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九章 同一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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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人還都驚訝地看著蘇然,甚至都忘了為他倒上一杯安神茶。
這也難怪,一直以來很熟悉很了解的身邊的人,突然見到了他的另一麵,或者說真實的一麵,難免有些失真的錯然。
而他們都知道現在看到的這一麵意味著什麽。
哀情共鳴而起的大悲,尋常人或因心中的私情私欲而起,但這不是蘇然。
他的大悲,來自於隱藏在他心底的悲天憫人之心。
這種情懷是那極少的人才會有的,就拿與他一起共坐的星河七子來說,他們同生在蘇城,而自他們生來,蘇城就已是這世間最清明的地方,所以他們安樂,他們驕傲自豪,他們心中慶幸。
他們沒有見過真正的人世悲苦,自己也沒有經曆過真正的悲苦,斷難有一片悲天憫人之心。
而蘇然本應更不會是那個人,因為蘇然連枕星河島都沒有出過,那是最富足安寧的地方,他甚至連蘇城的民生落差也沒親眼見過。
這世間的悲苦,並不是聽說過就能感同身受的,沒有親身經曆,沒有感受過那種痛苦,根本就不會有悲天憫人的情懷。
但蘇然臉上的大悲,那令人絞心的悲慟是裝不出來的。
否則,他也不會被柳嫣然的瑣情之術鎖住。
難道他經曆過連星河七子和蘇嫣都不知道的悲苦?
不會的,枕星河島沒有這種條件。
那就隻有一個解釋,原因正來自蘇墨給他定下的規矩。
不能以踏星術或縮地術走出枕星河島就永不可離島!
其實蘇墨並沒有給蘇然其餘的限製,也從不監視他的行蹤,但他緊守這條規矩,二十幾年來,除了這數月來幾次上得醉凡塵外,從未離開枕星河島一步,上了醉凡塵,也從不曾離開落雁湖一步。
他大可以偷偷地走上對岸,事後被蘇墨知曉至多也就是一頓責罰,但他沒有。
並非是因他沒有此心,或是畏懼蘇墨,而是他通透,足夠通透。
他深刻地知道蘇墨給他定下這條規矩的原因。
他身為蘇墨之子,身為蘇城世子,離開枕星河島容易,但若是離開蘇城呢?若想去這世間任何一地呢?若想遠離這人世間範圍,去看看這天地之大呢?
不能擁有想去哪裏就去哪裏的自由,離開枕星河島又有什麽意義?
要想擁有那份自由,就必須強大到足夠改變現狀。
他為之悲慟的,正是他入道以來一直無法逃離的籠中鳥的命運,這不僅是他的命運,也是蘇城,更是整個人世間無法逃離的命運。
這正是他能感同身受的,也正是他為人世大悲的哀情所起。
頭痛欲裂的感覺終於消散,在諸人錯愕的目光中,蘇然緩緩為自己倒上一杯安神茶,一泯而盡。
待放下茶杯,蘇然閉上了雙眼,深深吸氣長吐而出,再睜開眼時,雙眼中的淚光已經不見,神色複歸平淡,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般。
廖開斷續道:“蘇師弟...你...”
一時無法消化對蘇然認識的改變。
譚卓道:“什麽也不說了,來,我們同敬蘇師弟一杯。”
吳越道:“這一杯該敬,此方不失為我蘇城世子。”
星河七子各斟一杯,蘇然也不推辭,自斟了一杯,舉杯道:“請。”
一杯飲罷。
顧棠道:“我現在終於知道蘇師弟為何修為能遠超我等了。”
心中既有悲天憫人的情懷,就無法不為此做些什麽,要改變這世道,要掙脫籠中鳥的命運,就必須足夠強大。
蘇墨隻是說必須以踏星術或是縮地術離開枕星河島,但蘇然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並不止於此,蘇墨真正希望的,是他能石破天驚。
一月前的劍台比試,是蘇然第一次真正展露自己的實力,以一敵二擊敗施承風和蘇嫣。
這在枕星河年輕一輩中,即便是此前公認第一的顏朝也做不到,而蘇然遊刃有餘。
此舉雖算不得石破天驚,但在枕星河中也算是顛覆了對蘇然的過往印象。
要真正的石破天驚,蘇然還需要更大的舞台,當然也還需要更強的實力。
此前認為蘇然不太可靠的星河七子,此時對他產生了莫名的信任。
現在可以想見,蘇然的修為超出他們原來的預計,並不完全是因他的天賦。在人後的蘇然為了提升自己的修為不知默默付出了多少努力,而能驅使他堅持不懈的,就是他心中的情懷。
便是過去時常揶揄蘇然那玩世不恭做派的顏露,也在看著蘇然的時候,臉上第一次浮現了敬重,又自斟了一杯,道:“蘇師兄,過去多有不敬,還請蘇師兄不要怪罪。”
蘇然搖頭苦笑,道:“你們能不能不要這樣,我可受不了。”
氣氛忽然變得如此莊重肅穆,讓蘇然渾身不自在。
不管他內裏是個什麽樣的人,性情還是喜歡自由自在一點。
但顏露還是舉著杯等待蘇然,神情嚴肅端莊。
蘇然歎了口氣,終於是架不住還是與顏露對飲了一杯。
這一杯飲罷,蘇然道:“好了,就此打住,再這樣下去我可坐不住了。與其對我好奇,不如想想今後,若日後我姐姐當真學會了柳前輩這一手,我們隻怕是沒法招架了。”
說罷,向另一側的柳嫣然和蘇嫣看去。
這話說得在理,琴音的攻擊要怎麽抵擋?
