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氣府之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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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已沏好,各人身前茶盤上皆擺好一茶杯,大小二指一撚間,容量一口而已,茶杯似玉製,青色醇而透亮。

    待得每人一杯,倒得茶滿七分,茶香溢滿堂,著實沁人心脾。雙眸微閉間,似見有青山碧水,茶花遍山間。

    撚起茶杯,嘴唇輕輕吹過茶麵,唇齒一抿,有苦帶著香,喉頭一咽,又有淡淡甘甜滲入舌尖。

    幾人相視一眼,點頭含笑道:“好茶。”

    白發老者也飲完杯中茶,雙眼微睜,道:“自然是好茶,都是茶尖葉,迎著清明朝露采下,好茶更需好時節。”

    言行問道:“這等好茶,您是哪弄來的?”

    白發老者望向窗外,目光穿過言城數十裏屋舍,望向那遠處青山,悠悠道:“南城老邱前不久回來了一趟,給我送來的。要說這老邱可是真逍遙,朝飲饒山露,夜沐滿天星。不過,也就到饒山而已。即便如此,也不像我被俗世牽絆,也時常想如他那般灑脫,曾還年輕時放不下,如今老了,更再難離家了。”

    幾人不知如何接話,謝佑鳴和王遠近二人也隻不惑之年,言行言果兄弟更是不到而立,對這番早知天命,已近古稀的感慨,說些什麽寬慰的話,都不會有感同身受之共鳴。

    況且,說到隻到饒山而已,各人也都心中苦澀。那饒山,距言城也不過就一百裏。而這,就是他們能走到的最遠的地方了。

    白發老者看著眼前的言行言果,思慮回到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和兄長也曾如眼前這對兄弟這般年少飛揚,以為天高地闊可不負少年意氣。時光飛逝,兄長已故去多年,隻留自己一人伴那往日殘影。目光停留在言行身上,竟是神思走遠,好似看見昔年兄長音容,發起呆來。

    幾人也不打擾,兀自靜坐不言。

    不久,言乾自堂外進來,瞧得幾人怪異,道:“怎麽喝茶也能喝得這麽安靜?”

    幾人看向他,皆笑而不語,又看向白發老者。白發老者聽得有人說話,神思回遊,見幾人都看著自己。

    言乾關切地問道:“父親這是怎麽了?”

    白發老者又看著言行言果,一臉慈愛,卻難掩惆悵地道:“老了老了,看見他們兄弟二人,不由想起過往。人都說人到老時記遠不記近,隻因為一生若有遺憾事,便是那年少誌遠欲行事。”

    說完,看著言乾、謝佑鳴和王遠近三人,又道:“待得到了如你們這般年紀,行事便隻顧慮到那不可為之處。”

    又再給幾人倒上一杯茶,倒完言行那杯時,看著言行說道:“須知這世間事,事事皆有其可為處,亦伴有其不可為處。既有那一顆年少有為之心,便趁著它正在火焰間熾熱滾燙之際,趁著這熾熱滾燙之心眼見盡是可為處時,搶在歲月風霜將它澆熄之前,去焚盡世間不平事。莫要如我這般,一生無所作為,待到垂垂老矣,徒自感懷年歲與我兩相負。”

    話有所指,言果尚有懵懂,言行卻道:“叔祖父知我欲行何事?”

    白發老者眼懷深意地一笑。

    言乾道:“我們雖也聽到些許傳言,但卻無人信自幼由先城主教導的你會如市井傳言那般胡作非為,與監察司沆瀣一氣。若如傳言,你也絕不可能道通太玄。”

    太玄,為五行四大境界之三。四大境界:其一曰玄,其二曰上玄,其三曰太玄,其四曰天玄。五行,為金、木、水、火、土,今周城修禦金術,林城修禦木術,衛城修禦水術,言城修禦火術,黃城修禦土術。這五城道法本都傳承自五行,但是數百年來,因為大秦天雷宮的禁忌,世間已不再稱五行之名。

    就連這五城道界修道者們,也不自稱五行,隻因五行之名太重,他們自覺不配。天雷宮一家獨大,道界式微曆久,即便不願承認,如今的世間各城也早已被大秦天雷宮所掌,一切的因由都要追溯到近千年前的那場道界西行。

    隻是如今的世人們對一切都不知情,隻有那一支說書人自古相傳,隻有各城道門流下隻言片語。曾信以為真的人們,在目睹過天雷宮雷法之威後,在不論自己如何日夜勤修也修不出那傳說中的神通後,又都隻當那傳說隻是一個遙遠的童話。

    直到十八年前的那場道界盛會,奪魁的那個年輕人雖不是出自五行,但那個言城曾經的驕傲卻也重燃了五行的傳說。

    再到年少的言行現世了隻在傳說中聽聞的紫火,再到言信修出了數百年未見僅存於傳說中的太玄私境。這一切雖然隻在言城道界內秘而不宣,但卻已然讓不少人開始深信那所有關於五行的傳說。

