也不過是損失他幾個月的修為,但對祁夷來說,這卻是一場賭上生命的旅程。

    “好……”

    祁夷看著子黍,眼神也逐漸變得堅定起來,他不過是幽都中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僅僅是因為他的一句話,子黍便願意為他與聖女爭執,甚至冒著生命危險來帶他走出幽都,這份恩情,他恐怕永遠也無法報答。

    人生說複雜很複雜,當中充滿了種種難言的算計,可要說簡單,有時也很簡單,一句話,一個眼神,不需要任何的解釋,便足以令人赴湯蹈火。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