幸而柳嫣然和蘇嫣都是友非敵,可若日後遇到同樣的或是類似的對手呢?
難道就任人宰割了嗎?
天地之大,無奇不有,過去從未想過琴音還能有此妙用。
如今見識到如此玄妙的道術,還是應早做思量的好。
其餘幾人也都向柳嫣然和蘇嫣看去,唯獨顏朝仍看著蘇然,臉上慢慢浮現了笑意。
她此刻心中想到的是言行,現在她終於明白蘇然為何對言行數麵之後就產生了超出枕星河同門之間的友誼,格外的重視,原來他們骨子裏是同一種人。
另一側的柳嫣然仍然無法從蘇然的臉上移開眼睛,那雙眼中的柔情並不是看著一個後輩,而是看著朝思暮想卻久未相見的心愛之人。
與柳嫣然第一次見到蘇然時一樣。
外貌相似也就罷了,內裏也是同一種人,二十幾年來記憶中的那張臉龐此刻就重合在了蘇然那張年輕富有朝氣的臉上。
害怕出現第一次見麵時不歡的情形。
蘇嫣低聲喚了一聲:“前輩。”
柳嫣然身子一震,緩緩閉上了眼睛,過了許久才轉過身來麵向蘇嫣。
到底是已經過了二十幾年了啊。
他的兒女都已經長成了,也該放下了。
蘇嫣蘇然和星河七子舒了口氣,這一次,柳嫣然沒有失態,否則他們又該不知所措了。
柳嫣然隻是低頭看著木台上的琴,道:“如何瑣情,你現在已經知道了,隻是你還不知如何準確地捕捉到對手當下的情。”
蘇嫣點頭道:“是。”
柳嫣然道:“觀、聽、辨、感,你需熟加運用。這其中,最關鍵之處在於觀人的眼光和閱曆,還有你聽到的,和你知曉的,善用推斷。”
蘇嫣道:“是,蘇嫣謹記。”
眉頭閃過焦慮,她知道柳嫣然所說的,僅一項識人的閱曆都不是三年五載能準確把握的。
現在哪還有那麽長的時間讓她成長到柳嫣然的程度。
柳嫣然當然知道蘇嫣心裏在想什麽,又道:“我說的是大成。但還有速成之法。”
還有速成之法?
蘇嫣聞言大喜,急問道:“還請前輩不吝賜教。”
柳嫣然卻不急不緩,道:“靜心,不困於心,方能不亂於情。”
蘇嫣自知失態,道:“是。”
當蘇嫣平複了急切的情緒,柳嫣然才道:“可知我對你施展瑣情時,為何要先問你是否有意中人?”
蘇嫣眉頭微蹙,道:“難道不可以隨時瑣情?”
柳嫣然點了點頭,道:“是,那時你誠心請教,七情不波。所以我先勾起你心中七情之愛,此為引。”
蘇嫣思索道:“引。”
柳嫣然又道:“試想若逢一場大戰,修為不俗的對手都能做到不困於心,不亂於情,沉著而七情不波。那時該怎麽做?”
蘇嫣想了想,道:“如前輩對我做的一樣,先引情?”
柳嫣然道:“一句話,或是幾句話,對手若不為所動呢?又或者對手不給你說話的機會呢?”
蘇嫣心裏一沉,的確,生死戰場上,要依靠對話引情恐怕是很難做到。
見蘇嫣無言以對,柳嫣然又問道:“無法引,那便激。”
蘇嫣豁然開朗,生死之敵,最易激,激不一定要用話語,也可以是戰鬥。
蘇嫣展顏道:“我明白了。”
柳嫣然再問道:“受激最容易起何情?”
蘇嫣道:“怒。”
柳嫣然點頭道:“怒的確是最容易的,你有枕星河踏星術傍身,若對手強大到你的琴氣無效,又暫時無法瑣情時,便以踏星術周旋,待到對手動怒時,即刻抓住時機完成瑣情。但是,受激並不全然都會起怒,或也會因局勢占優而喜,或會因厭煩而生惡,這就要靠你臨時的判斷了。不過這種情況下,大抵繞不過怒,無外乎喜與惡,你謹記,即可更好地把握住臨場完成瑣情的機會。”
觀、聽、辨、感都拿捏不定時,無法引情,就隻能激。
受激後,情以怒為主,外不出喜與惡,這就能讓蘇嫣的方向很清晰。
麵對強大的對手她或許不會有很多瑣情的機會,那就意味著她不能一個個試過去,現在有了明確的方向,她就能夠最大限度地在危急時刻提升完成瑣情的準確率。
蘇嫣躬身一拜,道:“多謝前輩,我完全懂了。”
現在她要做的,就是先完成鎖音的控製,這與操控琴氣如出一轍,用不了她多長的時間。
此後,雖然短時間內無法做到像柳嫣然一樣大成,但麵對戰鬥時,已經有了方法。
怎料,柳嫣然卻又忽道:“其實,還有個更好的方法。”
蘇嫣聞言一愣,道:“還有更好的方法?”
柳嫣然沉默了片刻,忽又轉而道:“那位施承風,可是自幼和你一同修行?”
蘇嫣道:“前輩如何知道?”
柳嫣然不答,隻是回望了一眼枕星河的方向,濃霧中什麽也不看見。
隻聽柳嫣然悠悠道:“那就是了,日後再告訴你吧。”
修行路要一步一步走,蘇嫣也不追問,隻道了一聲:“好。”
此後無言,蘇嫣細細回想著柳嫣然傳授她的每一句話。
不知又過了多久,柳嫣然又道:“你父親那裏有一把琴,若是它還在,請他交給你吧。” (www.101novel.com)