    說書人曾說:天人傳道五行,曰五行之行,乃順天行氣也。此天,即天道;此道,即生。道心,即庇護眾生之心,無此道心者難入五行之門。

    言乾的話,就是在說言行若無五行道心便絕不可能修到太玄境界,無疑言乾已是深信五行傳說的,也認定言行此時的修為已到了那曾經斷層數百年之久的太玄境界,由此反推言行絕非市井傳言的那種人。

    可是對於修為是否到太玄境界,言行自己卻不敢認同。傳說太玄境界,一則,現太玄之相,所謂太玄之相,傳言五行修到太玄境界時,發色會與五行主色相合,火行主紅。二則,現氣府私境。而言行,卻連自己的氣府在何處都不知道,更遑論修私境。

    氣府,是每一個修道者體內納氣之所。

    天地間有一股能量,使春暖花開,鶯飛草長,凋敝枯黃,冰雪掩埋。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如此周而複始,循環往複。這股能量如環無端,乃天圓之道,亦是修道者所說的天道。這股能量以氣運行於天地間,無止境,修道者則以道法將這股天地之氣感應吸納,收藏於體內洞府,這體內洞府統稱作氣府。

    人人氣府所在不盡相同,熟知的氣府不外九種。膝、股、肩、頸四府為下品,手、足二府居中品,腹、胸二府為上品,心府為上上品。

    當道法修行至可納氣之時,可施內視之法探視這體內九處,天地元氣納入體內後呈微微白色薄霧,薄霧在何處,何處便是氣府所在。而言行氣府卻不在這九處之列,內視十年尋不見,更從未調動體內之氣。

    道法本身就有聚氣之法,但是道法所聚體外之氣與氣府藏納之氣相比少之又少,僅用道法所施的術法與相合氣府之氣所施的術法相比,威力直有天壤之別。

    最能體現言城禦火術修為的,莫過於看其催生的火焰顏色,道法催生的火焰分七色,依次是紅、橙、黃、白、青、藍、紫。每上一層都極為不易,能修出青焰的,已是鳳毛麟角。

    因太玄境界已數百年不出,所以到底修到太玄境界需要具備什麽條件,言城道界無人知,以致如何修太玄,實是盲人摸象。

    言信作為數百年來第一個同時印證太玄之相和氣府私境的人,被認定這就是太玄境界,言城道界也隻能以言信的修行進程來探究何為太玄,如何修太玄。

    一直以來,在言城道界的修行共識裏,氣府之氣都隻用來加持道法。但當言信單憑道法不調用氣府之氣修出青焰的時候,偶然內視氣府發現一片薄霧的正中居然浮現紅色火焰。震驚之後,一再嚐試,終於發現可用道法冥修氣府,當氣府成一片火海時,施展道法氣府一開,那氣府內的火海竟具現在他身周。也是從那時開始,他的發色漸漸變成微紅,他終於知道,那氣府之景就是傳說中的太玄私境。

    言城道界也依言信的修為變化,認定修出青焰為太玄境界的敲門磚,可修出青焰的,除言信外也還另有幾人,白發老者便是其中之一。

    為揭開太玄之秘,修出青焰的幾人也依言信之法試圖冥修氣府,但是不論他們如何嚐試,也未再出現言信的變化。後來幾人一查氣府,發現他們都是中下品六府,而言信為上品胸府。由此得出結論,若想達到火行太玄境界,需當道法至少修出青焰,且氣府至少為上品,缺一不可。

    這就是言行認為自己並沒有達到太玄境界的原因,不知氣府所在,讓他迷茫困惑。

    言行無奈地道:“乾叔,我連自己氣府在哪都不知道,又談什麽道通太玄。”

    這點,在場的幾人都是知道的,可所有人都一籌莫展。如身囚言城一樣,對於修道一途的認知,他們也自覺如籠中之鳥井底之蛙,眼界甚低知之甚少。這也正是言城修道界不敢自稱火行的根源,曾幾何時,火行的盛名是何等耀眼。

    幾人都對言行的失落感同身受,言乾寬慰道:“道之一途奧妙無窮,你聰慧非常人所及,不要氣餒,總有一日你會找到隻屬於你的道。”

    言行一直在探尋摸索,他從未放棄。

    白發老者不糾纏於太玄之說,道:“你與監察司往來,想必所謀之事甚是凶險。在這言城,我大可護你周全,即便與天雷宮為敵,也自有我和你父輩與之周旋,你不必憂慮。隻是,日後你遠走天下,我便有心無力,再護不得你,那時便隻能靠你自己了。”

    “遠走天下”,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讓言乾、謝佑鳴、王遠近和言果四人心中一驚。對於世間各城道界而言,遠走天下無異於自尋死路。

    聽白發老者說中自己隱秘心事,更舉言城修道界暗助。言行心下動容,感懷莫名,往日隻覺無人為伴,如今方知天下同心。

    也正因如此,言行更心有不忍,說道:“我隻怕因我一己之念,他日將言城上下拖入水火。”

    白發老者哈哈一笑,道:“你忘了嗎,我們修的本就是火,又何懼之有。”

    一句話頗具豪情,可轉瞬又落寞道:“我已是垂垂老矣,時日無多,待他日我去了,你父輩也步向老朽,到那時你再想作為,又有何人能站在你身後?”

    言行也頗有些消沉,道:“言城之困,根源於天下之困。若不能天下各城同心,隻是妄圖單解言城一時之困,則必招大禍。”

    白發老者道:“這便是我說的不可為之處。”

    言行歎了一口氣,不再說話。靜,幾人心頭都籠罩著陰雲,壓抑到無言。

    白發老者又為幾人斟上一杯茶,幾人卻再聞不得茶香,飲不出茶甘。

    言行想起昨夜與赤羽大鵬的心靈溝通,問道:“離火殿當真是傳承自靈雀宮嗎?”

    靈雀宮,傳說之中的火行正宗,位於靈雀山。靈雀山,中原五聖山之一,距言城五百裏,距都城大秦五百裏,正居兩城之間。

    白發老者臉上有笑容稍縱即逝,馬上複歸平靜地道:“殘片有載,掌門代代相傳,的確自靈雀宮一脈相承。”

    言乾、謝佑鳴、王遠近和言果四人不知言行為何會突然問起這件事,隻是言行和白發老者一問一答後,兩人又不再說話,讓他們四人摸不著頭腦。

    相傳,道界五尊之一靈雀真人求道於靈雀山,後於求道之處創立靈雀宮,得千年盛名。若想揭開火行更多的秘密,靈雀宮自然是不可繞過的探秘之地。

    慎言堂外,日已西沉,天色將晚,茶已無味,壺中水也涼。

    言行言果兄弟二人起身拜辭,白發老者與言乾、謝佑鳴、王遠近四人送至離火殿外。兄弟二人揖禮拜別,下得殿前石階,方行出數步。

    白發老者叫道:“言果。”

    言果聽聞叫喚,回身走上石階,問道:“叔祖父何事?”

    言行兀自走到道場外大門處等待。

    白發老者看著言果,彷如看見昔年自己年少模樣,慈愛之心躍然臉上,雙目含笑道:“府裏俗務且交與旁人,無事多上得山來,修行一日不可懈怠。”

    說罷,又看著站在遠處的言行,接著道:“有朝一日,你兄長需要你站在他的身旁。”

    方才在慎言堂內,言果聽他二人言語間,雖不甚明白,卻也知道將有大事發生。言果帶著一絲懵懂,看看白發老者,又轉頭看向言行所站之處,視線所及,僅一人負手而立,頗有些孤單。而自己作為他唯一的親兄弟,理應站在他的身旁。

    當下回頭向白發老者鄭重地點頭,道:“孫兒記住了。”

    白發老者含笑拍了拍言果的頭,道:“去吧。”

    言果快步走到言行身旁,兄弟二人並肩下山而去。

    殿門下已看不見二人身影,言乾道:“父親,你既已做決定,何不告知於他?”

    白發老者道:“若非他自己有意,倘若心誌不定,日後他怎麽去麵對種種凶險。他既已看清言城之困根源於天下之困,又問起靈雀宮,就必定會走出那一步。”

    謝佑鳴問道:“這跟他問起靈雀宮有何關係?”

    白發老者道:“他要突破他的困境,讓修為更進,則必去靈雀山。為何一定要讓修為更進一層,是因為他想解言城之困乃至天下之困。否則,如數百年來的庸庸我輩一樣,安心做個囚徒,才是最安全的。”

    他們說的他,自然是言行。

    出了言城城境,距離靈雀山還有五百裏,是偌大蠶食之野的其中一片,也是世人口中的死地,而靈雀宮所在的靈雀山更是死地中的死地,凶險非常。

    幾人無不為言行心生憂慮,王遠近神情凝重地望著靈雀山所在的方向,道:“那裏太過凶險,我們不可讓他一人孤身犯險。”

    白發老者抬頭望天,高聲道:“少年意氣可興風浪,你輩當推波助瀾。隻盼能蕩盡這世間陰雲,還一片朗朗乾坤。”

    本是愁容,此番話後,再看幾人,都神情堅定地望向遠方,不懼那風雨欲來。

    言行言果二人已行至山腳。

    言行沒來由地問道:“你怕我日後牽累你嗎?”

    言果道:“我們是兄弟,何來牽累。我雖不知你要做何事,也還不知你為何一定要這樣做,但你既要做,那我便與你一起做。我想,總有一日我會懂的。”

    不問緣由,一並承擔。這世間兄弟,是否都是如此?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